黄云•寒日•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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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声声惊尘梦,
良人月夜入胡天。
从来不晓洛神赋,
回首君已不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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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雨仍在下着。豆大的雨滴肆意砸落在澄澈而华丽的瓦上,溅起的水花重新落在光洁的瓦片或者顺着倾泻而下的瀑布似的雨水,一齐撞在一片密密麻麻的红红绿绿之中。
大齐还是老样子,街边的小贩,庙堂的重臣,江湖的侠客,帝家的顺民。天底下到底还是没有敢反之人,高官权贵惟愿太平安稳,豪商大贾也只一心牟利经营。而那些庸庸碌碌的平民百姓,他们也仅仅是“今朝有酒今朝醉”罢了,女人们偶有闲钱便上街买胭脂,买手绢,买钗子,男人们遇见了烦心事,就上街和兄弟们一起买酒吃,或者再耍个酒疯,砸烂几个摊子也是常事。要是他们寂寞了,有个南澈馆一直挺招女人们喜欢,而男人们总爱去那个香雾缭绕、烟熏十里的兰庭苑。
不管晴天雨天,兰庭苑前几丈宽的空地总是被红红绿绿的花伞遮住,不见天日。身姿妖冶、面涂浓妆的女子在伞下笑嘻嘻地朝过往行人频繁抛着媚眼,以此招徕顾客。而很多人总是忍受不住诱惑,以至于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虽说兰庭苑是南陵最大的风月场所,但就算日日夜夜笙歌管弦,恐怕也得有个人满为患的时候,可是兰庭苑却似个无底洞一般,不管何时去,总有美丽的姑娘和上等的客房。于是人们都说,就算荟萃楼加上博肆馆,也不抵半个玉娇坊!
【壹•千里黄云白日曛】
雨渐渐停了。女子端坐在阁楼上,目光停留在窗外的那片天空。雨后的天,清清爽爽,干净明朗。一切漂浮在空中的渣滓都被打落在地。而在浓云已散阳光未出之际,四下里仍是灰蒙蒙的,如黎明的天。
檐上最后一滴雨无声地落在用淡黄绣线织成的爪上。红红绿绿之中陡然间出现骚动,接着红红绿绿分成两片,让出一条丈宽的道。
来人挺胸抬首,不紧不慢地走进兰庭苑的大堂。堂中顿时鸦雀无声。
这时,急遽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一个稍显老态但仍有姿色的女人出现在众人眼前。女人满脸笑容,屁股快要扭出花来了,一开口便是一副腻腻的腔调:“哎呦——”
然而,没等她说出接下来的话,她便看到堂中那人身上的绣饰——竟是四爪的蛟!那人忽然抬眼朝她一瞥,她差点踉跄倒地。来人竟是,竟是——
当所有人只注意到这个大庭广众之下身穿蟒袍、面容俊朗的男子时,他身旁的佩刀侍卫突然拔地而起,瞬间移至女人身旁,他手抚着刀,对女人耳语了几句。
男子被请到三楼的雅间里。
“我家公子今日来到兰庭苑,只为欣赏倾慕已久的‘美人江山图’,方才叨扰了诸位,为表歉意,今日在场所有宾客耗资皆由我家公子承担。”侍卫站在雅间外朝楼下朗声道。
“这位公子气宇轩昂,一表人才,且出手不凡,定是人中豪杰!今日阁下如此阔绰,赵某多谢!”
“吾观公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日后必是出将入相之人,狄某在此遇见公子,实是三生之幸!”
“沈园,谢过公子!”
“谢过公子!”
…………
堂中纷纷传来谄媚应和之声,接着恢复了惯常的热闹。
她还在注视窗外的风景,房门便在香雾缭绕的朦胧中推开。她不情愿的扭转脖颈,看向帷幔外的一个身影。她的房间里永远充溢着各种名贵香料混杂在一起的味道,她已经腻了。她蹙着眉问道:“又是哪个富家公子掷了千金?”
“这个人穿的是蟒袍。”回答她的是一个略带惶恐的声音。
女子身着茜罗裙出现在二楼的赏芳台的时候,所有人都惊了。她的唇,她的眉,她的腮,她的额,她的眼,以及她的腰,她的手,她的髀。每一处都是那么的美,美的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甚至于雅间里的这位公子,也作了几乎和众人一样的表情。
他透过素洁的帷幔,望向那绰约而变幻的舞姿,一时竟发出久违的感叹:美人江山图。要美人,还是要江山?
【贰•北风吹雁雪纷纷】
今日是个好日子。我隔着厚重的檀木门喊筱寒,一会儿功夫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进入我的视线。我随手拿起身旁的托盘朝他扔过去,托盘就要砸到他的脑袋的瞬间被他用手牢牢捏住。
“黄四爷,你今儿又怎么了?”林筱寒没好气的朝我撅着嘴。
“你比昨天慢了半步,你真是越来越慢啦!——”我故意把“啦”字拖长音,来显示我的肆无忌惮。
“嘿,我说,您真是越来越难伺候啦!——”林筱寒掐着腰,也把“啦”字拖长音,显示他的肆无忌惮。
“要不是看在你是林家独苗的份上,早把你拉出去砍了!”我故作愠怒道。
“咧咧咧——”筱寒朝我扮了个鬼脸,一溜烟不见了。
我突然想起来昨天晚上托付他的事,猛地从床上跳下来,赤脚跑到门口,冲着那身黑色背影喊:“叫什么啊?”
那背影登时停住,片刻,我听见那边传来一个平静却刺耳的声音——“阿曛!”
“兰庭苑是整个南陵城的男人们朝思暮想的去处,这里的女子虽然贵是贵了些,但个个肌肤似玉,声音娇软,所以不识字的村夫农户便也亲切地唤它‘玉娇坊’。可我没想到你一介皇亲贵胄,竟然也,也如此风流!”
林筱寒终究还是被我薅来了,他一路上可没少唠叨,要不是我拳头没他硬……不说了,到了!
今日虽然没有穿那身显赫衣服,但是就凭我这张脸,谁还不得敬我三分!
我大大方方的走进大堂,板着脸径直上了三楼。坐在那张我专属的坐椅上。果然最亮眼的佳人舞姬总是要到最后登场,我从辰时末坐到酉时初,期间又是端茶又是送菜,我腿都坐麻了,急得我连出恭都没了兴致。
若不是最后阿曛“犹抱琵琶半遮面”地走出来,我肯定会砸了兰庭苑的牌子,但话说回来今儿阿曛更像仙子了!
你还真别说,今儿阿曛朝我抛了好几个媚眼,那眼神,我心都酥了!她该不会是看上我了吧哈哈!
林筱寒今儿撅了一天的嘴儿,刚才又使劲瞪阿曛,一准儿是嫉妒了!
哎呦,天儿可不早了,兰庭苑夜里也这么热闹吗?
【叁•莫愁前路无知己】
风好大。我虽然只是一名歌妓,但毕竟也是兰庭苑的头牌,能够一连三日来这里挥金如土,就算如江西巨富赵全山者也不敢如此折腾。而当我看到他一身的蟒袍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过来,原来贵胄之中也并非尽是肉食之辈。
我躺在软塌之上睡了好久,我感觉好累。我伸出手去推开窗子,我看到一只白鸽站在窗外,我还没来得及去抚摸它,窗子却“砰”地一声被一股蛮力强行关闭。
我惶惶不安地使劲儿推开窗,用一只手扶住,一只手将白鸽拿到屋里。白鸽腿上绑缚地是一个细小地卷起来的纸条。我慢慢将它平铺开来,那上面却只有八个字。我死死攥住这八个大字,生怕它从我的指缝中溜走。
黄云已经数旬未来了,或许强如皇室中人,也不能肆意妄为吧。其实,他来此第一天的夜里,我就悉数知晓了他的身份。
黄云,当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永安侯黄靡第四子,因不务正业,好猎贪吃,被人称为“南陵黄四爷”。但其仗义疏财,喜结侠客,故常出没于市井中,而为屠狗之辈称道。他的两个哥哥俱在江淮营地,他的三姐在闽南,一人号令着千军万马。他的弟弟妹妹们不在士林之中奋进,便在商贾之道上专研。因此,他是黄靡最不喜欢的一个儿子。
我突然羡慕起了他。他再不讨喜,毕竟也是家境殷实,无忧无虑。而我——
我生在北疆,长在中原,谁知最后竟会来到江南,来到这南陵城的兰庭苑。世事弄人,人也弄世事,可终究还是要被这世道囫囵吞下。总角的年纪,我也盼望长大,长大和阿爹一样可以糊口养家,或者成为像母亲一样的贤惠女子。可就在我的豆蔻年华,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好的年纪上,没了家。三载边关烽火,让人心冷了三十年。我在那时被梁军带走,养在北地最大烟花巷中的红粉楼,十年人情冷暖,十年苟且偷生,我变得刻薄而冷血。在二十三岁那年,我被人送到了南陵,而后我因望江亭上一舞,被陈安道看中,从此成为兰庭苑的头牌。然后,遇见了他。
他是个好人,可惜我也只能这样自说自话了。希望他能在这个世道里坚守自己的梦,坚守自己相信的人生。
父亲曾经告诫我一句话:人活这一世,自己活,活自己。
平生最厌二子:戏子、浪子。没成想,我竟活成了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肆•天下谁人不识君】
寂静的天。黄子路还是被那个狐狸精给迷住了。他被侯爷关在府内三个月,三个月里他朝思暮想的始终是那个贱人。他曾连续三天不吃不喝,说什么以示为对和阿曛三日之缘的回应。世人只知他在兰庭苑豪掷千金、满城轰动,殊不知,他那日的一身黄莽,给整个家族带来了几乎倾覆的危机。奸佞谗言,黄家四子金服入巷,国颜尽失,是为侮上。皇帝的一个眼神即令永安侯当场跪倒在地,月余称病不敢上朝。更有传闻说,永安侯已被褫夺兵权,有名无实了。
“她再美,也不过是一副皮囊。”我的目光顺着庭院中央那棵参天青松的虬枝缓缓往上移,待到最顶端时,我漠然开口。
面黄肌瘦的四爷站在我身后,静默了半晌。我转过身去,看到他一身长衫已经略显肥大,下摆都着了地。
他摇摇晃晃的避开我朝前边庭院走去,高墙大院里阒无人迹,好像荒野千里,也只谓“庭院深深深几许”。
“你要见她,”我不知怎的突然就说出了这话,或许是不忍吧,“我帮你!”
黄云终是如愿以偿地见到了他的心上人——那个人们叫她“阿曛”的女子。只是在他见她时,她已换下长裙,穿上墨衣了。
北地最有名的舞,莫过于美人江山图。而以此舞最负盛名之人,当属淮阳李延年了。李延年曾入红粉楼半月,而后北上洛阳,在途中被人劫杀。传闻凶手乃是皇庭密探,是为其勾结北疆暗探而被除。于是,红粉楼被里里外外明明暗暗筛查了半年。直至被改造成大梁暗探首府。
大梁朝凤十七年秋,有一出自此间名北狐者密谍,临南境。论其美色,“倾国倾城”亦难以形容,善琵琶,好舞美人江山图。
“阿曛,”他嘴角挤出一抹笑意,“再为我舞一回吧。”
她轻轻拔出簪子,墨发如瀑落至腰际。她换上绝美的霓裳,舞了一支“芙蓉失色图”。黄叶落满了整个南陵城,秋风在跌宕中回旋、蜿蜒、飘荡。
永安不除,北地无天。
黄云知道她就是北狐,他大摇大摆地走进兰庭苑,心中不只是倾慕与喜爱,还有那永不磨灭与消逝的家国情怀。黄靡鞠躬尽瘁为的不是黄姓中人,而是大齐,他的季子和他一个性子,只是他们走的路不同而已。黄云其实是他最爱的儿子。
兰庭苑终究还是引起了皇帝的注意,累月而连根拔起,这个深根于南境的毒瘤迎来了属于它的结局。
【后记】
大雪纷飞。鹅毛似的雪花落满了南陵的城墙和地面,也落在了城下的人身上。
城下有二人,一位女子,一位侠士。
二人互相注目良久。女子盘膝坐于一片白茫茫之中,膝上是一尾七弦琴。这是李延年的佩琴——名唤“黍离”。
侠士转身而去,琴声乍然而起。
“千里黄云白日曛。”
“北风吹雁雪纷纷。”
“莫愁前路无知己。”
“天下谁人不识君。”
琴音起时萧瑟,渐次高昂,归于悲凉。
在侠士愈渐模糊的背影中,琴弦应声而断。
城墙上,与琴音相呼应的是阵阵琵琶声。这是她第一次换上女装,想是他不曾见过吧。她记得,他最喜她在暖阳下的微笑。今日却已是极寒了。
城上城下,他辜负的,是两个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