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奇迹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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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严依开着姐姐严芯的二手车去镇上邮储银行给她送午饭。严依在大学毕业两年后,回乡下当起小学语文代课老师,现在正值暑假期间。一大早姐姐严芯来到严依卧室门口前,提醒严依中午给她送饭,并如每天上班前嘱咐道:“盯紧点天气,别让午后的雷阵雨,把我窗台下的薰衣草碰伤。”薰衣草是姐姐严芯六月份在网上购来的,还未开花,绿咂咂一盆,点缀在阳台上。
严依来到银行时,银行大厅只剩一个女职工坐在柜台上处理文件。严依敲敲柜台,坐在柜台里的严芯走了出来,严依送完饭就要走,严芯又嘱咐了一遍:“盯紧下午的雷阵雨。”严依点点头,走出玻璃门。
门一打开,正巧有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因距离太近,严依没来及刹住脚,一头撞在来人身上,严依只觉得自己撞到一块硬邦邦的垫子,下意识捂住酸痛的鼻子,但还是赶忙低头道歉,来人虚扶了一把,口中问道:“没撞着你吧?”严依羞得头也不敢抬,见他相问,连连摆手,侧着身子从那个人身边离开。
严依放下遮住鼻子的手,强装镇定走向自己的车,一坐进车里,到底没忍住向窗外虚瞥一眼,银行门口空荡荡的,除了路旁树丛阴影中停着一辆十分崭新的蓝色宝马,一个人也没有,大厅隐约传来姐姐严芯爽朗的笑声,夹杂一两声年轻男子的低语,在灰黄街道上闷闷回响着。
严依没多想,系好安全带,发动引擎前往下一个地点——镇上的大家乐超市——大家乐超市一共三层,每一层都有连轴电梯,严依先去三楼买了垃圾袋、牙膏,又去二楼买了生抽、面包糠、汤达人、全麦面包、称斤的瓜子、黑梅干,最后去一楼买了生姜、青椒、生菜、泰国香米、黑米、鲫鱼、鱿鱼,草莓味益生菌酸奶。严依买完东西出来,使出吃奶力气提着两大袋子走向车子,开车回家。
昨晚姐妹俩在桌上吃饭时,姐姐严芯告诉严依,明天中午给她送午饭,银行负责煮饭的阿姨请假,街上的饭馆,她吃不惯,明宇要去进货,没办法送——明宇是姐姐严芯的未婚夫,两人曾是高中同学,目前在镇上经营着一片橘子园——顺便让她去一趟大家乐超市,给家里囤点货(姐姐严芯承诺报销一半的钱),并提醒她晚上加餐,明宇要去吃饭。
车子在院子前停下,严依满身大汗,强忍炎热,憋足最后一口气,一把拎起车上的东西,下车,踹合车门后,一个大步跨上台阶,将东西卸在檐廊下,掏出钥匙,开门进屋,脚一沾地,即刻手脚酸软瘫在凉爽的客厅地板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好一会儿,她缓过神,拍拍屁股站了起来,打开天花板上的绿色吊扇,去提撂在门口的食物,从袋子中找出新买的一排酸奶,掰下一瓶,坐在木椅上喝起来。
三个月前,严依被姐姐严芯开车从Y城一家医院接回乡下。她在Y城出了车祸,幸运的是,没有生命之忧,撞到严依的车主,在事发当时没有肇事逃逸,而是拨通电话把严依送去了医院,严芯赶去医院时,车主向严芯解释,事发当时,严依不顾红灯亮起,一头撞过来,监控可以作证。最终,严依就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回了家,这场意外,也令严依失去了能让她留在Y城的一次重要机会。
严依出生于90年代,生在乡下,小时候,在村里同龄孩子还住草房、土房时,严依家已经住进现代楼房。在她的童年岁月中,那栋楼房,就像一栋大别墅屹立在当时还很贫穷的乡下。在生活上,父母又分工明确,父亲在外赚钱,母亲在家照顾孩子,除了承载父母的期望,努力读书,考上大学,走出农村外,生活上并无忧愁。
严依自小性格乖巧,但胸无大志,成绩普通,体质又差,一坐车就晕就吐(这个毛病直到读高中才有所缓和),自小不爱出门,只爱安静待在家里自娱自乐,连看电视,也因住在乡下,耳濡目染的是四周的山水田园,变得十分迷恋充斥着绿水青山的古装剧场,一心向往古代世界和武侠世界。
然而,在严依身上隐含着一股力量——“愚孝”的力量——她爱父母,甚至多于爱自己,对于父母的期望她奉为圭臬,这点与她姐姐任性、以自我为中心的性格很大不同——姐姐成绩差,高中落榜后,父亲不惜花大价钱将她送进县里一所私立学校,最终上了大专。在Y城毕业后,因吃不了苦,不顾家人劝阻,回乡在镇上银行工作——严依“愚孝”的力量为她创造学业上的两大奇迹——考上镇上一所二级达标校高中,以及成为一名大学生,哪怕她考上的只是一所普通二本——这对资质平平的严依和当时上高中录取线和本科录取线都不高的乡镇学校来说,都是一件值得光荣的事。
上了大学,她选择了汉语言文学专业,她了解到这个专业不用学高数——数学一直以来是她的天敌——毕业了,可以当老师,能实现父母一直以来对她的期望——拥有一份体制内的稳定工作——因此,一毕业,严依为圆父母心愿,将教招目标死死钉在城市Y 城。
她前前后后一共经历了三次Y城的教招考试。
第一次是在大四时,她小试牛刀,可惜失败了,连面试都没进。
第二次为给父母减轻负担,她先在网上找了一份代课老师的工作,决定一边代课一边准备教招考试,她找到一所位于市中心的学校,交通虽便利,但不提供住宿,只能去租房。
来到Y城后,她租下一套又旧又破的房子,租金便宜,在5楼,没有电梯,离学校很远,坐地铁需要30分钟。一开始,因为来回奔波,她的身体出现吃不消的情况,经常头晕,但她凭着中学时代养成的意志力,又坚持吃药,渐渐缓和过来。
但这一次依旧失败了,成绩甚至比不上头一次。
第三次,她不死心,断定是一心两用的缘故,和父母商量后,果断辞去代课,在五楼破屋里,全身心投入,务求此次必中。
她给自己制定一套比高考时还严苛的计划,除了音乐,她卸载所有娱乐软件,每天,5点半的闹钟一响,她就从床上起来,简单洗漱过后,去楼下最近的包子铺买早餐,顺道在路边的水果摊子上买水果,然后爬五楼楼梯回到房间啃书、刷题,中午叫外卖,吃完之后,休息20分钟,继续起来啃书、刷题,晚上去最近一家楼下饭馆解决,上楼,又继续啃书、刷题,直到12点,就这样,日复一日,日复一日,终于熬到第三次教招笔试考试时间,她带着必胜的决心上了考场。
公布笔试成绩的那一天,是四月一个晴天,严依在查询过笔试成绩之后,关掉了表格,关掉了电脑,在床边坐了下来,又立马站了起来,从桌上烧水壶里倒了一罐水,握在手里又放下来,双脚在地上不停踱步,她有点想笑,又不敢笑。这时,她看见在床上躺着的背包,于是拎起背包背在背上,却感觉书包轻飘飘的,又不安地放了下来,把刚倒的那罐水,放进去,掂了掂,有点沉,于是,她拉上拉链,背起背包,乐呵呵往门外走,走到半道,惊觉手机没在手里,又噔噔噔上楼找来手机,顺便把耳机一起塞了进去。
严依下楼来到车站前,远处一辆公交车正在摇摇晃晃、摇摇晃晃向车站驶来,她环顾四周,没什么人,就在车站前的横椅上坐了下来。车子在严依面前停下,“哐当”一声,车门打开,严依望着车上空荡荡的座位,拍拍屁股,站起来,蹬上公交车,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只听“哐当“”一声,车门合上了。
严依坐在窗边,嘴角失灵一般不受控制地抽动。然而,当公交车经过每天早上她去买早餐的包子铺、水果摊和饭馆时,胃里猛地涌上一股酸水,她慌慌张张、趔趔趄趄找来公交车上的袋子,还未得及坐下,就靠着栏杆疯狂吐了起来,直吐得眼泪鼻涕直流,等回到座位时,她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泄了气的气球,萎缩得就剩一副臭皮囊,她疲惫地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净脸上的眼泪鼻涕,又打开罐子,认真漱了口。
严依从背包里掏出手机和耳机,打开音乐,把音乐送进耳朵里。车子继续往前走,窗外的景色在不断翻涌——高楼林立的繁华街道、布满爬山虎的巨大立交桥、飘着落叶的美丽树荫道、白茫茫的大江以及横跨大江的宏大石桥……这些壮阔的景色,在严依心里引起巨大震撼,让她想起初高中时代——桌前那一堆堆像巨山一样的作业本、书本、教辅书,被她强行融进青春的血液,化作奋斗的无穷力量,她突然红了眼眶——下一刻,公交车摇摇摆摆拐过一个街角,一阵风拂来,街角处一座不起眼的花坛里,一株三角梅在阳光下花枝乱颤地笑,几乎同一时刻,严依感到耳边富有旋律的音乐,化成一片美丽的的海洋之水,将她从头到尾包围,她仿佛变成一条小鱼,在宛若空气的大海之中自由徜徉,那种美妙感觉一下子又将她拖入大学时代——下雨的夜晚,和舍友拥在温暖的宿舍里一起看电影;阳光明媚的初春,和舍友骑着自行车在校园落满木棉花的坡道上漫步;寂静的午后,和舍友在图书馆一起抚摸书架上的落满阳光的书籍——一阵刹车的声音破空响起,车子向前一顿,停了下来,车门打开,车外的人流涌了进来。面对形势汹汹的大流,严依从美丽的幻想中清醒,站起,焦虑害怕地逃避拥挤的人群,快步下了公交车。
严依呆呆站在原地,只觉到处都是明亮的阳光,她整个人更是被光明包围着一般,头晕目眩,她忙从背包里取出水杯,狠狠灌了几口。她真怕自己又吐了出来。这时,一辆从反方向来的公交车正从阳光外驶来,严依握着水杯,眯缝着眼远远看着,这一刻,她突然很想回家,于是她忙把水杯放回背包,起身,开心地跑向那辆能让自己踏上归途的公交车……
只听“哐当”一声,一辆电动车从对面飞了过来。
就在刹那间,严依仿佛看见那辆公交车化作一只身披五彩霓裳的凤凰,在天上骄傲地翱翔,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在蓝天白云上穿梭,但很快它就在严依眼中逐渐模糊,模糊得像一只拼凑不起来的破碎的染血凤凰。原本明亮的世界,也变成一片灰暗,她在灰暗的世界里,不停盘旋着,往下落,往下落,最后只听“哐当”一声,整个人重重落地,掉在了乡下那幢现代楼房里。
至此,她在学业上创造的奇迹圆满画上了句号。
严依被姐姐从Y城接回来后,姐姐严芯白天上班,晚上照顾她,住在老屋的奶奶在白天也会下来照顾她,负责她的饮食起居,并陪她聊天说话,在疗伤期间,那场教招面试也悄无声息地结束了。
在那一次的笔试成绩中,她取得不错的成绩,成功挤入面试名单,眼看上岸之舟,穿过茫茫苦海,却在经过她面前时,转眼消逝无影,仿佛命运之神搬起巨石狠狠朝她头顶砸下,使她永坠于失败的深渊之中。
养伤期间,她反复反复,失眠、焦虑、做梦,梦里她总回到出门那天,她没有上公交车,只是下楼又上楼,之后安全参加面试,并被成功录取,留在Y城成了一名语文教师。然而一醒来,就像夜里燃放的烟花,在黑夜短暂热闹绚丽过后,只留给天空更深更沉的黑暗。也曾冒过重头再来的念头,身体的疼痛已经轻缓,但一触及那段困在破旧、闷热、封闭、位于五楼的的破公寓的日子,她的心里只剩一片黑,伸手不见五指,她认识到,那座公寓的门,连着Y城,都将在她的心上永远上了琐。
伤好后,她原本打算先在附近镇上找份代课的工作,但考虑已经快6月,便决定等暑假过后再去求职。严依平时并不花什么钱,大学父母的生活费、兼职以及在Y城代课,让她攒了一笔小小的积蓄,她打算利用这段时间,休整心情,好思考人生下一步,经过这次意外,在外省一个偏僻乡下加油站打工的父亲母亲——母亲在姐妹俩高中毕业后,离家去陪丈夫,父亲因为加油站发家,中间卖过桂圆、售过红木、开过公司、投资过娱乐产业,半辈子兜兜转转,最终又干起老本行——也受了很大惊吓,观念发生改变,对孩子将来是否留在Y城,不再那般坚持。
于是,无所事事的她决定去爬山。离她家不远有一座山,山顶有座寺,在节假日,也会有不少游客香客过来游玩,平常日子,则冷冷清清,人迹罕至。天气渐入夏,严依不顾姐姐严芯劝阻,每天执意5点半起来,带水和面包去登山。清晨,带露水的清新空气,和山中翠绿景色,寂静氛围,一时冲淡了她些许烦恼,她越发喜欢这一运动。
直到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使她只好放弃清晨登山这项活动。那一天,如往常一样,在登至山顶后,她便顺着原路下山。然而,就在她下山道时,猛地感觉背后响起陌生脚步的声音,在她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她,她停,那双脚也停,她走那双脚也走。山道空无一人,一侧是山,另一侧是崖,树木遮天蔽日,四周一片幽深,鸟在上蹿下跳,开心鸣叫,往常严依一定会慢下脚步,伸手,向鸟儿打招呼,但现在,她提着心,鸟声在她耳里都变成了怪异的旋律,她步履不停,只祈祷能迅速离开这片危险之地。
身后脚步声在逐步靠近,严依终于大吼一声,闭紧双眼,发足狂奔起来,她一口气奔到一座位于空旷平地的寺庙前,停下,弯腰呜呜大哭起来。这时,从山道下来一人,却并不下山,而是拐上另一条道,走了。严依泪眼婆娑间,瞧见男人一身棕色西装,俨然一副管理人员的模样。严依一边抹着泪,一边看着,她慢慢直起身,眼睛却还追着那道棕色身影看,直到那道身影消失,她才转身,一步一抽泣下山去。
虚惊一场后,严依决定还是听从姐姐严芯的话,不再清晨一人独自登山。至此,登山运动宣布失败。但很快,她又折腾起另一项事——买书。
严依在大学学的是汉语言文学专业,不可名避免接触了各色经典名著,但当时,对那些“书”,严依并不喜欢,和语文书上那些篇章一样,因为与考试挂钩,大大消磨了她的兴趣,再加上,当时她人生经历单纯而又直白,那些书对她来说过于沉重,无法在情感上产生共鸣,直至经历这次车祸,命运之手一下将她推入现实生活的沉重之网中,她才再度记起那些“书”。当时她手上仅有一本《飘》,原本她想从书中获得某种对人生的答案,却渐渐地,对书中生活化场景的描绘吸引住,直至最后为人物置身于生存困境中拼命挣扎的命运所动容,当她读到郝思嘉的最后一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竟不自觉潸然泪下,这些都不是之前她沉迷的网络小说所能带给她的感动,一种挣扎在现实里的,真真实实的感动,为了这份感动,她开始买书之旅。
其实,在严依小时候,她便对故事十分着迷。她爱听故事、看电视,也爱看书,在乡下,接触书的机会少的可怜,偶尔进城,求父母买来一两本在家里看,睡前故事、格林童话、一千零一夜,便是她童年所有的课外书了。小时候,她常玩弄奶奶在她姐妹俩小时候为她们买来的芭比娃娃,一会儿缝衣服,一会儿过家家,一会儿学着电视剧里演的为玩偶排戏,剧情全是她在脑中临时杜撰出来的,台词也是即兴发挥,内容又俗又无聊,苦情戏、后宫戏是她最爱的两大题材,然而在当时,她却玩得乐此不疲。
对故事的喜爱,在初中达到顶峰,当时她萌生写故事的念头,即便她根本没闻过几本书,可创作的心,蠢蠢欲动,像一粒花的种子,埋在黑暗里,迫不及待要冲破一切障碍,在纸上绽开美丽容颜。只可惜,现实给了她当头棒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心中纵有万千故事的影子,在创作的海洋中游来游去,然伸手去捉时,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半条也抓不住,再加上初中学业压力大,没多久,她便不得不强迫自己放弃这一念头,从此再没提笔。
然而,高考结束时,她却被网上另一片新天地吸引了。在当时,正值网文兴起时,如大多数人一样,她也一头栽了进去,在虚幻的世界里被迷得昏天暗地,古言、武侠、玄幻、修仙,她像头饥饿的熊,只顾大快朵颐。中学时代,繁重的学业压力,遮蔽她青春大部分阳光,徒留一片黯淡阴影在她心底,网文中那一片用语言织成的浮华、绚丽世界,像一股活水,滋润她那一时期枯燥、单调、无聊的心田,网络小说一度将她带离现实,借着幻想的翅膀,飘飘然在天空自由飞翔。
但是现在,她人已在乡下。
家乡的快递点设在街上,离严依家有好一段距离,去街上的路有两条,严依喜欢沿着前不久在山脚下新修的一条更为僻静的公路去取快递。在这条路上,严依带回了《平凡的世界》《逃离》《快乐影子之舞》《百年孤独》……她带着书,在路上慢慢走着,一面回味她童年时在乡下度过的美好时光,一面审视当下她的乡村生活,她就那样走着思考着,一刻不停,直到有一天她在半路上遇见她的小学老师,于是,她停下了脚步。
很快,在6月初,严依在小学语文老师的推荐下,去了母校,当起小学语文代课老师。学校离家很近,严依每天骑电动车穿梭在那条新修的僻静公路。乡下学校,教学任务相对轻松,严依这个在外毫不新鲜的大学生身份在这里受到满满的尊重,加上是自己母校,虽工资才2000出头,严依也只当为家乡尽些绵薄之力了。
教学之余,严依仍旧买书。
那是周六的一天下午,下雨了,严依备好课,站在窗前看雨景,突然心里起了兴,想趁着雨,出去散散步,又想到新买的一本书到了,于是,她打着伞,上街取快递。
回来时候,僻静的公路在下着灰色的雨,她在雨里慢慢走着。回到家,她收了伞,一开门,一股灰尘闯入鼻端,像一只蚂蚁,拼命往鼻腔深处游走,引得她鼻子一阵酸痒,泪上心头,在眼中打转,她狠命搓着鼻子,用力连打几个大喷嚏,将那股灰尘,化作鼻涕,排了出去。
就在这时,严依惊觉到,家里的地板不知在什么时候积了厚厚一层灰,一跨进去,沾了雨水的脚印,一个一个清晰印在尘土上。
上楼来,严依更是感到震惊,铺在她眼前的景象,令她直接呆立原地——客厅桌上各色零食杂乱丢着,一碗吃剩的牛肉方便面脏兮兮地杵在桌子边缘处,地上大的小的、方的圆的各式快递盒子和袋子凌乱摊着,灰色大理石地板蒙着灰尘,头发在其间一堆一堆乱飘着——严依无法相信,她和姐姐平日里竟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之中,不等坐下休息,立马动起手来收拾屋子,她用拖把楼下楼上全拖一遍,又将桌子椅子擦干净,把垃圾收拾了两大袋出来,最后,去处理阳台。
在乡下,麻雀、雀鸲在阳台上自由飞入,是常见景象,一些脸皮厚的,在夜晚更是寄宿在阳台上,却不讲“宿徳”,总是随意大小便。严依此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阳台涂满鸟屎,黄的白的,像一幅幅小孩子在地上乱涂乱画的涂鸦——姐姐严芯一套微微发黄的工作服在竹杆上孤零零吊着,窗台下姐姐邮购的几盆盆栽无精打采地待着,吐了一大堆土在地上。
严依在拾掇好一切后,雨也停了,傍晚太阳出来了,空气里突然隐隐飘荡着一股的沁人心脾的清香,原来是窗下盆栽,在不知何时,绽开一朵白色的花,纯洁、湿润。严依欣喜万分,才要凑到窗台下嗅一嗅,只听一声清脆鸟声从阳台栏杆上传来,她抬头,一只小麻雀正歇在竹杆上打理被雨淋湿的羽毛。严依望望花,又望望鸟,突然找来手机,拨通姐姐严芯电话,叫道:“姐,阳台上的茉莉花开了,鸟在叫呢!”挂完电话,进屋端来一杯水和零食,欣欣然来到阳台……
也就是在这样一个平凡却充满生命之光的时刻,严依的人生迎来可能创造奇迹的另一个机会。
没多久,姐姐严芯带着网购的薰衣草回来了。她一回来,就迫不及待在阳台一角整理起来,严依看见了,便想凑过去一起打理。
就在这时,手机震动了起来,是有人向她发送了微信。
严依停下脚步,从口袋里取出手机,是学校同班数学女老师用带微笑的表情发来微信向她问道:“严妹妹,是否有兴趣认识对象呢?”
在这之前,严依从未动过这方面的心思,一方面事业还未安定,另一方面,现实生活中,严依对这类事,天性就不敏感。青春期时,和大多女孩一样,她内心也会向往白马王子,但为不辜负父母期望,她压抑其他的情感需要,将整个心思投在学习上,又因为天性内向,没什么朋友,在班里,长相、能力各个方面也都不出众,自卑不可避免,像一颗种子,在心的贫瘠的土壤里,逐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她在树底下顾影自怜,既害怕被人喜欢,更羞于喜欢别人。上大学后,专业原因,班上男生寥寥无几,她又在大学遇到与自己脾性相投的舍友,几个女孩围在宿舍,过着落花无言,人淡如菊的平和生活,毕业后,工作和接踵而来的挫折,更像一把铡刀,直接斩断了她多余的心思。
于是当她收到这样的信息时,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正当严依不知如何回答,那边又送来消息,依旧是带笑的表情,这与数学老师在现实中很不一样,现实里,那老师不笑,总板着脸,对学生很严厉,学生很怕她。
消息显示:我朋友的儿子,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在Y城工作,家在县城住别墅,开一辆宝马。
严依盯着信息,说不出话,半晌,终于理智地问出:“这,想必看不上我吧?”
“什么看不看得上,他们家只看中人家女孩长得端不端正,品行好不好,其他的,都不介意,反正他们家又不缺那些。”
严依头脑海突然闪过一句话:“这莫不是要上演“霸道总裁”的戏码?”严依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刚要和姐姐严芯聊八卦一样聊这件事时,又只听“嘟”的一声振动,对方发来了一张照片。
严依点开照片,仿佛看着一样新奇的东西,眨眨眼睛,抬起头,脑里闪过一件很久远的事。
那是高中初夏的一个雨天,放学后,她因不喜欢雨天拥挤,独自留在教室写作业,待到走廊外的学生走光,她出门,准备前往食堂吃饭,却又突然发现,竟未带伞,无奈,只好站在廊下等雨停。
这时,雨中一双崭新的白球鞋在不停飞奔,一个男生撑伞从操场那边跑来,他似乎有什么急事,伞遮住了他大半个身体,严依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那道身影从她身边经过,却又停下,只一闪,一个穿白球衣的男孩从伞下现身,又急匆匆地头也不回向前跑去,留下那把伞在走廊上默默滴雨,雨水瞬间洇了一地,像一颗明珠,闪闪发光。
严依呆在原地,抬头看着那道白色的身影在灰色的雨中远去,既迷茫又疑惑,她将伞从地上收起,挂在教室的窗沿上,冒雨跑去了食堂。回来时,伞已经不见了。严依盯着空空的窗沿,和地下的一摊黑色雨水,耳边满是冰冷的雨声。往后的日子,没有任何人找过她,向她询问伞的事,那个在雨中为她留伞的男子,成为她寂静无言的青春里一道未解之谜。
严依低下头,照片里那个她完全不认识的男生正在看她,他穿着球衣,抱着球。这一刻,仿佛长大后的自己再翻看少女时期的日记,发现其中一张隐藏着当年偷偷暗恋的秘密,文字唤醒回忆,令人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立即烧毁一样。严依快速从照片移开眼,眼光就像着了火似的,四处乱窜,无处躲避,终于,它抓住了逃生口,将自己紧紧攀附在一株薰衣草上,不放手。
姐姐严芯在旁拿着蓝色小喷水壶和小铁铲打理她新邮购的薰衣草,薰衣草种在塑料盆,绿咂咂一盆,严依盯着花,手在回复框里快速打字道:“谢谢您,但目前还不打算考虑这事,真不好意思”,并带上微笑表情。只听“嘟”“嘟”两声,信息像两条小白鱼,穿越现实的束缚,游向心灵深处自由的彼岸,她长按手机上的照片,删除,回忆消亡,她吐出一口长气,将手机收起,和姐姐一起打理起薰衣草来。她发誓,这件事,她谁也不告诉,姐姐严芯也是。
奇迹落幕,她回到生活本身。
按照这个月暑期以来养成的习惯,严依在吃过午饭后,第一件事便是将薰衣草从窗台下搬进屋里,正值七月,天气飘忽不定,一眨眼工夫,便是一场雷阵雨,种在塑料盆里的薰衣草,是姐姐严芯特意买来等待花开时让明宇过来观赏的,是她爱情的象征,只是很轻,受不住风雨摧残,需得人虚心呵护。
薰衣草的事办妥了,严依会在二楼厨房电饭煲里预备好银耳莲子羹,之后回到屋里练练字、抄抄诗或者看看视频,再睡个午觉。午睡醒来后,要是正巧遇上雷阵雨,她便会悠悠然地一边喝莲子羹,一边观赏午后下着雷阵雨的乡村景色。如果什么也没发生,便把薰衣草重搬回阳台,然后回卧室,看看自己喜欢的书或是刷几套教招笔试题,她已经决定参加县里的教招考试。
晚上五点半,严依开始准备晚饭。今晚,严依焖了干饭,大米是中午从大家乐超市买来的泰国香米,又混入黑米、红枣,又喷香又糯软,还炸了黄金虾,炒了青椒鱿鱼,拌了一盆香油生菜,还炖了一条红菇豆腐鲫鱼汤和杂菜汤,之后便上楼打开客厅小米电视,一边吃着中午在大家乐买来的零食,一边看动漫《名侦探柯南》。
姐姐严芯和明宇回家时,天还未黑,月亮升到蓝天上,三人吃过晚饭,姐姐严芯带着明宇提水果去老屋看望爷爷奶奶。严依留在家里,洗碗、擦桌、拖地、烧香、丢垃圾,一系列琐碎忙完后,姐姐回来了,明宇走了。严依从冰柜里取出两根甜筒冰淇淋,又带上蚊香、扇子,和严芯一起上二楼阳台乘凉。阳台正对田野,夜晚凉风习习,空气里满是艳山姜清凉的气息,热闹的蛙鸣声中,片片稻田正在生长。
姐妹俩开始了月夜下的闲聊。
严依无意中想起中午在银行门口看到的那辆宝马车,于是向姐姐提了一嘴。严芯听了,笑着说道:“那辆车阿,那是明宇表弟的,这两天从Y城回来,找我帮她母亲开张卡,比你大一岁,听说高中在一个学校,还见过你呢。”
严依下意识“阿”了一声。
严芯笑得更欢了,继续说道:“告诉你个秘密,最早我和明宇在一起时,私底下一直想把你介绍给他,但他那时研究生还未毕业,后来你在备考,又出了车祸,耽搁了。唉,早知道不顾虑那么多了,听说现在已经谈女朋友了,真可惜。”
说到这,姐姐严芯突然念叨道她的薰衣草需要浇水了,于是,她进屋打开灯。
严依听了姐姐的回答,心里“咯噔”一声,觉得想说点什么,又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又只听“呀”的一声,姐姐严芯叫道:“快看,快看”,严依转头,窗台下,那盆迟迟未开花的绿咂咂的薰衣草,此刻在灯光下,正静静绽放着蓝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