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脸游和光头强(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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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走后,我就来了电视台。
这都是没想到的事情。
一年后,我和石去海口办事。本不打算打搅在海口电视台的熊,临行,新闻说那边台风暴雨,水深及腰。
我不得不打开微信,信息“熊掌拨清波”:“还在下雨吗?穿什么衣服?”
“啊!你会来吗?我去机场接。一件衣服足够。”
“不要接不要接,一件衣服?不能拿你打比哦,你是雪山上穿短袖的主啊!”
“好吧好吧,那就两件衣服吧!哈哈!”
很快,熊的朋友圈就摆上了给车换胎的照片,下附一行字:“换新胎,盼老友,策马奔腾天尽头。攒零钱,沽烈酒,推杯换盏慰离愁”。
见面,我当胸擂了他一拳:“你一个人独自逍遥。文强走了,你年年给他摆个空碗,一双筷子。可你把小戴也带走了,你把阵容破坏了,把军心搞乱了,你罪不可赦,你知道吗?我多恨你,你知道吗?” 他裂开熊嘴呵呵,然后我们互相抱抱。我说:“这算他乡遇故人吗?”他不回话。
熊让人开着他的福特带我们去红树林:“介绍一下啊!这两位是我家乡的台长;这是我同学的老公,我喊姐夫,物业公司的老总,开路虎的角色。你们两位来了,他当司机,必须的!哈哈,规格高吧?”
路边暖灰的芦苇层层叠叠,随风飘荡。我叹息道:“满地芦花和我老。”熊便开始背诗了。首先当然是《蒹葭》:“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然后沿着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唐宋元明清顺流直下,东扯葫芦西扯叶地背下来,直背到《王贵与李香香》: “公元一九二O年,一件伤心事出三边: 人人都说三边有三宝,穷人多来富人少; 一眼望不尽的老黄沙,哪块地不属财主家? 一九二九年雨水少,庄稼就象炭火烤; 瞎子摸黑难上难,穷汉就怕闹荒年。 荒年怕尾不怕头,第二年的春荒人人愁; 掏完了苦菜上树梢,遍地不见绿苗苗。 百草吃尽吃树杆,捣碎树杆磨面面; ……”
我大喊:“驭……驭……驭……”这匹烈马好不容易才停了下来。
这时,姐夫就走错路了,围着高架桥调了三次头,他说:“听你们说话好享受。”熊便笑着原谅了姐夫,继续谈红楼与水浒。
武松嫂子还没杀完,他突然来一句:“松鼠肉你真不吃?不容易得到的,好吃哦!”
“不吃,坚决不吃,你莫劳神。”
“好吧!那就阿弥陀佛吧!”
“你别操心我们吃住,不要你花钱,见见就高兴。”
“什么话,都不准花钱,我都安排好了。”
……
红树林在海边,每一阵风过,就像舔了一口咸鱼和饮了一斟椰水。
酒席就摆在海水边,接待的村主任左一个欢迎右一个欢迎,将熊推到主位坐定,我和石分坐两旁, 熊指着我对面的一对男女说:“我同学,李处长,教育厅的;我嫂子,先做乡长,后来是政协主任,现在常年在海南。”点头致意,乡情脉脉。
椰子水倒上,茅台镇的酒倒上,味碟摆开,一盘盘海鲜端了上来:清蒸石斑、铁板生蚝、喜蟹、花虎虾、皮皮虾…… 吃,趁热吃。大家互相招呼互相激励。海鲜海鲜,鲜得很爽鲜得很民间。
酒过三巡,时间已经是下午两点。村主任说:“王书记来了!” 一个中年人笑眯眯地走了过来,白白嫩嫩的皮肤,微谢的头发,雪白的T恤左侧戴着橙色的党徽。 一一介绍一一握手,添酒回灯重开宴。 王书记说:“熊记够朋友,为人豪爽大度,熊记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 熊说:“你的事情清楚了,你是凭智慧挣的钱。我呢,不光打虎打老鼠,也要保护不贪不腐的老黄牛……唉,不多话啦!这是我的老领导,不是贵客也不会往你这里带。” “哪里话哪里话,来了客你当然要打我电话。我们是兄弟,不是看得起,我知道你不会来。你一打电话我就高兴。”王书记边说话边摆弄着手机:“兄弟啊!晚上我帮你安排好了,海口第一海鲜店。可以不?地址电话我都发到您微信上了。报我的名字就行。” “这……不好吧?……”熊看看手机,把地址转给了开车的姐夫。
眼看着潮水快要退去,王书记招呼我们坐上了渔船,他频频挥手,我们迷迷糊糊地朝大海驰去。马达声声,彰显着现世繁华。 海滩上寄生蟹成群结队,海鸟翻飞,一群群小鱼在船前欢呼雀跃。带着头巾斗笠的渔妇在海滩上忙活着。小岛上红树榕树交织,郁郁葱葱。远处海天茫茫,天朗气清,宠辱偕忘。
姐夫却躺在甲板上鼾声如雷。熊拿起船杆在船头迎风怒吼:“我乃燕人张翼德也,谁敢决一死战,报上名来!老子刀下不宰无名之鬼……”转过身来,又深情地唱起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
回家路上,我摩挲着熊挂在车前的胸卡——“亮剑001号”:“牛啊!首席啊!” “牛什么?不容易啊!海南纪委和我们合力打造‘亮见’栏目,凡是上了我节目的,轻则掉帽子,重则进监狱,我一个外乡人不容易啊!记得第一次调查,我和摄像两人在纪委带领下到了一个单位门口,纪委干部说要回避,转眼冒看见人,我硬着头皮上,一个局长抱着一叠材料放在我面前,我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啊!好在我也是老江湖了,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我迅速整理了几个问题,一下把他问哭了……” “你只身入虎穴,不怕吗?” “我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我怕什么?” “哈哈!砍头犹如风吹帽。了不起!” “砍头犹如风吹帽?这个比喻太雄奇了,掉脑壳就像风吹走帽子,好是好,就是太不珍惜生命了!那不行,我肯我干女儿不会肯。哈哈哈!” ……
晚餐我们又迟到了。海口第一海鲜店,另一帮德国人(常德人)七八个已早早候场,一桌美食,两箱啤酒,一箱海马贡(本地药酒)也等得意兴阑珊。 熊在上首坐定:“你们来了就好,来了就是给我长脸,我老家的台长来了你们晓得不,今天你们不陪好就不是我兄弟。”我们打躬作揖互相认识,闲话不说,都在酒中。 熊夺过我的酒杯:“刘台除外,我晓得他不胜酒力,人豪爽,一喝会醉。”随后递给我一瓶啤酒:“不要勉强,喝多少是多少。” “大师兄”举起一瓶海马贡跟石碰杯,先干为敬。大师兄留着奶奶灰的山羊短髭,大光头,小立领,活像个画油画的。我说:“你像吴秀波。”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脸:“呵呵!我这里比吴秀波好!”熊说“大师兄是开酒店的孙悟空,我是二师兄八戒,哈哈!之前啊,大师兄和他干过架。”他指指边上的李劲松,李劲松也是德国人:“我来了之后,所有的德国人都团结起来了,哎!袁老大怎么还不来,我电话里警告过他的,我叫熊涌波,他叫袁兴波,提笔写不出两个波字,他不来,以后他就改名叫袁兴涛算了。我的两个台长来了他不陪啊!我看他的!” 石为了帮我,也为了不失礼,举着酒杯打“包围圈”,一转眼消灭了三个“海马贡”。
李劲松不胜酒力,满脸通红,问:“边防总队的张总队长怎么没来?值班?他一个总队长值个球班?这个官怎么当的,下次要好好教育教育。那李处长呢?教育厅那个。什么?中午陪了晚上就不来啊?狗日的。那财政厅那个谁呢?……”喝着喝着,天下就都是德国人的了。 “你莫跟我瞎鸡巴乱扯,来来,我们拍个照发给张总队长,看他怎么说,我家乡的台长来哒他不来啊!”熊拉着李劲松等开始自拍。
“嘭”地一声,房门洞开。呼啦啦进来一人,鳄鱼皮带扎着迷彩灯笼裤,铁塔般的身上肌肉晃晃悠悠,眼睛时不时一瞪,精光四射。 “喏!袁老大。现在海南养了八百条鳄鱼。”大家让出一条道,让来人长驱直入。熊继续说:“你晓得来啊!晓得怕叫袁兴涛啊!你看咋地,我们已经喝得蛮好了。” “老子自罚三杯!”人还没坐定,三杯酒已经下肚。他探了探头,我相信,他衣服盖住的部分早已变成了鳄鱼的躯干,他嘴巴张开着,像鳄鱼一样半天不肯合上。 “刘台啊!兄弟啊!我的老弟啊!喝不?你只说喝不?感情没到是不?……刘鳖,你他妈仗义不?喝了这杯会死人啊?喝!”袁老大一仰头,将一个空杯子在我面前一扬,如同一尊五指山,上面刻着礼义仁智信,压得我气喘吁吁。 喝,我他妈的喝!“好!给哒面子!”三杯后,袁老大眉开眼笑:“家乡的台长来哒,我要杀条鳄鱼才对得住,我就打电话,明晚吃鳄鱼啊!在坐的都来,带皮的,鳄鱼肉算个球啊!我要你们吃带皮的,再怎样每人也要吃根皮带回去。” “阿弥陀佛,莫杀莫杀!我不吃不吃。”我忙推辞。 “不吃?松鼠你不吃就算了,鳄鱼你必须吃,你不吃它它会吃你,晓得不?必须吃,袁老大,杀,赶紧安排杀。你给了面子,你够兄弟。听到没有,明天晚上,一个也不能少。”
熊站了起来,端起酒杯,又和大伙走了一个。 我侧目一看,熊自己整个没吃东西,一块虎皮辣椒也只咬了半口,他就像个指挥,控制着高潮和节奏,至于吹拉弹唱,那就是其他人的事情了。 我念至此,熊却忽地站起来引吭高歌:( 好男儿纵横天下)
海南相逢,心胸万里,可恨前路多崎岖,
马蹄沉沉故乡远,一声嘶鸣各东西,
什么是顺民心,全心全意,
什么是丧天良,争名逐利,
说什么剑在手,从心所欲,
可知这一念之中,善恶分际。
进一步山高水长,春秋正气,
退一步荒烟衰草,了无踪迹,
哎海海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英雄扼腕长叹息,
上天入地莫自诩,转眼成败判若云泥,
什么是顺民心,全心全意,
什么是丧天良,争名逐利,
说什么剑在手,从心所欲, 可知这一念之中,善恶分际,
好男儿纵横天下,披风沐浴, 凭人心断是非,伸张正义,
哎海海 …… 哎海海,全场击箸高歌。
唱罢,大师兄哈哈大笑,指着满座大呼:“一群油腻男,一群油腻男啊!” 据网络最新公布的油腻男标准细审,在座穿衣服竖起领子者有之,手腕带佛珠者有之,开口说从前者有之,两孔鼻毛者有之,拎个保温杯者有之…… 熊忙说自己不是油腻男,“你不是?你还不是?天天背诗。”大师兄敲了一下饭碗。 “背诗,雅士也!有点文化好不好。”熊很不屑。 大师兄拿起一个保温杯塞到熊手里:“少罗嗦,你离油腻男最多也是一个保温杯的距离。” ……
一众将我们送到门外,袁老大跌跌撞撞地走过来:“记得哦!明晚吃鳄鱼肉哦!带皮的。”大师兄说:“今天人来真了,我没少喝,超常发挥,四个海马贡,我呀!有道拿手好菜,牛鞭炖粉条,这次不给我机会,下次一定要请你们吃,记住我尚欠你们一鞭。晚安,明天见!” 熊拽着石喊来的代驾:“回去回去,我是熊大记者你知道吗?喝点小酒我要什么代驾?警察发现了要给我立正敬礼,你知道吗?” 好说歹说,将熊塞进后座。车行至宾馆大门月台,熊又要赶代驾走。石百般呵护,他才勉强答应,一个人跑到车尾,扯开裤子嘘嘘起来。我不知所措,只当没看见只当不认识。远远地叫声:“注意安全,好走!”
次日清晨,熊满血复活。他将车停在月台上:“走起,去三亚!” “三亚,太远了吧!” “远什么远,海口到三亚不过就是两首唐诗的距离。” ……
我说海南的绿是丰腴的奶奶绿, 慈祥博大。 我说海南的天空很蓝很白但不过分,有人间的气息。西藏的天空离地太远,蓝白得慑魂摄魄,反而觉得不近人情。
我说海南的乌云压在山脊上,似乎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她在两可之间,似乎马上可以散去透出青天白日,也似乎马上可以化作阴风怒号,暴雨倾盆。远山一道白气时远时近,眼前一汪大海半暗半明。定睛看去总觉得乌云上会突然站着南海观世音。或者,观音不来,来一个魔鬼也一定是明媚喜气的,不会吓人。
熊说,我还是标题党,比方啊!有一个人想开饭店去工商局办证,工作人员硬要他把店面的平面图画出来,包括冰箱怎么放?座位怎么摆?……这人画了一上午还是要不得,这人之前呢是个修车的,于是这则新闻的标题我取名为《不会画图的修车匠不是好厨师》。
熊说,还有啊!有一个旅游点,买了船票出海,前方有两个岛,究竟去哪个岛呢?一切由船老大决定,船到中央再跟游客商量,谁加钱多就听谁的。于是我写了篇报道叫做《这一张船票将把你带向何方?》
我说,新闻,政治的东西要家常表达,接地气;家常的东西要刹那庄严,接天线。
熊说:“我来海口台一年,注意哦,我来他们台一年,这是他们台。我心还在咱们台,我把最好的青春留给了咱们台,十八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年?我的新闻理想留在那里了,我的老婆也留在那儿给你当人质。搞好咱们的电视台吧,让我老婆也跟着享几年福。”
熊在电话里牛皮吹得山响:“我的两个台长也难得来一趟,我打算带他们去海花岛看看,几十百把平方的房子每人送一套,也是我的个意思。” 在景点,熊笑嘻嘻地对石说:“记者证能免票不?能免我就陪着进去,不能我就脚痛在外面等。”
我说:“吃完这顿晚饭我们就要登机了,这顿饭我们请。” “对,除了鳄鱼肉,我们请!”石笑嘻嘻的。 “好吧!好吧!你们感谢兄弟们照顾我,帮助我,让我寂静而不寂寞,孤单而不孤独。”熊真诚地说。
临别,熊俯在车窗上说:“带他们来吧!来吧!咱台的那些记者,男的都喊我师傅,女的都是他们的师娘。他们来了,我要袁老大当面杀一条大鳄鱼,清蒸爆炒怎样都行,咱吃带皮的鳄鱼全席,带皮的吃不到的。好不好?你说好不好吗?”说完,头一侧,泪如雨下。
我不知所措。一遍遍地握他的手。
夜雨潇潇,登机时间马上到了。
哎!哪么搞?嘎卵!(常德话:怎么办?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