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随想录|| 最是情字勘不破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红尘一世，生是开始，死是结束，一生一死，皆不由人。生死之间，色声香味触法，喜怒哀乐惊恐思，时时相伴，处处纠缠。人人身在浊世，却是心向西方，可有几人能渡过苦海，达到彼岸？万般修行之中，最是一个“情”字，难以勘破。诸君如若不信，试看那《红楼梦》中的妙玉一生，却是如何。
妙玉称自己为“槛外人”，以此向世人宣告自己的离尘脱俗。但她真的能够超脱尘世了无世情吗？当大观园中诸人，上自李纨、宝钗、黛玉、湘云、探春、宝琴，下到袭人、晴雯、麝月、秋纹等，聚在一起给宝玉过生日，诗酒嬉戏，欢笑声声。当此际，那咫尺之外的栊翠庵中，妙玉独守佛堂，面对青灯一盏，可曾是心静如水，一念都无吗？非也！
宝玉生日当天，妙玉特意派人送来一份“生日贺礼”，正是这份“贺礼”暴露了这位带发修行十几年的女子的内心世界。那是一张粉红色的笺纸，上面写着：槛外人妙玉恭肃遥叩芳辰。看似万事不关心的一个出家人，却把一个富贵公子的生日牢牢记在心中，还在生日当天派人殷殷送来一份“问候”。不妨想像一下，妙玉在写这张“生日贺卡”时的心情，定是情思涌动，心潮起伏了。
妙玉对宝玉“情有独钟”还有一个明证就是她用自己平常喝茶的杯子倒茶给宝玉喝。如果在别人，这其实也没有什么，也算正常。但对妙玉来说，就绝不是这样，为什么呢？这其中有对比，没有对比就没伤害，一对比就显出了妙玉的内心世界。
刘姥姥第二次去贾府时，贾母带着一家人及刘姥姥在大观园宴饮，来到妙玉的栊翠庵喝茶。妙玉亲自给贾母奉茶，用的是上好的瓷器“成窑五彩小盖钟”，贾母吃了一半，把剩下的给了刘姥姥，让她也尝尝，刘姥姥便一口吃尽。后来收拾茶具的时候，妙玉让道婆不要收那个“成窑的”，就放在外面好了。这是因为刘姥姥用过了，妙玉嫌弃，要扔掉。要知道这可以价值连城的东西啊。也许有人以为在妙玉眼里，这些古玩瓷器皆是石头瓦砾，无甚重要，那就大大错了，这么多人中，只有贾母用了“成窑五彩小盖钟”，别人的都是“一色的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在妙玉眼中，什么样的人用什么样的东西！佛法说众生平等世法平等，从这一点看，修行，妙玉似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还是宝玉心细，具有菩萨心肠，他看出妙玉的心思，笑着央求妙玉不如把那个茶杯就送给刘姥姥算了，也能换点钱度日。妙玉听了，说道：
“这也罢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没吃过的；若是我吃过的，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给他。你要给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给他快拿了去罢。”
细看妙玉的话，如果那杯子经过了她的口，那么就宁愿砸碎也不会给刘姥姥。你或许会说这是妙玉的爱干净，可为什么只是针对刘姥姥？如果把刘姥姥换成贾宝玉，会怎样呢？且往下看。
妙玉给贾母奉过茶后，悄悄把薛宝钗林黛玉二人叫到耳房喝“体己茶”，被宝玉看到，也过来蹭茶吃。妙玉给薛林二人的杯子都非同寻常（杯子名字所用的字电脑字库里都没有），轮到宝玉时，就用“自己常日吃茶的那只绿玉斗”，倒茶给宝玉喝（请注意，绝对不是妙玉没有别的杯子了）。宝玉傻乎乎的还不领情，笑道：“常言世法平等，她两个就用那样古玩奇珍，我就是个俗器了？”一番言词之后，妙玉才又找出“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盏”给宝玉喝茶。
诸位细思这一情节，在妙玉心中，是把宝玉当成了什么人来看待？是不是只有“男朋友”才能有这样的待遇？潘金莲勾引武松的时候不是就把自己喝了一半的酒递给武二郎，说“叔叔若是有意，就请喝了奴家这杯酒”。当然，这种类比有点唐突了妙公，但在妙玉的心中或者说潜意识中，这一个“情”字，和潘金莲心中的那个“情”字，本质上恐怕没有多少区别。
其实，妙玉的这点心思，大观园中的人都心知肚明。芦雪亭联诗的时候，宝玉被罚到栊翠庵向妙玉要一枝红梅来，李纨说“可厌妙玉为人，我不理她”，宝玉去的时候，李纨命人好好跟着宝玉，林黛玉幽幽地说了一句话：“不必了，有了人，反不得了。”诸位请看，灵心慧质的林妹妹看问题看得多少透彻，她很清楚，只有宝玉一个人去，才可能向妙玉要来红梅。这其中的“道理”，我想凡是不傻的女孩子男孩子都是非常明白的。
这妙玉也是官宦人家出身，因为身体原因，很小的时候就在苏州玄墓山的蟠香寺入了空门。后来家道中衰，父母相继离世，就真的跟着师父修行了。妙玉天份极高，《红楼梦》中说她“文墨极通、经典极熟、模样极好”，就是这样一个秉赋极高之人，从几岁开始修行，到如今十八岁，还是深陷一个“情”字之中，无法出离。
对于出身高贵天份极高容貌绝佳的妙玉来说，洁，是她一生最执着的追求。最突出的体现在她泡茶用的水上，给贾母等人泡茶用的是“旧年蠲的雨水”，给薛宝钗林黛玉二人喝的茶是用“五年前在苏州玄墓山蟠香寺住着时收的梅花上的雪水”。那玄墓山临近太湖，梅花开时，香飘数十里，谓之香雪海，最是赏梅胜地。用此样水泡茶，其“洁”若何？
她的栊翠庵一般的男人根本不让进入，贾宝玉因为觉得刘姥姥来过妙玉会嫌“腌臜”，让他的几个小厮提点水来打扫冲洗一下，妙玉说小厮们把水放在门口就行了。这些近乎洁癖的行为说明了她的“洁”的追求。但可叹可悲的是，她最终却追求不到，“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曹雪芹为她写的这两句判词委婉含蓄地说明了妙玉一生修行的结果
妙玉追求的“洁”，其实只是一个表象。它对应的内里是“情”，一种“万人难入其目”的孤高情怀。在贾府之中，除了地位高高在上的贾母之外，能入了她的法眼的就只有宝钗、黛玉和宝玉了。而对宝玉，她更是从内心深处思之念之的。她也深知自己和宝玉无缘无份，但她就是对自己的这份“情”无可奈何，任是她修行了十几年，就是没有办法勘破这一个“情”字。这就是她“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的根本原因。
妙玉所修行的栊翠庵也在大观园中，咫尺之外就是红尘世界，就是怡红院宝玉所在之地，试想那怡红院里宝玉和众姐妹丫环的欢声笑语肯定经常穿林渡水，传到妙玉耳中心中，纵然她亦知自己今生无份无缘，但那一个“情”字，那一份“相思”却是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宝玉的一言一行都牵动着她那颗敏感的心，宝玉的一句玩笑话就足以让她在坐禅时心乱神移，走火入魔。
一天，宝玉因闲着无聊，找林黛玉聊天，不想林黛玉正在休息，不便打扰。于是，就顺路来到了惜春的蓼风轩。正碰上妙玉在那里和惜春下围棋，宝玉就玩笑着问：“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就这一句话，让妙玉脸一红。这一句普通的玩笑话，为何会让妙玉脸红呢？其实就是因为那“下凡”二字。因为妙玉对宝玉一直是“凡心”未断，所以这“心上人”一说此言，就勾起她平日里栊翠庵中无人处那如潮水般的相思来了，焉能不“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
心一乱，棋也没法下了。妙玉就要回去，临出门前，却又笑说自己很久没来了，大观园里的路弯弯曲曲的，回去的时候可能要迷路（请问她是如何来的？）了。这点小伎俩估计女孩子们都会的，宝玉也不是一个傻人，且更是一个情种，最喜欢当“护花使者”了。于是，宝玉带着妙玉出来了，估计这时候妙玉那颗小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两人走到潇湘馆附近，听到黛玉在抚琴，便驻足听了一回，妙玉边听边给宝玉讲琴声的妙处。
在妙玉的一生中，和宝玉一起听琴的这片刻时间应该是她最刻骨铭心难以忘记的，加上黛玉所抚之琴又是无限地幽怨，更是勾起了妙玉的无限心事来。回到栊翠庵的当晚，坐禅到三更以后，“忽听房上两个猫儿一递一声厮叫”，曹雪芹的这一个细节真是写得如神来之笔。妙玉一听到那猫叫春的声音，忽然就想起白天宝玉所说的话，就走火入魔了：
“不觉一阵心跳耳热，神不守舍，一时如万马奔驰，觉得禅床便恍荡起来，身子已不在庵中，便有许多王孙公子，要来娶他；又有些媒婆扯扯拽拽扶他上车，自己不肯去。一回儿，又有盗贼劫他，持刀执棍的逼勒，只得哭喊求救。”
这次的走火入魔，是被妙玉长期压抑的“相思之情”的一个总暴发。她所看到的那些来要娶她劫她的形象，都是她一直心向往之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不可能的事，但又禁不住地日思夜想，这就是妙玉的悲剧，无论她如何的修炼，最终也是无济于事。
千古艰难唯一死，最是情字勘不破。
妙玉的悲剧是必然的，可悲可叹。曹雪芹说“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确是知者之言。《红楼梦》一书，是曹雪芹一生之“情”所凝而成，他对这勘不破的“情”体验最深，他也深知这“情”字是说不透的。最终，他把这一部大书所写之情压缩在四句小诗中，每每读来，让人落泪。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