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千秋家国梦(上)
【一】倾盖交
盛枝年刚从“式燕番”菜馆里走出来,济南的冬天冷不丁就让他连打了几个喷嚏,正在院子门房里烤火的司机老金连忙一溜小跑迎过来:“五公子,可见到那宋神医了?”
“被耍了。”盛枝年铁青着脸大步朝他那辆美国产的福特轿车里走去。“老金,回府!”
盛府紧挨着济南城七十二名泉之一的“浆水泉”而建,泉水清澈甘冽,即便是冬令时节,却也汩汩流淌如一碗温稠的小米粥,轻缓的沿着青石板路蜿蜒向前。
盛枝年绕过中堂,往后院走来,游廊上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穿梭而过,再往前走,便在拱门那儿看见了自己的表妹苏木兰。苏木兰看着盛枝年空空如也的身后,便知救命的宋神医没请来。只好软言劝慰道:“表哥,不如再请西医来看看大爸的病?”
“看过多少西医了,爸的病总也不见好。”盛枝年皱着眉头表情冷峻道:“木兰,我想请姑爹亲自给宋明琅老先生挂个电话,看在他们交情匪浅的份上,他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
“好。咱们这就去找我爸。”苏木兰挽着他的手还没走两步,门房就匆匆来报:“五公子,门外有位女先生,自称宋神医的妹妹,说是受她兄长所托特意来给老爷瞧病的……”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盛枝年便迈开大步焦急往外走:“我亲自去接。”苏木兰在他耳边悄悄道:“从没听说宋老先生还有个妹妹的,表哥,你可见过?”
“无外乎就是个糟老婆子,有什么可稀奇的?”
他话音刚落,就看见苏木兰的父亲苏朝东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人上着粉红底子兰花刺绣半臂出风毛圆领袍子,下着莲青色马面裙。袍子上的兰花清雅秀致,裙子里的缎子鞋忽隐忽现,身姿绰约脚步逶迤,一路行来说不尽的自在婉转。
盛枝年的心好似被铁锤重重锤了一下,又好似被谁的手紧紧攥了一把,他这一腔子柔情没地处安放,便停在那里再也前进不了一步。苏朝东招呼他们俩:“枝年,木兰,这是宋先生的妹妹宋词,快叫小姨。”
木兰抿着嘴笑:“这么年轻漂亮的小姨,看着比我还小呢。”盛枝年下意识的咬紧了牙关,他想自己此生定不会叫她一句“小姨”。
宋词进了主屋,盛省长面色蜡黄的躺在床上,面色赧然道:“小妹,此番国府下达的‘废医令’定是伤透了你们的心,盛某身为政府中人只能唯令是从,还请你转告明琅兄,让他勿要怪罪。”
“盛主席言重了,我兄长要不是知道你的难处,断不会叫我来给你看病的。”宋词笑了笑,伸出二指给他把脉,摸到不分明处,只好微皱了眉头轻轻闭上眼睛感受脉的沉浮。
盛枝年盯着她元宝领上玉色的纤纤颈子出了会神,实在耐不住就扯扯姑爹的衣袖。苏朝东随他悄悄的出了屋子,问:“怎么着了?看你燥的都快成热锅上的蚂蚁了。”
“姑爹,这姑娘定亲了没有?”
“看上人家了?”苏朝东那张一向严肃无表情的脸终于有了点笑模样:“你没戏。宋词早就定给财政厅沈厅长的儿子沈青竹了。”
【二】求不得
宋明琅每月初一十五在自己的中药铺子里坐诊,四邻八舍的乡人慕着他的大名纷纷找来看病治伤。宋词这两天会待在铺子里帮着秤药包药,其他时间全在宋家乡下的宅子里给乡邻看病,她本醉心于学习,又能接触到广大的病患练手,因此医术是日益精进了。
“大哥,盛主席得的是心病。如今局势不好,各家青壮子弟无不纷纷从戎,听说三天以前,盛主席第四个儿子的阵亡通知书也送来了。再加上中医协会的人不时的上书请愿,游行示威,我看他这是内忧外患,所以病势来的才这样迅猛。”
宋明琅把滑到鼻尖的老花镜重又推回到眼睛上,看了看她给盛主席下的方子,语带双关赞一句:“嗯,切中要害,准。”
盛枝年从府里脚步不停的奔出来,迭声催促老金道:“快开车,跟我去宋家的生煎铺子里拿药。”老金跟了他那么多年,心想他们家公子急成这样还真是头一遭,既然孝顺成这样,那应该就会断了去战场的念想吧。
路上被举着白旗子抗议示威的游行队伍挡住了去路,老金按了半天喇叭也没挪动了几分几厘地,只好回头请示盛枝年:“公子,我看你还是悄悄下去吧,咱家这车牌号他们都认识。这帮干中医的老顽固颟顸迂腐,万一真起了冲突就不好了。”
盛枝年向来光明磊落,最看不起遇事躲躲藏藏的懦弱男子,因此他毫不犹豫开门就下了车,站在人群中央大声道:“盛主席如今重病在身,此时实在不宜再操心劳神。我是他的儿子盛枝年,诸位贤达有话请跟我说,能解决的问题咱们当场解决,一时半会解决不了的可以再协商。要是还不满意,大不了先揍我一顿消消气。”
他这话一出,周围义愤填膺的老中医们纷纷围住了他。老金护主心切,挡在他们家公子跟前一副随时跟人拼命的模样。一个身着天青色长衫的秀雅青年越众而出,冲他抱了抱拳道:“盛公子,别来无恙否?”
“沈青竹?”盛枝年没认识宋词之前就怵他父亲天天拿沈青竹二十六岁就当上山东大学教授的事来教训自己,自打认识了宋词之后更是对他存了别样心思,因此他又酸又妒道:“沈教授什么时候辞了学校的教职成了中医协会的人了?带头跟政府作对,你父亲沈厅长知不知道?”
沈青竹慨然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好!既然有这种骨气,怎么不上战场打日本人去?你带头窝里横有什么意思?”
沈青竹好脾气的笑了,反问道:“盛公子你当然是个有骨气的人。只是沈某有一事不明,不知你的入伍申请批下来了没有?”
盛枝年被戳到痛处,于是先动了手。两人同时被送到了宋明琅那里。
沈青竹一进药铺就奔了宋词而去,他扶着受伤的胳膊冲她十分和煦的笑道:“这么多人看病,我还来添乱。真是有劳姑娘了。”
几个看病的乡邻知道他们的关系,便咭咭咕咕连比带划的笑了起来。宋词毕竟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被闹的脸红了又红,只好低头啐一句:“你让大哥给看吧。”说完便匆匆走到了盛枝年身边。
看着近在咫尺朝思暮想的人儿,盛枝年紧张的大气儿都不敢出。只听宋词道一句:“盛公子随我来药堂治伤,顺道把盛主席的药带走吧。”
这一把春雨带润的嗓子把盛枝年勾的魂儿都没有了,他亦步亦趋的跟在她身后,间或有帮忙的伙计路过他们身边,盛枝年心里的话酝酿再三,忍耐再三,终于还是不受控制的从嘴里冲了出来:“现在都是民国了,讲究的是婚姻自由,你怎么还接受父母包办的婚姻呢?”
【三】意难忘
盛枝年十七岁那年被父亲送到美国学经济,他却变卖了盘缠跑到德国军校去念书。一心要报效祖国的他门门功课都得优,可谁承想归了国后却被父亲锁在家里,接连丧子的盛主席宁肯将他养成纨绔子弟也绝不放他上战场。盛枝年的切身感受让他无比痛恨深植在国人骨子里的愚孝,可他却不能违逆尚在重病中的父亲的意思。所以,他最没有资格质疑宋词的顺从。
“是我唐突了,宋小姐别介意。”
宋词摇了摇头,在他的额头上抹了些活血化瘀的膏药,淡然道:“我父亲六十岁上才有了我,我十岁那年他就驾鹤西去了。亲事是大哥给定的,沈公子很好,我没有不满意的地方。”
她身上淡淡的体香夹着浓重的中药味组合成一种十分疏朗的味道,盛枝年真想将她拥在怀里亲近一番,可又实在不敢造次。便怀着多见她几面也好的念头小心翼翼的问:“明日我表妹邀了许多同学来家里开舞会,你要不要来?”
果然,宋词直接拒绝了他:“明日我跟人家约好了去看戏。”
第二日,舞会没开成的苏木兰万分不情愿的带着她的几个女朋友跟盛枝年去了大光明剧院看戏。他们的包厢正在沈青竹和宋词的包厢对面。盛枝年放了帘子,一双眼睛老往对面包厢里瞅,等到沈宋二人双双坐定了,他才安下心来往戏台子上瞅一眼。
台上在演《牡丹亭》,那扮演杜丽娘的旦角正款款迈着步子唱“袅晴丝吹来闲庭院”,苏木兰看不下去,柳眉倒竖的她使劲拍了盛枝年一下:“表哥,你要是真喜欢小姨,我支持你去抢。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别说是他们两个还没结婚,就算是结了婚也可以再离嘛。”
她那几个女朋友唯恐天下不乱的齐声附和道。“对对对,我们支持婚姻自由。”
盛枝年正拿着盅茶往嘴里递,听了这话直被呛得咳了起来:“别胡说八道!你们学校天天都在教什么?光谈恋爱啊?”
苏木兰一脸坏笑的说:“表哥,我帮你。你等着看出好戏吧。姐妹们,咱们走!”她说完就领着几个女孩子悄悄溜出了包厢,盛枝年阻止不迭,只好跟在她后面看她耍什么把戏。
包厢的帘子被掀开了一个角,有脆生生的女声齐齐道:“沈教授!真巧呀。”
沈青竹抬眼一看,原来是他们学校的几个女学生,他记得为首的那个留着童花头嗓门清亮的女孩好像叫“苏木兰”。于是便问道:“木兰同学,你也来看戏?”
“沈教授,我有问题想请教。”苏木兰一笑起来脸颊上有两个涡,这衬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慧黠极了:“您平时教我们要勇敢追求婚姻的自由,尤其是要反对父母包办的旧式婚姻,请问沈教授,您的爱人是‘旧式’的还是‘新式’的?”
沈青竹看了一眼宋词,摇头苦笑道:“是旧式的。”
一群女孩子莺莺燕燕闹开了锅:“沈教授怎么能言行不一呢?你一定是迫于家里的压力才选择旧式的婚姻对不对?那你一直向我们宣扬的‘自由’精神又该如何解释呢?”
沈青竹面对如此犀利的问题,只好勉为其难的答道:“这样的‘情愿不自由’,对我来说也是‘自由’了。”
宋词面对着女孩子们犀利的质问和沈青竹如此不咸不淡的回答,只觉得再也坐不下去,只好欠身告辞了。
出门没几步就碰上了满脸愧疚的盛枝年,他轻轻道:“木兰淘气,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宋词只是笑了笑:“我也没觉得生气,沈青竹对我而言,跟一味中药没什么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