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与不变在家乡
立春过后,福建的天气变得很顽皮。时而艳阳高照,时而阴雨飞飘;时而天高云淡,时而寒风怒号;时而温暖和煦,时而冰霜淅沥。老人说,这是金鸡在恋着过往,而旺犬又急着要上岗,两边还没交接上,所以搅得天公都不宁了。
是啊,想到老家里,鸡和狗总是难以和平相处,狗经常撵着鸡飞,鸡有时趁着狗不备啄它一下,把狗吓得条件反射地跳蹿。唧唧汪汪之声不绝于耳,一年到头,乡村总是很热闹。
年二十九这天,天出奇的好,阳光早早地洒进窗棂,照得米黄色的地板泛起了光。久不光临的鸟儿也重返小区的树上,叽叽喳喳,欢快地叫个不停,把我们的心都叫开花了。
叮咛咛,手机响起来,嫂子打电话来了,说,明天你们来时多穿点衣服,天还没定,一天好几变,很容易感冒。我说,知道知道。刚放下,手机又响了,姐姐的电话,说,明天你们来时要穿暖和些,天忽冷忽热的,捂紧点,以不变应万变,才不容易感冒。
我不禁感慨,岁月时光在变,亲情不变;世界日新月异,亲情没变。因此嘴上虽然不耐烦,但心里还是暖融融的,回老家的心情不免迫切了起来。
现在从福州回老家沙县(虬江街道田坑村)便捷得很。走铁路可以乘动车,不到七十分钟即达。自驾车走高速,两个半小时之内可到达县城。春节回去我们还是选择自驾车,虽然辛苦些,但方便,因为老家离县城还有十三公里,城乡公交车不定时发,难等。
自从哥哥姐姐搬进城里后,这几年回去都只在县城里转转,然后就返回福州了。今年春节得回到乡下老家去看看堂哥堂嫂们,他们都七老八十了。自驾车还有一个好处,去时好带些福州特产作为拜年的见面礼,返时拉一车他们种的无公害蔬菜。
正月初一一大早,哥哥嫂嫂陪我们一家子回老家,我驾车沿着205国道往老家奔去。太阳从东边冉冉升起,薄云披上了一层金色的衣裳,如佛光闪耀。路肩的草木叶子还挂着露珠,晶莹透彻。公路两旁的田野葱茏,近城郊的这些水田不再种稻子了,假植着香樟、桂花、罗汉松等常绿的绿化树。
耕作变化自然是为了提高经济效益,况且这样的变化少劳多逸。看这些绿化树,如同我的人生——出生在乡野,奋斗在城市——它们长到一定的高度,就会被卖到城市里,有的作为行道树,有的成为公园绿化树,有的成为高宅大院里的风水树......
远山起伏,青黛深重,随着车轮的滚滚向前而沉沉地向后退去。风轻轻地飘进车窗,清鲜而湿润,间杂着泥土的气味,这是在农村生活过的人才可以嗅出的味道,每天,大地都会随着太阳一起醒来,轻盈地吐气,氤氲地散开,扑向人们,致以问候。
哐当一声,车子一拐进县道,前轮就砸进一个坑里,我一脚急急地踩下刹车,坐在后排中间的儿子身子唰地往前冲,一头撞在妻子的右肩上,妻子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哎呦。
哎!这公路在二000年的时候就铺水泥了,当年我还捐过资的呀,如今怎么又回到解放前了。嫂嫂快言快语,说,这都是因为开“南三龙铁路”(南平-三明-龙岩)和“厦沙高速公路”(厦门-沙县)的重型工程车走坏的。哥哥说,这几天还好了,因为春节前,公路段刚派人来修过。要是在平常,就像电视新闻里被轰炸的叙利亚战场公路一样,坑一个接一个,没有最大,只有更大。我问,那这条路以后怎么办?哥哥说,厦沙高速公路才通车不久,南三龙铁路还在建,要等到铁路好以后再重新铺水泥路。
我不敢大意,小心翼翼地开着车,虽然刚刚修过,坑还是不少,震得车子底盘吱吱叫,短短的七公里县道,走了快二十分钟。
大堂哥和邻居们都建了新房子,他们的新房子按照美丽新农村的规划来建的,是钢筋水泥框架结构,三层半(也有村民建了四层),外墙统一,一层一个卫生间。验收后,每户得到政府规划部门的五万元补助。
虽然父母都已不在了,但自己家的家门还是先踏进。老屋内布满了尘埃,无处落座,小时候红红火火的灶台上结上蜘蛛网,母亲和奶奶在灶台上操劳的身影在眼前模糊地闪现,我们沉默地站着。
“你们来了啦!”老邻居谢婶手中端着一个茶盘,跑进来,请我们喝甜水。她说看到门口的汽车,知道是我们过年来了,赶紧去泡甜水。喝甜水也是老家的习俗,正月里来的客人都请喝甜水,意思是祝愿客人一年到头日子过得甜甜蜜蜜。
我已成了老家的客人了。
得知八十六岁的谢婶还上山砍柴,我们都替她捏把汗,她笑着说,一直闲着没干事,会生病的。现在村里不少人都烧液化气了,山上柴火多,随便捡都一大把,力气小了就少扛点,当作锻炼。我们说,那就好。
喝过甜水后,谢婶问我,能不能帮她找派出所的熟人,改一下她的年龄。我说这么大年纪干么还要改年龄?她说,户口登记的时候村干部把她岁数少了七岁。我笑着说,城里人和当官的巴不得被年轻嘞。谢婶说,八十岁以上老人每个月有多补贴一百块钱补贴。我告诉她,改年龄很麻烦,要一堆的证明材料。她说,可惜了那每月的一百块钱。我说,快了,再等等,明年就有了,短了七年,多活它十年,连本带利都来了。谢婶说,也是。笑嘻嘻地回去了。
大堂哥八十二岁,年轻时放牛,做木匠,游走于附近的几个村庄中。他好酒,乐观。堂侄儿们在广东开“沙县小吃”,过年也都回来了。大堂哥说,他现在酒喝不动了,但还能按照自己的体力种些田,种几棵菜,砍一点柴,天气不好的时候就打牌。生活没什么压力,因为即使病了,有农保,住院能报销百分之八十医疗费,很好。当然,最好不要去报销,这种钱不要,是轻松。大堂哥笑着说。
大堂嫂嘴里没有一颗牙,夏天将啤酒当茶喝,三轮自行车蹬得呼呼响。种地,种菜,砍柴时,两老并肩作战。他们俩真正做到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们的孙子叫我们一声“叔公”“婶婆”后,抱着ipad埋头打游戏了,家里装上wifi,方便视频聊天,也方便了小孩子打游戏。
问了堂侄儿们的生意情况,他们说生意越来越难做,因为现在变化太快,竞争太激烈了。特别这几年,小吃的营销方式发生颠覆性变化,互联网+经营,送餐、订餐都在网上完成,不仅要参与配合“美团”等网络公司搞折扣优惠等活动,还要花钱竞买网页好位置等。好在他们读过几年书,在这信息时代,虽然赶得气喘吁吁,但还是勉强拽住了,不至于被甩掉。
堂侄儿们建了一个微信群,大堂侄儿在群里吼了吼,二、三堂哥家的堂侄儿们也陆续来了,他们有的在江西,有的在浙江开小吃,经营方式大抵也升级到互联网+。
想到他们一个个年龄都比我大,握锄头长满老茧的双手在薄薄的电子屏幕上挥洒,这变化真是难以想象啊!
我们聊着,大堂嫂和她儿媳妇在厨房里准备午餐,中午几家人就在他们家聚餐了。
我想去看看阿土叔,他虽为叔,只是辈分高,年纪并不大,也就近六十岁而已。
阿土年轻的时候体弱多病,生了三个女孩,戴着“贫困户”的帽子,几个暑假父亲带着我们帮他双抢。他家住在叫“楼上”的地方,离我们家有一段路,要过溪。
想到小溪我很忧伤,这几年我都没勇气见它。它是我的母亲溪,不仅哺育了,还给我欢乐。小时候的小溪水清澈见底,不徐不疾地潺潺流淌着。它的存在不会带来洪涝灾害,只造福。它像一条玉带缠绕着整个村子,到我家门前已经相当宽,有的地方都有3米多宽。流经过我们家后,再浇灌了一段的水田,与下一村的小溪汇在一起,继续一路向西流去,注入沙溪河后,急转东去,汇入闽江,奔向福州,再流进台湾海峡,最后融入了太平洋的怀抱。
记得每当夏天稻子收割后,我和伙伴们常在小溪里野,和小伙伴们把田里的稻草抱到小溪里,找几根木头在河床上打下桩,一层稻草一层砂石地垒,硬生生地筑起一道坝,把小溪水拦了起来。
水还没有漫上坝,我们就迫不及待地脱光衣裤,赤条条地扑向,打水仗,扎猛子,凫水。一会儿浮躺在溪水上,仰望着蓝天白云;一会儿潜倒水底,拖拖同伴的脚丫子;一会儿狗刨扑腾几下,扑腾出的声响和溅起的水花,吓得躲在小黄竹子丛和芦苇丛里觅食的麻雀等小鸟四处乱飞。 小溪成了我们免费的天然游泳池,让我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清凉的夏天。
长大后,我用小溪里学的各种泳姿,游了祖国的江河湖海。
可在二000年后,小溪命运也发生了转折。有人在小溪的上游办了一家洗沙场,污水直接流入小溪。从此,小溪水不在清澈,一年四季污浊不堪,鱼虾全死,堤坝倒倾。频繁进出的运沙大货车还把乡亲们集资修建的水泥路面压得四开五裂。
乡亲们的脸色沉重,不断地写信打电话向有关部门反映,请求让这家企业关停或搬迁。我回去探亲的时候,乡亲们向我诉说了小溪所遭受的不幸,希望在外面的我找关系帮助解决。我也找过相关主管部门的朋友,他们说,为了发展,只能先牺牲环境。
乡亲们不服,在“两会”等敏感时间里派代表上访。每上访一次,洗沙场就停几天,停访了,厂又开,两方较着劲,无法彻底解决。
哥哥带着我,很快到走到小溪边了,哗啦啦的水流声清脆悦耳。咦,溪水怎么这么清啦!哥哥说,哈,那家洗沙场厂早被关了。四年前,政府有关部门还拨了专款,把崩塌的小溪两岸用钢筋混凝土浇筑加固了,可惜的是,小溪两岸的乌桕树和小黄竹子不见了,只剩下新长的几丛芦苇孤零零地立在溪岸,不停地随风摇曳。
是因“建设美丽中国”“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和“百姓富、生态美”等战略政策落地实施救了小溪。
看着清亮的溪水,我忍不住跳下小溪边,掬起一捧水,往脸上扑。
阿土叔精神很好,身子似乎比年轻的时候还更硬朗,房子也是新盖的,门口挂着一排排腌芥菜,密得像帘子。看来“贫困户”已名不副实了。阿土叔说,每次调查,村里都报他是“贫困户”。这也好,到精准扶贫的时候,街道特别重视,扶持他种茶叶,免费提供茶叶苗,派技术员一对一服务。
他春以茶叶为主,夏秋以种水稻为主,冬天以种芥菜为主。芥菜腌成咸菜干,人家上门来收购,一斤卖两块五,咸菜干以前都是穷人吃的,现在成了有钱人的盘中餐。
夫妻俩不出村,年纯收入也超过四万元。要是四哥(我父亲)能看到我的今天就好了。阿土叔说着,突然叹了口气。
离开阿土叔家还不到十一点,时间还早,哥哥说,你来一次不容易,很多人难得一见,到“大帝宫”去转转吧,不少人都聚在那里聊天,可以一并见见,向他们问问好。
“大帝宫”是村里的一座庙,建于唐朝末年,近一千年的历史,供着“太保”神像,口口相传说很灵验,人们曾把风调雨顺、财源广进的愿景寄于它。往年除夕夜,村里很多人在这里守岁,为的是大年初一零时一到,争得烧上第一炷香,以祈得来年美好幸福的生活。
远远望去,庙门口五颜六色,挨挨挤挤,那是停着各种的汽车。路下的水田,还没收的芥菜,绿油油的,秀气地立在那里。空地已经起垄,盖上薄膜,基本都不是种水稻了,改种经济价值高的作物了。
庙里男男女女,煞是多人。他们烧香只是形式,聊创业心得、互通信息、彼此打气才是真内容。
对美好幸福生活的向往,千百年来,家乡人就从来没有改变过。它像一盏明灯,指引着人们行动;它像一团热火,鼓舞着人们努力。它是希望之根,召唤着人们向上;它是力量之源,推动着人们前进。
只是以前,大家只能无助地求神和望天。如今,求神变成了一种仪式和慰藉。大家明白,实现美好幸福生活除了靠越变越好的政策,还要靠勤劳打拼,要靠与时俱进的变化适应。
大堂哥家的那管炊烟又直又白,像是叫唤我们回来吃饭的信号。炊烟,你去吧,我知道了,你快冲上天空,与白云握手去吧,我心里想。
客厅里摆着两张桌子,板鸭已经切好端上,土鸡在锅里炖着,香气飘荡开来,沁入心脾,抚慰着我的心灵。
趁人还没到齐,我站在家门口,朝来时路望去。远处,“向莆铁路”(江西向塘-福建莆田)像一条翻山越岭的银龙;近处,“厦沙高速公路”的高架桥横在眼前,让沟壑成了坦途,山川改变了模样。可高架桥底下的田却有些杂芜,和周边很不和谐。
见我不解,二堂哥告诉我,这个不和谐是村里的大全弄得。说起大全,是我们村的一个人物。他当过村主任,与县乡两级的不少干部很熟悉,消息灵通,多年前打探到“厦沙高速公路”要经过此地,提前把这一片地一次性租断十年,种下花卉苗木,以赌能获得高额迁苗赔偿。结果,路线是经过这片土地了,但工程采取高架桥通过,征的地只占租地面积的不到百分之一。大全这下亏惨了,一时无心无力收拾残局,只得先任其荒芜。
大堂哥接过话茬说,我们世世代代都想过上好日子。但光想着没用,好日子不会轻轻松松送上门来,要靠勤劳实干去争取,像大全这样用花花肠子去弄钱,摔跟头是迟早的事。
好在大全见过世面,能吸取失败教训,及时改变经营生存之道。现在他一家人在城里开个网店,起早贪黑地卖家乡土特产,业绩在稳步上升中。
动车和汽车在我们谈笑间不停地飞驰而过。它们作为这个时代的车轮代表,滚滚向前,朝着各自的目的地进发,一路毫不犹豫,锐不可挡,其轰隆隆之声,如那“人民对幸福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们的奋斗目标”的振聋发聩的铿锵宣言,响彻四海,震荡五洲。
不变的旧房和变的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