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岛祭司-29
二十九、再见了,斯芬克斯
罗素希望这是最后一站,却也希望不是。
现在,自己读书所在的学校就距离他仅三个车站。他内心难免存有侥幸,等一切结束后,是不是干脆直接回去那里,尽管这个想法也丝毫不影响他对于家的想念。
城市独有的热岛效应取代了几十公里外海风过境的舒缓,活脱脱的把广州变成了一个巨型蒸笼,相比高原地带的紫外线,这里的日照算不上炙热,空气才是第一位让人感到不适应的因素。罗素尤记得他初来乍到时的感受,时间正值九月,暑气却丝毫未减,不论白天还是夜晚,高温因子无孔不入,仿佛要钻进身体的每一寸皮肤里才肯罢休,仅仅从宿舍走到教学楼的几分钟,就可以让他连眼睑上都囤积着汗珠。后来,他逐渐适应了这里长达半年的夏天,适应了回南天里水淋淋的地面,也适应了七月中旬台风来袭前的全员戒备,但始终没有完全习惯窒闷的空气,这成了他和这片南国之境唯一不相和解的方面。
但不和解又如何?还有那么多值得留心的事物和必须为之前行的目标,罗素也没有特别在意。
他翻到黑色笔记本上的末页,再次确认了一遍地址,和三个同伴乘BRT到达了岗顶站。
‘广州,岗顶,天下皆昱...’
在惠州的那个下午,让他感到又惊又喜的,不仅是隐藏在明信片上的地址,还包括这个地址和纸条上的地址对上号的事实。
‘[定冈]倒过来念就是[岗顶],而将[昆]和[音]的两个偏旁上下对调就是[皆]和[昱]。’
跑遍国内的大半个土地,也一次次的投入体力与心智,终于让他和三个同伴揭开了斯芬克斯的谜题,现在,秘密就藏在谜底所显示的那个位置,等着他们去揭晓。
眼看着就要尘埃落定,只有两点还让人不明白,
‘什么叫天下皆昱?这是一个展馆,一出戏剧,还是一句口号?’
‘1349号又是什么意思?’
揭开明信片上那四个字的含义是首当其冲的任务,四个人轮流猜测了一番,还是不能给出肯定的判断,这让他们一时间有些哭笑不得,毕竟目标明确的来到了明信片上提到的地点,却还是不知所措。
他们在附近绕了一大圈,走过一家家商铺、住宅区和办公楼,没有发现一处的名称或标示和‘天下皆昱’或‘1349号’相关。为了躲避阳光的暴晒,四个人不得不乘坐上升电梯,再次返回连接车站站台的天桥上。
日光的威严在大地明晃晃的反照中得以彰显,远处的楼房上整齐划一的排列着太阳能热水器,如同向日葵般接收并利用着来自天顶的自然能源,路上的行人则反其道而行之,用墨镜、遮阳伞、大草帽将自己全副武装起来,以抵御光线的炙烤,毫无防备的人也只能和罗素四人一样,尽可能的寄身于高楼和大树提供的阴影里。
傅寒跑下天桥去给大家买饮料,韦都文接到了单位打来的电话,朝着天桥的另一头慢慢走了过去,罗素倚靠在栏杆旁,目不转睛的望着天桥下的情景。看着有些出神了的同伴,路世宁突然用大分贝音量说:
‘罗素哥,有头绪了没?’
‘啊...什么?’
他回过神来,看了看四周,
‘傅寒和都文呢?’
‘忙呢,你有头绪了没?’
‘没有,我觉得我太草率了。’
‘你怎么又开始后悔了?’
路世宁单手抡起个拳头,毫不客气的敲在了罗素的背上,
‘你这小破孩儿!’
罗素虽然嘴上骂骂咧咧,却并不真的生气,路世宁的脸上短暂的飘过一丝歉意,
‘我错了...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刚才想明白了一个问题:那个昱字,就是日光的意思,我过去在老家读书的时候,同桌的姓名里有这个字,日光的含义也是她告诉我的。按照这个思路,[天下皆昱],应该就是指天底下,没有太阳照不到的地方。’
她的一番解释,瞬间让他变得清醒了不少,
‘你是说,按照字面意思,我们应该去找一个无论如何,日光一定照的到的地方?’
‘邱天迪写在纸条上的地址,不就是一个谜面吗?所以我觉得,[天下皆昱]可能是谜面中的谜面,我们不如尝试着找到它形容的地方,反正这一路下来,不都是山穷水复疑无路...’
傅寒不知何时已经带着四瓶矿泉水返回,他从后方走过来,打断了路世宁的话,
‘你们在说什么?’
‘我们有新的发现了,把水给我。’
罗素接过傅寒递来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大口,路世宁也拿了一瓶,恰好在这时,韦都文也已经打完电话,朝这边走了回来。
两个短暂缺席的同伴听了一遍罗素的说明后,所有人一致决定,按照这个思路重新寻找线索。
罗素发现韦都文打完电话后的样子心事重重的,正准备问她,突然,天桥下穿行的车辆发出了刺耳的尖啸,随着哐当一声巨响,过往的行人像是被阻断了去路的蚁群般瞬间乱作一团,又迅速的在街口汇集了起来,罗素顺着人群汇集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人倒在地上,正昏迷不醒。
罗素使劲眨巴着眼睛,那一瞬间他也被惊住了。
那个阻滞交通、倒地不醒的人看上去很像出事那天的[火车怪客]邱天迪。
‘罗素?罗素?’
‘喂?你看什么呢?’
......
同伴的声音隐约回荡在耳畔,罗素却始终注视着那个出事的地方,丝毫未觉察到自己的异常。此时,邱天迪慢慢从人群的围观中坐起身来,也远远的望着罗素,甚至朝他挥了挥右手,那是罗素怀疑他握着纸条的那只手。人群散开,邱天迪双手支撑着在原地站了起来,他迈开脚步,绕过卖小吃的推车,穿过商城前的销售展台,避开了疾驰而过的车辆,朝着罗素站立的方向走来。
在这一步步走来的过程中,他花白的头发逐渐变得浓黑,佝偻而臃肿的身形越发瘦削、笔挺,稀疏的眉毛和呆滞的双眼开始汇聚起了精气神,他从身后拿出一副金属框眼镜,架在鼻梁上,踏上车站的电梯,一分钟后,以黑白相片里的面貌站在了罗素面前,和他保持着三米远的距离。
他的嘴巴缓慢的一张一合,像是正在圆形玻璃缸里冒着泡的游鱼。
‘找到我留下的秘密了吗?’
罗素点了点头。
‘那么,希望你不会感到失望。’
失望?罗素皱起了眉头。
‘等你知道了秘密后,你就可以不用再把自己关在牢房里了,那里所有的东西会一直跟着你,到达属于你的青草地。’
‘什么意思?你怎么知道牢房,还有青草地?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
邱天迪伸出右手,支了太阳穴边的眼镜腿,这个动作看起来既稀松平常,却又像如同事先被反复练习过一般娴熟,眼镜本身也像是化作了他的一部分而存在,
‘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我一直住在你的意识里,从那张纸条落在你手里的那一刻起,就开始了。’
‘你是故意的?’
一丝恐惧爬上罗素的心头,让他不敢继续朝更深处猜测,
‘事情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再见了,朋友。’
年轻的邱天迪再次朝罗素挥了挥右手。随着四周熙来攘往的人群越发变得清晰,他在罗素的视线里慢慢的开始模糊化。
‘你把话说清楚!’
罗素一下冲了过去,手肘却被拽的死死的。突然,邱天迪不见了,手肘上被拽住的力量也消失了,他回过神来,傅寒正拿着矿泉水站在身旁,脸上写满了困惑。
‘你...又走神了?’
罗素看了看傅寒,又看了看天桥下邱天迪刚才停留的位置,那里一如平常的车水马龙,根本没有倒下去的人,人群的骚乱和车辆的绕行更是无从谈起。此时,路世宁拉着看上去情绪低落的韦都文,在下降电梯的位置边,提醒着他和傅寒赶紧出发。
关于‘天下皆昱’所指的地方,路世宁提出了最初的猜测,即高楼大厦的的楼顶。然而,走了一圈下来,他们发现,大部分的楼顶都是被锁住的,只有相关人员或维修工人可以进去,剩下几个极少数的楼顶可以自由出入,但在那些地方,除了空无一物的平台和更加灼人的光线外,什么都没有,第一个猜测被否定了。
四个人在楼下大厅休息时,傅寒看见正对面广场上的一大片绿地,得出了第二个猜测。广场置身在一片不高的楼层之间,绿地就在其正中心,大家揣着期待走了过去,但还没从中找到蛛丝马迹,一架客机从天空飞过,第二个猜测就此落空。
天下皆昱...但凡在地面上的事物,即使是持续的艳阳天,谁又能百分之百不间断的接收到日照呢?除非两种可能:要么广泛分布,比如人们脸上戴着的墨镜和头上顶着的遮阳伞,这样可以保证在同一时间,总有其中一个或一部分能够接收日照;要么移动分布,比如一个正在使用过程中的自行车或公共汽车,这样可以保证在不同时间,它总在接收日光的照射。但在广州这样一个高楼林立的城市,后一种可能性几乎为零。
那就是第一种了?
‘罗素?你又在想什么了?’
这一次,傅寒的提醒让罗素回过了神,他看了看同伴,将脑子的两种可能和最终结论告诉了他们。
‘有什么东西,是广泛分布,并且持续接收日照的呢?’
罗素提出了这个问题后,隔着三个同伴的头顶望见了他心里的答案,原来它在一开始就出现在它的视野里过。
‘太阳能热水器...’
他喃喃着将答案说了出来。
邱天迪在幻觉中和他说了再见,现在,他也希望一切可以到此为止,划上句点。
现在,[荒岛祭司]四成员再次达成了统一的看法:邱天迪一路都在和人产生联系,并没有执着于特定的物品;而太阳能热水器的分布数量太多,不是锁定目标的最佳选择;综合考虑之下,找到和它联系最为紧密的个人或集群是相对比较明智的做法。
受这层看法的驱动,大家回到岗顶的公交车站,重新以那里为出发点开始四处搜寻,最终找到了附近唯一的一家太阳能热水器店。
这家店只有一个门面的大小,在两旁的灯具店和电器销售中心的衬托下,略显寒酸,好在店内的光线十分敞亮。当罗素四个人走进去时,一个穿着白色体恤、黑色长裤的人迎了上来,
‘买热水器吗?’
‘不是的,我们是想向您询问一件事。’
这个人双颊红润,脸上几乎没有明显的皱纹,但声音却又反其道而行之,沧桑的有如落地的秋叶,一时之间,让罗素难以判断他究竟多少岁。
得知了四个年轻人不是来买东西的,店主人却也没因此甩脸色,相反,他表示自己乐意解答他们的问题,言语之中始终保留着带点疏远的客气,这在他们的概念里一向是好教养的体现。初级信任感一旦搭建起来,交流也就变得顺利,罗素拿出了黑色相片,将这一路了解到的邱天迪的事一五一十的讲了出来,与此同时,也尽可能的避开了个人主观的判断,担心这样会对获取真相产生阻碍作用。整个过程,店主人一言不发,听的越来越认真,末了,他突然说:
‘你们是他什么人?’
这个问题证明了店主人和邱天迪是认识的,罗素当即感到了一丝欣喜:
‘刚才忘记说了,我们是受他的表姐委托找到这里来的。’
罗素翻到黑色笔记本上记载着温泽芳女士的页面,呈现给了对方。
‘是吗?我怎么记得,来的应该是个和你们差不多年龄、戴眼镜的男孩子才对。’
‘谁?’
‘我也没见过。’
不知是天气太热,还是内心紧张,罗素挠了挠头。
‘你们知道密码吗?’
这是第二个让罗素不知如何答复的问题,他也不敢反问店主人密码是什么,担心这一问,所有的努力就都会前功尽弃。
‘密码?’
‘1349!’
突然,身后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四个人转了过去,那一瞬间,罗素以为,天桥上那个年轻的邱天迪再次出现在了自己的幻觉里。
但是司芬克斯已经说了再见,而眼前的这个人却是实实在在的。
‘罗素,我来拿报酬了。’
巫溪的眼镜青年朝四个人招了招手,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