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寿1-5
铜瘦
一 生活
太阳将出未出,恰能染天幕半帘辉光时,王老三家的碗坨便出锅了。把还冒着热气的碗坨用小刀划开,切成小指粗结的几条儿列在小碟中,先垫上切得细细的黄瓜丝,再淋上调得稠度适中的芝麻酱,点上辣子又滴几滴香醋,刚好能将香气远远地送了出去。
于是二仙居在麻酱的醇香中醒来,向热火朝天去了。
捏泥人的、拉洋片儿的、卖菜的、呦喝茶汤的陆陆续地出现在街两边摆开家活什儿,做起了买卖。
吹糖人的老头快到晌午才出现街上,推着他的小车,背着木炭和糖,溜达着往街中走。老头叫张占,据说年少时是个书生,连考几次,连秀才都没能中,家中终于确信他不是块读书的料子,便送他去学了吹糖人的手艺。
张占没别的本事,脾气又不好,所以直到他长到婚娶的年纪,又老过婚娶的年纪,也没能讨到半个老婆。因此成了二仙居的传奇人物,是无数热河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
在一个人的漫长岁月里,张老头学会了生活。他从不肯像别的生意人那样起早贪黑,更不愿扯着嗓子吆喝,每天睡到自然醒,收摊赶在日落前。
“张老头!才来啊!”街口卖西瓜的小五远远望见他向他招呼。
于是二仙居上几处摊贩利落地挪动位里,在摊位与人流中撕出一个口子,正好够张老头连人带车挤进去。然后大家各自回到位置,扯开嗓子继续呦喝。
张老头便慢悠悠地坐下来,先点上火,又添了几块炭,待熬上糖稀,再侧过身去拈把小刀,抓一把竹签不紧不忙地削起来。
他的悠哉游哉与四周格格不入,自己却在喧嚣中自得其乐——别人都是忙于生计,只有自己在生活。
第一锅糖稀快熬好的时候,已经过了饭点儿,拉洋片儿的老赵已经向街西边去了,他老婆在二仙居西侧卖饸烙,此时过去,刚好吃上没能卖完的饸饹面。
老赵看见张老头,如往常一样打个招呼:“张儿,晚上出来下棋啊!”言罢,一甩长辫,向街那头走去了。
老赵是张老头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二人一个上过学,一个读过书,甭管学识深浅,都自诩是半个文化人。作为众小贩中除张老头外唯一会下象棋的人,老赵难得被张老头高看一眼,尽管都是臭棋篓子,二人还是会隔三差五约着下盘儿棋。
张老头应了约,终于肯低下头来做今日第一只糖人。他铲一小块糖稀,揉成圆球捧在手心,右手食指去沾一点淀粉随意在糖球上一摁,四指迅速收口轻轻一扯将糖送到嘴边,一边吹气一边捏提挤拉,一会儿便吹成一只硕鼠。他把这只鼠挑在竹签上往木杠里一插,今日才算正式开了张。
二 青梅
低头半晌,一只只糖人在张老头手中诞生。待第一条木杠上插满糖人时,张老头已觉得累了,于是他站起身来,打算休息一会儿。
他展了展长袍,把长辫从左肩挑到右肩,又伸展开了双臂活动筋骨,惹他那一把老骨头咯咯咯地哼唧。这一套动作做罢,仍觉得不够舒畅,张老头打算再抻抻腰踢踢腿。环视四周,无奈糖人摊后场地逼仄,他侧过身准备从摊后挤出去。
擦干净手,张老头撩起长袍刚要在糖人车边的空隙穿出去。
“老爷爷!我要那只兔子!”小女孩清脆的声音把张老头堵了回去。
休息时间被打扰,任谁也不会心里痛快,何况张老头的坏脾气在二仙居是出了名的。
“我这儿卖的是糖人,不卖兔子!”张老头没好气地回应,他估摸着小姑娘被这么一凶,还不得负气而去,不买糖人了?
他从不在乎这些糖人是否卖出去——他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只要明天还有口粮,便不用为卖这一只两只糖人摆好脸给谁看。
但是小女孩并没有生气,她踮起脚尖,扶着糖人车前窗框,笑道:“老爷爷手艺好,吹出来的小兔子像真的一样!”
这句明显是吹捧,可出自如这样可爱的小女孩听上去总多几分真诚。坏脾气的张老头竟然也动容了。
他想起自己上次这样受人夸奖,似乎还是刚学吹糖人的时候。
那年姑娘二八年华,梳一条麻花辫,为了安慰张占,她夸他兔子吹得像。
可当时张占想吹的是老鼠。
后来呢?后来张占生气了,说人家姑娘眼神不好,讽刺人家怎么不去找个郎中瞧瞧。
于是姑娘拈着手绢哭着跑了。
又过了一两年,张占打听到,姑娘嫁到老西营去了。
又过了好多年,他再也没有姑娘的消息了。
她就像雨林中的一霎晨光,偶然照在一株名叫张占的蘑菇头上,彼时他没有拨开叶子张望一眼,今生就再没机会了。毕竟阳光之于蘑菇,从来不是必需品。
但其实他还挺想告诉那个姑娘,如今他无论吹老鼠还是兔子,都已有七八分像了……
待张老头从回忆与追思中返过神来,刚才的小姑娘已经攥着糖人儿跑远了。兔子挂在竹签上随小女孩一蹦一蹦的,渐渐消失在街口了。
“张儿,你今儿个心情不错嘛,让这小女孩夸上一句,美上天了吧!”旁边摊位卖萝卜的喊他回神,又唠唠叨叨地说,“这小女孩好像是肃顺府哪个仆从的闺女,好像叫‘小梅’还是什么的,常来,嘴甜得很。”
张老头“哼”了一声:“小姑娘夸得太过,这糖人任谁吹也不可能和真的一样。
”
只是,鲜有人肯捧着真心违心夸你罢了。
三 竹马
天已经快黑了,二仙居上人流渐稀,张老头的木杠上还插着一支宝葫芦形糖人没卖出去,他早收了家伙什儿,蹲在摊儿后向东巴望着,街边人家炊烟升起,渲染着二仙居的烟火气儿和人情味儿。
不一会,拉洋片儿的老赵背着他的箱儿在街口出现了,他远远望见张老头,一招手道:“张儿,走啊,到我们家去!我们那口子做了饹饾子!”
老赵家院子里支了一张桌子,檐下挂个大红灯笼,照得院子怪亮堂的。老赵的媳妇刚把最后一碗肉蘑卤端上桌,正要转身去呦喝俩老头吃饭。
院门突然开了,飞奔进来个半大小子。正是老赵家的小孙子。小孙子手里攥只竹蜻蜓,显然是刚和小伙伴疯玩回来,马褂抹乎得全是污尘。他小心翼翼地把竹蜻蜓安放在窗框上,直接甩掉了马褂,趿拉着鞋子就要往桌边坐,就被老赵媳妇一马勺打了下去。
张老头和老赵从屋里出来,恰好见了这样一幕。
“赵果!懂点规矩!”老赵训斥道。
赵果听了,又奔向窗框取了竹蜻蜓献宝似地给老赵瞧:“爷爷你看!这是今天小梅送给我的!她说是她阿玛给她做的!”
老赵疑道:“哎,竹子在承德可不多见,她阿玛到哪给她弄的竹蜻蜓?”
“她阿玛可是肃顺府的仆从,王府里面修花莆的时候,她阿玛特意检的废竹料给她削的。”赵果言语间很是得意,“我是二仙居唯一一个有竹蜻蜓的了!”
张老头心念一动:“小果啊,你说的那个小梅,是不是个长得挺好看,又有礼貌又懂事,还挺会夸人那个小女孩?”
赵果点头,向张老头伸出小肉手:“张爷爷,我的糖人呢?”
……
于是一家子加一个张老头围着饭桌坐齐,老赵媳妇给每人又添了满满一马勺菜卤,又盛了一小碟辣子,老赵拉洋片儿,为了保护嗓子,一点辣都不沾,其余人则多少都能吃些。
赵果吃饭不着调,坐在桌边摆弄张老头仅剩的那只宝葫芦形糖人,一边还有些不满:“张爷爷,您什么时候能给我吹只猴儿?”
老赵吸溜一柱面,笑道:“你张爷爷吹兔子和老鼠都是一绝,你要他吹猴儿做什么?”
提到兔子,张老头又想起了今天那个小女孩。
“赵果啊,今天你说,那个叫小梅的,她家就住肃顺府里?”
“是啊,人家可是八旗子弟,她阿玛是肃顺王的仆从,是镶蓝旗。”
“那,你知不知道她全名叫什么?”
“当然啦,”赵果来了兴致,“我是她最好的朋友,能不知道嘛!她全名叫‘穆尔祥·梅予’,她只说过一次,我就记住啦!”言语间满是自豪。
“她常来二仙居玩吗?”
“啊!隔个三五天怎么也得来一次吧!我今天问了,她说大后天她还来找我玩,而且她还说,这件事她就告诉我一个!”赵果神神叨叨地道。
四 灯花
饹饾子香啊,待星辰爬上二仙居后的馒头山,众人早吃得“沟满壕平”,桌上也已盆干碗净。
老赵早在灯笼下寻摸了块地方,拿笤帚扫净了落叶,支起一方棋盘。 昨夜刚下过雨,檐下略有积水,就着灯笼的烛光望去,恰能见水洼中低矮房舍,以及舍下两闲人。 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 若说此间风雅闲适有什么遗憾之处,便这是下棋的二人,实在水平有限。 支上当头炮,然后跳马,出車,拱卒......千篇一律的开局,楚河汉界边两个臭棋篓不一会便各自丢盔弃甲,帅换仕,将换相,车马换兵卒,拿炮换鸟枪。 直到头顶的纸灯笼都看不下去了,流下几滴烛泪来。 此时正下到僵局。老赵苦思冥想,不知接下来该让那个子儿先去“送死”,纠结之间突然想起点别的什么,突然抬起头问张老头:“张儿,今儿你问了好几句‘小梅’,怎么?那小丫头偷你糖了?” “没有。” “哦,那她是怎么得罪你了?” “那丫头常得罪人吗?” “当然是你老觉得被得罪。”老赵腹诽。他这老友活像是没长大过,一把年纪了,从来小肚鸡肠,且得理不让人。
见老赵不答,张老头拈拈胡子问:“怎么?难道的那丫头还是二仙居一霸?我看小姑娘长挺可爱的,没想到小小年纪就仗自己是王府出来的人到处欺压咱百姓家小孩。”
老赵哭笑不得,忙澄清:“当然不是啊,那小丫头正因为是王府出来的,比咱一般人家孩子守规懂礼得多,二仙居这些个商贩,凡是见过她的,没一个不夸她懂事儿。而且人家到底是王府长大的,手里零花钱也比咱这儿孩子多,人家小丫头也大方,听我们赵果说,她早在这片儿混成孩子王了。你看我们家孙子,成天吃了迷魂药似的跟人家小丫头身后跑,这不,回家了还不停小梅小梅的,天天净惦记着把自己压箱底那些小玩意送给人家一起玩。”顿了顿又道,“看这丫头才八九岁,好像也不用在人家王府里干什么活。辰时就溜达到二仙居招呼这些个孩子出去阮,次次都喊上我们赵果,我们孙子也是个不听话的,人家小姑娘一招呼就屁颠儿地往外跑。”
言语间,老赵盯了棋盘半天,终于决定还是先拱一步卒,往敌方军营挪移一寸。
张老头瞥一眼棋盘,心思不知已飘到哪里,听老赵说着小梅的事,不自觉勾了勾嘴角,皱纸枯叶般的脸上漾开一丝波澜:“这么说,她要来的话一般是在辰时?”
老赵当然觉查出不对劲儿了,他甩了下自己的灰白长辫,笑得八卦:“怎么突然对一个旗人丫头这么上心?难不成突然发现这小女孩可能是你私生孙女?”
张老头此时显然心情不错,他没理老赵这句话,拈起棋盘上幸存的最后一个車:“将军!”
五,西出
卖西瓜的小五眨巴眨巴眼,又用力搓了搓脸,仍能清楚地看见自西方推着糖人儿车缓缓而来的张老头的身影,不禁开始怀疑人生,自己分明只晚出门刻钟,怎么,到二仙居时已经快晌午了?他抬头望天,太阳只在山头露了个尖儿,按说不过卯时啊。
他眼睁睁地望着张老头从远方走近,在老地方支起摊子,愈发摸不着头脑,小五抬头望天——今儿太阳确实是从东边出来的啊。
张老头今儿似是心情极佳,利索地摆好摊儿,熬上糖,削竹签儿时甚至哼起了歌。
又过了一会儿,挑菜的磨刀的卖杂货的陆续出摊了,众摊贩看见比自己来得还早的赵老头,都张开了嘴半天合不拢,于是大家今日开张第一句话都默契地改成了:“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吗?”
“只是今天醒得早。”张占解释了一句。换来了众人瞠目。
张老头置众人的惊异若罔闻,格外专注地忙活着手头上的事,不一会,第一条木杠上已清一色地插满了一排兔子。今日他竟似未觉得累,只起身扭了扭脖子,一振长袍便又坐下身去,开始吹老鼠。
待第二条木杠上伏满硕鼠,他终于满意了,便向后一仰,翘着二郎腿看天。日如车盖,略高出山头几分。
“约摸着快辰时了吧。”张老头心想。
尽管他不住地自我暗示“自己今天只是醒得早”却还是忍不住频频西望。
赵果说今天小梅会来。
他怀揣着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心思,等一个娇小活泼的身影。
外加一句可能不怎么走心的夸赞。
初日很好,可以把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可惜不能西出。
那样的话,就能提前一分看到小梅的肖似她的身影。
第三十七次西望,终于望见长街尽头梳两条辫子雀跃而来的姑娘。
张老头坐直了身子,似是漫不经心地拈起一团糖稀,在掌中细细揉搓。他偷偷抬起头,瞥着小梅雀跃着走近,着走到他摊位前三尺,终于状似光明正大地抬起头来:“小朋友,要不要来支糖人?”
说话声并不大,却正好被糖人摊旁的见糖栗子的听见,他极是疑惑,今日第多少次抬头望天。日西出?日东升。怎么?坏脾气的张老头会揽生意了?
小梅自然不知道张老头的反常,她只奇怪,原先的多少次来二仙居,从来没见这早晨有吹糖人的呀?
她从口袋里摸出五文钱,面露窘态——糖人市价三文一只,可是要去找赵果玩,她想给他再买一只。
她小心翼翼地问。
“可以,三文一只,五文俩!”
日西出?日东升。
然后张老头取下最好看的一只兔子和最肥硕的一只大鼠,随口问小梅:“你看我吹得像不像!”
“像!像极了!和真的一样!”
“只是,老爷爷,您会吹只猴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