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慢慢下(上)
1
周六,通常是不需闹铃而恣意睡到不想再睡的日子。但这个周六,我只能如往常上班一般早早地起来。
下周一,巡视组进驻集团,作为总裁办主任,号称“一秘”的我需要整理、审核各班子成员的汇报材料。一秘的称谓来源于我曾是集团总裁周总的秘书,以至于我在秘书这一岗位被提拔为总裁办主任后不少人还是习惯于称呼我为一秘,似乎只有一秘的称呼才能更准确反应我地位的权重。我的直接领导周总,对我应该还是比较认可的,即使有工作疏漏,也只是间接、委婉地提醒下,不过党委书记赵书记对我则是不冷不热,工作表现再好似乎也是应该。慢慢地,在人们的眼里,我似乎是跟周总在同一条战线上,而与党委口无形之中有了一道看不见的沟沟。对于这种看法,我无法去解释或表现什么,我做好自己的事就是了,我这么想。
这种汇报材料的文字性工作有些无趣,却也不能应付,现在听汇报和做汇报的都空前认真,不把一篇汇报整得声情并茂和言之有物,总是说不过去。我既要把握各汇报材料的个性化特质,还要把握作为领导班子整体的协调统一,于是我便如导演一般在文字里统筹运作开来。
雨,下了一夜。我是喜欢雨的,在有雨的时候,我总有些小思绪从心底荡漾开来。但现在我无暇顾及这丝丝细雨,电脑屏幕上挂着好几个文档小窗口,就像挂着几块晾干的老腊肉,需用力的切开才能显出里面尚存的鲜嫩。刚刚保安部黄队长打来电话,语气急促,有些慌张,“郑主任,我们早上例行巡查时在办公楼的附楼草坪里发现财务部小武的尸体,估计是跳楼自杀的。”小武,跳楼?自杀?我一时错愕,脑子跟电影断片了一样,“吱吱”地闪着不成像而乱七八糟的各种莫名其妙的符号。电话里保安部还在等待着回复,我本能地指示作报警处理,并联系急救中心,叮嘱保护好现场后即致电周总,第一时间向他报告小武这一突发事件。我未等周总作任何指示,即挂断了电话。
我承认我乱了神,一下子似乎丧失了思考的能力,电脑上打开的文档,光标傻呆呆地在编辑处闪烁着,还在等待着我输入点什么。我无法做到还能再去编辑什么文字,站到书房落地窗前,看着玻璃上挂着的雨滴,我首先想到我闺蜜,刘娜,小武的老婆。
昨晚和刘娜周末小聚到11点多,她喝了一瓶红酒,我没喝,我要开车,但现在我却很想喝点。人在出乎意料的时候总会有一些身体本能反应的密码,比如喝酒、抽烟。我端着一杯红酒,对着窗户上挂而欲滴的雨珠,想去想点什么却又未能去想。我这个时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我竟打量起自己来,头发披散着,一脸素颜,睡衣松垮垮地套着,脚上趿拉着拖鞋,应该是一幅萎靡的倦懒,唯一显得有点生机的就是手里的那杯红酒了。
呷下一口红酒,我漂浮不定的思绪仍然游离着,透过蒙着雨滴与潮气的落地窗,郁郁葱葱的草坪是一大团的模糊绿色。在装修这套郊外别墅时,我拒绝了设计公司搞亭台楼榭的方案,我喜欢简单而大气的格局。这片草坪靠近小区行车道的一侧,我坚持种了很普通的四季竹,不高,也不粗,就那么文文弱弱地立着,错落有致地像一堵墙,却又没有墙的生冷。竹墙的里面,我就留着一片草坪,不想有其余的景色,只是在草坪的黄金分割点上种了一棵粗粗的极普通的四季桂。四季桂的花香极淡,那缕香偶尔才会稍浓,多时是需要凑上前去闭目用心去嗅,方才闻到那股清香。我很中意我的院子,每每徜徉在这样的院子,我便安静下来。但现在我的思绪不肯沉静,哪怕就是打开落地窗,走入这片草坪,偎依在桂花树旁,我也无法安静下来。我这套别墅位置佳、环境好,在北京、上海也就是一套公寓房的价格,是通过刘娜的叔叔刘市长打了招呼才买到的。
我知道我应该尽快赶赴现场,可整个人却不听使唤地就在家里或坐或行地发呆,空洞洞的心里塞满了思绪,却又无从追踪。该走了,该去现场了,我不停地提醒和催促着自己。我心烦意乱地看看手中的红酒,放下酒杯,端起茶,咕咚一气地喝下。出门总得洗个脸换个衣服吧,这一点我还是清楚的。我把手浸在洗脸池的水中,看到自己一双在水里交织在一起的手,脑中竟然飘过小武和刘娜在婚礼上十指相扣的手。
小武和刘娜都是二婚,他们是各自离了婚后结的婚,当时我还做了刘娜的伴娘。两人离婚都没要孩子,也没要财产,属于净身出户。婚礼上两人都眼泪汪汪的,搞得我当时也很感动,还由衷地祝福他们:“小武,好好待娜娜,你们终于走到一起了,不容易!”听到这话刘娜不能自已,抱着我就有些抽泣,搞得我忍不住也鼻子酸酸,眼泪巴巴的。
刘娜比小武大9岁。认识小武的时候,刘娜正闹离婚。后来我和刘娜谈过,问她当初为什么要离婚?当然我问得似乎很不经意。
刘娜说:“前夫那王八蛋,刚结婚时还挺老实,不久就胆子越来越大,招摇显摆与我叔刘市长的关系,背着我开了一皮包公司,打着我叔的名义给人家介绍承揽工程,这样下去我叔都得毁在他手里。他还赌,输得一塌糊涂,自己的钱输得差不多了,开始算计我的。日子是真没法过了,就闹离婚呗。他不肯,打苦情牌,说孩子是他心头肉,一想到孩子心里就拔凉拔凉的,求我看在孩子面子上不离了,还说随我在外面怎么样!让我就把他当作寄养在家里的一条狗,放屁!这他妈垃圾,看着都恶心,这婚必须离。他不是舍不得孩子吗?行,孩子归他,家里的钱也归他。其实我知道他心里才不要孩子呢。名义上就归他,孩子还是跟我一起生活,我甚至还倒贴给他孩子的抚养费。我傻逼吗?可怎么办呢?”刘娜说这些的时候,眼眶里总是委屈得有泪,但态度很决绝。
我有些愤愤不平,“是他妈的垃圾!你怎么碰上这么个货?”看着刘娜委屈的样子,我又赶紧安慰道,“好了,你也仁至义尽,总算小武对你蛮好,后半生有了陪伴!”
一提到小武,刘娜就破涕而笑,“是呢是呢,小武可好可好了。”刘娜幸福地跟我讲她和小武的往事。
刘娜和小武相识于在北京召开的一次国企改革重组研讨会上,刘娜作为证券公司首席研究员做了嘉宾发言,小武是作为地方大型国企代表参加的会议。会上刘娜的发言引起了小武的注意,小武当场提了一些问题与刘娜互动,而刘娜也积极予以了解答,两人一问一答,眉目有情,好感渐生。
晚餐时,也不知是心有灵犀,还是就那么凑巧,二人都没去会议安排的自助餐厅,而是同时来到自助餐厅隔壁的西餐厅。“刘老师,好巧,又碰到你了!”小武先打着招呼。刘娜莞尔一笑:“巧呢!这自助餐吃腻了,换换口味?”刘娜似乎做着解释,又似乎是在邀请。小武倒是大大方方地说:“嗯,换换口味,我请你!”刘娜笑笑,不置可否,身子却是随了小武一起走到靠窗的卡位坐下。
北京的夜晚,华灯溢彩,自是人间繁华。刘娜呷了一口红酒,望着窗外,窗边的霓虹灯光映衬着刘娜的脸颊,粉红迷幻。刘娜虽说快40的人了,肤色白皙,肤质细嫩,一头乌黑油亮的短发柔顺地披散开,刚好到耳垂的发梢打卷,挽起闪着银光的耳坠。小武看得心神迷离,却是不露声色,气定神闲地和刘娜聊着,从这次会议的议题聊到同在一个地市,聊到一起结伴回城,不知不觉已是店堂客稀,二人这才作别,各自歇息。
如果说刘娜想离婚是本已有之,但随着小武走入心里,刘娜对离婚才变得决绝起来。刘娜后来曾问我她当时是不是有点傻?她说当时她就一个想法,必须离婚,越快越好,不管什么代价。我认真地问过刘娜:“娜娜,你当时离婚是因为小武吗?小武如果离不了婚,你怎么办?”刘娜不假思索地说:“是为了小武啊!他离不了没关系啊,我们就这么处着,我只要爱,不要婚姻。”我相信这是刘娜的真心话,但还是忍不住又问一句,有点想点破的意味:“你们年龄相差9岁,你不怕有一天小武会嫌你大,毕竟女的老得快。”我有些不好意思挑明,尽量委婉地说。刘娜很鄙视我的话,敲了一下我的头,说:“想什么呢!真是那样不要我就不要了呗,这点自信还是有的!”刘娜说着就脸红起来,我哈哈大笑,故意作怪地说:“老牛吃嫩草!”刘娜得意地一努嘴,“就老牛吃嫩草了,怎么的,不行啊?!”刘娜满脸的笑,耳根都红了。
刘娜离婚的阻力,主要来自于前夫的纠缠,即使后来他们已经离婚了,刘娜前夫还以抚养孩子为由说刘娜私自把孩子领走闹到刘娜单位,闹得鸡飞狗跳。刘娜不得已报警,最后警方以扰乱工作秩序为由对其前夫做了行政拘留处理。小武呢,也脱层皮形容枯槁地才把婚离了。二人在都离婚半年后结的婚,没曾想这新婚没几个月,小武坠楼了。
我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刘娜该怎么面对小武的死,我又该怎样看着小武的那具遗体。草草地洗了脸,脑子还是混沌的,我开着那辆jeep奔向公司。
小武是我的前男友,对于小武而言,我则是他的前前女友或前女友们之一,我想。
2
我和小武是同一年大学毕业后入职到这家集团公司的。小武个子高,篮球打得好,帅气,但话少,不过这不影响小武的人缘,自然的单位同事便总把我们放一起谈论说笑。一开始,我倒没注意小武,同事们说多了,我也就不知觉地注意小武,小武打篮球的时候我也过去观战,工作中有事没事的也去财务部串串岗,但小武见我也就是微微一笑,很少主动搭话,时间一久我便觉得有些无趣,心里自然没了要跟小武有什么故事的心思。印象中小武主动跟我搭话,是我被周总在总裁办公会上亲自提议并确定为总裁办公室秘书的那天,秘书这样的岗位本来就是个一般职务岗位,但由于是周总的秘书,这个消息一下子就路人皆知了。下班后我路过楼下宿舍区篮球场的时候,碰到小武,小武右胳膊夹着篮球,左手叉着腰,跨栏背心上隐隐地有点汗湿,露出的胸肌闪着晚霞的光泽。小武说:“珊珊,回来了?”眼光里有一种浅浅的柔。我虽然有点突兀被小武以“珊珊”昵称着,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女生骨子里都是希望被人宠着和追求的。我微笑着点点头,小武就约我晚上一起吃饭,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小武转身拍着篮球重返球场,说:“一会见,我在楼下等你。”小武的背影在夕照下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诱惑,篮球击打地面的“砰砰”声有点像打着的节拍,让小武的形象生动起来,我边走便会意地微笑着。
我回宿舍换了件修长白底碎花的连衣裙,把头发简单地拢了拢,换上软底人字拖就下楼了。小武已经在楼下等候,还是刚打球的那身穿着,只是不见了篮球。我们似乎步调一致地都没把这次一起吃饭当作是一次约会,我反而倒比较喜欢,如果彼此穿着正式应该会有些拘谨或不自然吧。我们两人保持着合理距离,并肩向外走去,我能想象到应该会有不少眼睛看着我们,但我们的确不是约会,所以我们倒是坦然而轻松地聊着,这样的氛围在夕阳的柔光里漾漾的,甚好。
小武很会照顾人,选哪家饭馆,坐哪里,点什么菜,小武一一听我的,我每选好菜品征询他的意见他总是一个轻声的“好”,语调轻盈,毫无勉强,且透着真正的认可。等菜的功夫,小武会用开水洗刷一下我的杯子和碗,然后再去把自己面前的杯子和碗也洗刷一遍。小武做着这些,不急着要聊什么,我们之间好像无需那种透着热聊假装出来的熟识,彼此可以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却不尴尬,也许这就是一种静美。小武给我倒上鲜橙汁,举起杯子,祝我成为周总秘书。我笑说:“这有什么好祝贺的,不就是一秘书嘛,一样的干活差事。”小武收敛起笑意,认真地说,“那不一样,你是周总的秘书,你会自然拥有权力的溢出效应,以后我们这些没人罩着的得仰仗你这棵大树。”我嘴里说着哪里哪里,心里有一丝虚荣的满足感飘过。“你请我吃饭,是因为我是周总秘书,还是因为我是郑珊珊啊?”我突然有点戏谑地问道。小武呵呵一笑,眉宇间微微一皱,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张,嗫嗫嚅嚅地说:“大家都是一起入职的,就是吃个饭。”我有点恶作剧后的得意,开心地看着小武有点窘态的样子,当然我也不会让小武难堪,给小武夹过去一块牛排,就像没说过刚才的话一样地点评菜品说:“这牛排做得不错,你很会点菜呢!”小武的眉宇舒展开,一边接过牛排一边说:“你自己吃啊。”
因为这次的晚餐,我和小武无论是在路上还是在单位再碰面,都好像心照不宣地相互笑笑,这笑里和原先的笑多了一层意味,要是有个几天没一起吃饭或聊过一会,便有些觉得缺了点什么。这恐怕就是爱情来临的感觉,不过这种感觉有时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不踏实穿刺,小武有时活灵活现地就在眼前,伸手可触,有时小武又倏忽远去,淹没在一片迷雾中。这种不踏实的感觉不是情绪化的,而是一种直觉吧,宿管赵姐的话验证了我的直觉。
我和小武都住在单位集体宿舍,这是一栋五层老式筒子楼。长长的过道从每层楼的中间穿过,过道的两侧便是各个单独的房间,一二层住女生,男生住其余楼层。房子虽老,却不小气,层高和房间面积都比现在的新楼阔绰得多,加之宿管阿姨的勤劳,过道和楼梯擦拭得干干净净,所以这栋老楼不是老旧陈腐,而是幽深城府。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正要出门,赵姐喊住我,“珊珊,来,说个事。”赵姐左右看了看,凑上前来,拉了拉我挎着的背包,说:“珊珊,这两天小武去哪里了?没见他人了。”我笑着说:“我也不知道,你找他有事?”赵姐没接我的问话,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哦,你也不知道的,周五晚上看到一个女孩子来找他,一起出去了。”赵姐说着,抬眼就看着我,透着一种神秘,伸出右手的三根指头,在我面前晃了晃,又说:“这是这个女孩第三次来找小武。”我笑笑,“哦,就这事啊,那可能是他同学什么的吧。”赵姐不置可否,笑笑,轻声说:“不知道,长点心哈,丫头。”我觉得我是无所谓地走了,可走着走着,心里开始有些有所谓了,忍不住我还是给小武发了一条消息,“在哪儿呢?”尽管我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好笑,可一旦发出那样的消息后满脑子里就在想小武怎么回应,不时地就拿出手机看看。小武过了好久回了一条消息,“回家了”。其实无论小武怎么回,我心里总是不痛快,赵姐暗示那个女孩后我所装作的洒脱正慢慢褪去伪装,我越来越强烈地想知道那个女孩是谁?和小武到底什么关系?我没再回小武任何消息,我逛着街,什么也没买,什么都看不上眼。我突然觉得我应该去趟监控室,那里应该能看到来找过小武三次的那个女孩。
监控室设在公司保安部,我笑吟吟地装作路过,保安部黄队长口里说着稀客稀客,拉过椅子请我坐。一番寒暄后,我装作好奇地询问现在监控的范围和覆盖面,黄队长热情地为我演示监控系统,我看到了宿舍区门前小武和那个女孩并肩向外走去。女孩说着什么靠上前去,左手很自然地挽上小武胳膊,小武的身子有点向外斜去,似乎有点想躲闪,片刻小武从女孩挽着的胳膊里抽出自己的手臂。我装着发现新大陆似的,“吆,这不是小武吗?那个女孩是谁?”黄队长凑上前来,看了看视频,沉吟了一下,自言自语地说:“这个女孩应该来过,我给你翻翻。”黄队长熟练地往前翻着视频,不一会就看到女孩迎面走来的样子。女孩个子不高,身材苗条,穿着普通,一副清秀的样子。我确信小武和这个女孩不是一般诸如同学之类的关系,心里不快,努力作出的笑容无法再挂在脸上,跟黄队长告别后我就匆匆起身向外走去。
外面下起了细雨,黄队长要给我伞,我说雨不大的,一会就到宿舍了。的确,这细雨打在身上,有一种自虐的意味,似乎可以抵消心头的一些不快。我正低头往前走着,一个人靠过来往我头上罩上伞,是小武。我冷冷地看了一眼小武,把自己移出伞的笼罩。小武就把伞递给我,说:“要不你自己打着伞,别淋着雨。”我没接伞,小武拉过我的手,把伞把塞到我手上,他自己在雨里走着。小武告诉我那女孩跟他是一个镇上的,从小就认识,人很好,在他们镇的一个镇办企业上班,是家里人给牵线的,他不希望和那个女孩是恋人的关系,但不知该怎样拒绝。“那是啥关系?”我也不知道我是心平气和的,还是有点凶地问。小武不言语,低着个头,细雨积在他头发上,顺着就滴了下来。我把伞给小武罩上,推搡着他,“你说啊!”小武怔了一下,猛地把我抱住,我手里的伞毫无防备地跌落在地,我竟也抱住了小武。抱着小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奇怪,原先不知道那个女孩的存在,心里老不踏实的,现在证实了这个女孩的存在,反而倒踏实了。我装得凶凶的,说:“那个女孩要是再来找你,我跟你没完。”小武还不言语,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箍得我不由得捶打起他,“你要勒死我啊!”我嘴里骂着,脸上却是笑着。我仰起脸,细雨温情地洒在脸上,柔柔的,像沐浴在春风里。
3
在车上我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电话是打给刘娜的。昨晚我和刘娜小聚时,刘娜跟我说:“你们怎么那么忙?小武又加班不回家了。”电话里刘娜似乎还没睡醒,懒懒地骂我一大早就吵她睡懒觉了。我说:“娜娜,你赶紧过来,小武可能出事了!”随后我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通知家属是我的第一要务。”我希望刘娜尽可能地有不幸消息的预期,我不忍心说小武跳楼了。
第二个电话我打给了集团分管财务的王副总,通报了小武可能是跳楼自杀一事。这纯粹是工作电话,对于财务人员的异常,王副总如何立即启动自检自查是他职责范围的事。虽然这个出发点有点恶人之心,但职责之事,不能疏忽。第三个电话我打给了宣传部李部长,在巡视组即将巡视之际,主管财务人员跳楼自杀,太过敏感,舆情需要关注,甚至还要应对记者的采访。打完这三个电话,我心头仍是迷糊一片,怎么会这样呢?我疑惑重重。
对,我还打了第四个电话。快到公司的时候,我在犹豫是不是也应该向集团赵书记通报一下小武坠楼事件,我有些不想跟赵书记通话,变通的办法就是跟党办主任陈希说一下。在公司自动大门打开的时候,在门卫向我敬礼的时候,我还是拨通了赵书记的电话,通报了小武疑似跳楼自杀,然后我就把手机静音。我不想接到任何人的来电,我想尽可能地让自己能有一个相对安静的氛围。我在办公楼前停好车,换上高跟鞋,下车后在办公楼的拐角处,我停下脚步,我心里拒绝看到小武现在的样子。
我成为小武的过客,或我们成为彼此的过客已有段时间了。那天,我回办公室看到办公桌上放着小武的喜糖,我就在心里发誓要忘了跟小武的一切。小武给我的喜糖与给别人的并无二致,一个心型的小礼盒,里面放着几种不同口味的水果糖,还有牛奶糖、花生糖、巧克力,我憎恶地看着这一颗颗带着炫耀色彩的喜糖,面无表情地一个个打开裹着的糖纸,再丢进桌旁的小纸篓。“我需要你们来广而告之吗?”我心里暗暗嘲笑这些不识相的喜糖。我搞不清楚小武为什么还是要和那个女孩结婚,是我不好吗?是我不够温柔吗?小武说跟我在一起,他有压力,说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不应该爱上我。小武说着这些的时候,眼泪可劲地流,把我抱着狠狠地亲了一口,就猛地推开,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周总走进办公室,看了我一眼,顺手把一盒包装精美的巧克力放在我办公桌上,淡淡地说:“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你们女孩子应该喜欢吃的。”我看着金色的巧克力盒,说着“谢谢”,喜糖所带来的不快似乎被这盒巧克力的高贵色泽击溃,躲藏到我不想目击的角落。“晚上没安排的话,跟我一起去见个人,你再顺便认识个新朋友,可以做你姐的朋友,你现在需要一个能聊聊心里话的闺蜜”,周总说得近乎不容商量,却让人感到很体贴,我不由自主地就点点头。
下班后,周总开着车,我坐在副驾驶,我们向市中心驶去。一路上周总也没说话,静静地开着车,车里播放着轻音乐。车外华灯初上,各色灯光闪烁,就像音乐里跳动的音符,我则在这柔波里漂浮。“听一首《kiss the rain》吧,雨的印记,适合你”,周总悠悠地说,便换上这首钢琴曲。当出自音乐才子李闰珉之手的音符从淅淅雨声中飘出,我便融入到这片烟雨空蒙中,我看到了细雨中小武对我的拥吻,看到了小武渐次消失的背影,我的眼前开始迷蒙,泪水悄悄地滑落。周总依然没有说话,把这首《雨的印记》循环播放,我渐渐不能自已,之前努力伪装出来的无所谓彻底崩溃,我一任自己在周总面前抽泣开来。待我抽泣平缓,周总递过来纸巾,喃喃道:“哭出来就好了”,我这才意识到车已经停在一个小院子门口。小院里是一座二层的小楼,看上去有些老旧,但满墙的爬山虎给这栋小楼增添了不少生机。小楼的门打开着,温和的灯光从门里溢出,楼前的过道就满是一片的柔,窗户玻璃上不时闪过一俊俏的身影,似乎正从厨房到餐桌穿梭忙碌着。显现在面前的这一幕让我突然有一种归属感,我有些从刚才失落的情绪中走出,平安地着陆。我长长呼出一口气,惊讶地问:“这是哪里啊?”
周总看看我,笑了笑,“这是刘市长家,还有一位是他侄女刘娜,你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周总自始自终没有说过一句安慰我的话,但我的情绪起伏好像都在他的指挥棒下起舞,我不得不说周总简直就是一个魔术师,一个深谙你心理的魔术师。
我决定走出这段感情,而不是之前那样怨恨地发誓。生活并不只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