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月门·雪颜叹(中)
画舫的二楼用珠帘隔开,梯口正对的这一边,中央摆了一张紫檀木雕花的酒案。
那少女已走上前去,取了桌上的酒,斟满了两杯。
“二位,请坐。”
然而两人的目光既不在她身上,也不在桌案上的酒上。而是在一旁的珠帘上。
珠帘之后,似有人影。
苏涯的目光淡淡地扫过去:
“我早知道是你。”
帘后忽然传出一阵轻笑。
“我也早知道你会来。”
苏涯面色一沉:
“那么你可知道我因何而来?”
“我只知道,公子既非来看我的,更不是来救我的。
若这世上真有一个人认为我非死不可,那这个人一定就是公子你。”
语音刚落,那珠帘窸窸窣窣地发出一阵声响。从珠帘之后,缓缓伸出一只手来。
那手纤细柔弱,就连每一处指节看起来都那么完美无缺。而此刻从珠帘后探出,却偏偏令人悚然。
手上的皮肤几乎毫无血色,苍白之下隐隐泛着青黑。
苏涯不由得退后一步,失声道:
“青焱之毒。”
珠帘后的女子轻轻叹了口气。
“公子怕是只会觉得我咎由自取,罪有应得吧……”
苏涯盯着那只手,沉默了片刻,道:
“可我却知道,炼毒的人绝不会轻易让自己中毒。尤其是……自己熟悉的毒。”
珠帘后的女子神色忽然变了。帘外的手一扬,一枚细针自袖口弹出,直取苏涯面门。
苏涯站在那里,连眼睛也没有眨一下。
一旁的贺沅在顷刻之间出手,已将那暗器挡了下来。雪颜剑并没有出鞘,贺沅握着剑鞘的手只轻轻抖了一下,银光一闪,剑身探出半截,又落了回去。
再看时,那针已嵌在雪颜剑柄的银饰上,落下一个黑点。
“好快的身手!”帘后的女子不由得赞叹一声,人已从帘后走了出来。
这是个极美的女子。倾城绝色,眉目如画。
却也是个极狠毒的女子。出道至今的几年间,死在她手下的人已难计其数。
“公子还是非杀我不可么?”
“像你这样的人,总该有点自知之明。”
女子眼眸低垂,竟有了些惆怅之色。
“不错,我总该知道这世上想要杀我的人实在太多。”
她眼波一转,眸中就又闪现出明媚的光采来。
“可是死人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看苏涯脸色一变,她仍低低地笑着:“公子想要我的性命,就尽管来拿好了。”
话音未落,人已轻飘飘跃起,足尖在窗棂上一点,转瞬已立在十丈开外的河灯上。
贺沅秀眉微蹙,抬步就要追出去,手已按在了雪颜剑的剑柄上。
可是她刚刚把剑向外一拉,苏涯便伸出手轻轻拍在剑柄尾部。她竟不由自主地又将剑插了回去。
“在这等我。”苏涯沉声嘱咐了一句,顷刻也已掠出窗外。
贺沅追了一步,却被一旁的少女拦住。
“这本就是他二人的恩怨,姑娘还是莫要出手的好。”
贺沅面露不快之色,道:“我不出手便是。”
可是待她匆匆奔至窗前,向外看去。只见夜色苍茫,早已不见了那二人的影子。
过了约摸一刻钟的时间,河面上终于远远地出现了一个人影。贺沅略向旁边退了半步,那人影就从窗间冲进了画舫内。
回来的人却不是苏涯。
雪颜剑已出鞘,直指那倚在窗前的女子。
“苏涯呢?”
洛迦抬头,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你该知道,我炼出的毒,没有一样不是致命的。”
剑尖又逼近了一寸。
“他说过让我在这等他,他就一定会回来。他说的话,从来没有一次不作数的。”
洛迦盯着贺沅手中的雪颜剑,竟又莫名地笑了起来,似乎全然不曾将那寒光凛凛的锋刃放在眼里。笑得贺沅怔怔然不知所措。
“我总算知道你和她哪一点像了。你和她一样,都这般相信别人的话……”
贺沅低叱道:“你说清楚!”
“你可知道,这雪颜剑,曾有过一个主人的?”
洛迦抬手,食指和中指一并,便将雪颜剑夹在两指之间,然后,缓缓地,将剑锋移开。这整个过程,她脸上的笑意一直未曾变过。
“你杀不了我。
如果你肯听我说话,你也不会想要杀我。”
她已将剑锋从自己的咽喉处彻底移开。
“因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和你是一样的。一样的……心系六年前的那桩事。”
她俯过身来,低低地在贺沅耳畔说了些什么,白衣女子的脸色渐渐地变得惨白,本来握剑的右手也微微发抖。
洛迦轻轻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扶她的肩,似乎是带着慰藉之意。
但是她的手刚抬到半途,就吃痛地低呼出声。她缩回手,腕上已多了一处淤青。“叮”的一声,一枚针从她手中跌落下来。
窗棂处攀上一只手来。
然后苏涯整个人从窗边一翻身就跳入了画舫内。
他全身的衣裳已经湿透了,漆黑的发狼狈地贴在脸上,滴滴答答往下淌着水。面容苍白得毫无血色,唯有一双眸子仍明亮中透着清冷。
“中了我的蚀骨香,你竟还活着。”
“苏某说话,一向算数。”
一旁贺沅乍见他平安归来,不觉已有了些欢喜的神色,听了这话却又心头一凉。
“你当真中了毒?”
“你看我像不像是中了毒的人?”
他的出手依然很稳,刚才一击就准确无误地阻止了洛迦施放暗器。
怎么看也不像是一个中了剧毒的人。
若非要说他中了毒,那现今他这样的表现,也只能有一个解释……
想到这里,贺沅一惊,开口正欲问些什么。苏涯却已稳步走来,执起她的手,道:
“沅儿,我们走。”
6.
洛迦缓缓地在酒桌边坐了下来。
灯火明明灭灭,映着她无瑕的侧脸。
她当然没有说谎。可是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远在洛城的那个人,还是要将所有的账都算在她的头上。
人心本就自私。
所有的冷酷无情,不过是一种逃避罢了。
她不得不想起那个少女。
这浑浑噩噩的半生,最初的光明与温暖都来自于她,其后数载年华里的阴暗和痛苦也关乎于她。
叶云离。
再度回想起这个名字,她的眸中浮现出痛苦之色。纤纤玉手紧紧握住桌上的酒杯,指节因太过用力而泛白。
那时她也只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女,从深山中,负着师门的仇恨,到这尘世中来。
她的师父,本该是一个高高在上的女子,家族却惨遭灭门,一夕之间就从云端跌落到尘埃里,虽侥幸死里逃生,一夜的时间,一头墨发却尽作霜白。
谁说得清那刻骨的仇恨呢?
她出师那天,重病已久的师父执意强撑着送她下山,将一柄剑递到她手中,要她将这剑插在仇人的心口。
她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当时师父咬牙切齿的怨咒。那一刻,她仿佛看见师父那双眼睛里沉寂的灰烬又燃起火焰来。
其实师父所说的人心险恶,她是不信的。何况她初下山,就遇见了叶云离。
叶云离完全不像是祭月门的人。在死气沉沉的祭月门里,那个白衣似雪的少女就像一束照进黑暗的光。
如果那黑暗太深太广,光是迟早会被吞没在无边的黑暗里的。
她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自己执剑刺出时的情景。鲜红的血在雪白的衣上浸开,触目惊心。
事实便是如此,无可辩白。
以至于苏涯方才质问她时,也是这般说:
她真心待你好,你怎生得这副歹毒心肠?
可是她那一剑,本来是向着那个黑衣男子刺过去的。她也不知道那剑上淬过剧毒。
罢了罢了,反正这罪名,她已担了六年。
她将杯中酒饮下,仍觉意犹未尽,就伸手去取酒坛。手上绵软无力,竟连酒坛也提不起,酒坛刚刚离了桌面,又跌落在桌上,酒也倾倒出来,很快淌过整个桌面。
酒中有毒。
是谁下的毒,何时下的毒,她全无察觉。她已是下毒的高手,却未能识破这异毒。
她想站起来,却一个踉跄,急急扶住酒案才勉强站住。
画舫内的烛火半明半昧,青衫的少年就如鬼魅般地立在暗处。
“所有和她的死有关的人,都该偿命!”
她涩然张了张口,一时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心头。
她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这短短一生声名狼藉,害过太多人,但唯觉有愧于心的,也只那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