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曼珠沙华
且看天下
鬼门关处熙熙攘攘飘了一排的鬼，形形色色，模样各异。
我走过去，随在了最尾端。
“你怎么死的啊？”我才一站定，面前便有个须发皆白的老妇回过头来，一脸惋惜地瞧着我，“这么水灵的姑娘，可惜喽！”
我不知如何回她，因而只含着笑摇了摇头。
老人家瞧我模样，面上的怜惜之色越加浓重，一边摇头叹息，一边还轻轻拍了拍我的手，以示安慰。
我笑着承了她的意，而后伸着脖子朝前头瞥了眼，见前头鬼影虚虚晃晃，已有大半过了那鬼门关。
我收回目光，沉下眸子，亦步亦趋跟在那群鬼的后面。
不多时，身后忽然扬起一阵极大的风，带起细细微微的黄沙，落了我一身。
我随手抖了下，回过身去，眯着眼睛望了许久，方隐约瞧见一道模糊的身影。
那道身影走的极慢，几乎是走一步缓一步，但步伐极为坚定，一步一印。
离得近了些，便能瞧得清楚，是一个很好看的男子，素衣墨发，神色淡漠，轻轻浅浅如拂面微风。
我歪着头毫无顾忌地打量他，他似乎也发现了我的目光，一时停了步伐抬眉望我。
他的眸子很奇特，不似寻常的黑色或棕色，而是温润的明黄色，在这没什么艳丽之色的地府，显得格外清亮。
我瞧了一会儿，觉出此举不太妥当，便又立即将头扭了回来。
身前已经空了，四下只余我一个。
我提步，朝着那道门迈了过去，身后的脚步声远远传来，似乎也跟了上来。
一入鬼门关，便又踏上了一条路，路面极宽，覆了厚密的黄沙，入眼显得很温和，路两边开着一望无际的血色花朵，妖冶夺目，美不胜收。
身后的脚步适时传来，窸窸窣窣地，仿如一片落叶掉在我脖子里，蹭着我的皮肤，有些痒痒地。
我快速回了下头，果然见那道素白身影正立在我身后，定定瞧着我。
我一边走，一边思索，那般神仙似的人儿，到底是如何殒命的？年纪轻轻又有着那般样貌，可真是可惜了！
转念我又想，我既只是一缕命魂，左右不急着投胎，若是能想出一套说辞，将身后那位，诓着陪我在这地府多留些时日，该有多好……
思及此，我又偷偷扭过头往身后瞥了一眼，果不出意外与他正瞧着我的目光，撞在了一处。
嗯？
难不成他也对我存了什么心思，想着如何诓我？
我脚下步伐加快了些，迎着一路火红的花，寻着路的尽头而去。我走的太快，又时不时分神往身后瞧，因而一不留心，险些和身后飘来的一只鬼撞在一起……
但，并未撞上！
身后跟了我许久那个素白身影，不知何时已到了我身边，扫开那个可怜的小鬼，又一脸忧心地瞧着我，“你，没事吧？”
我见他与我搭话，心中立时一喜，赶忙应道:“没事没事！”
他凝着我，喉结微动，似有些紧张地抿了下唇。
“你是要投胎的鬼吗？”
他眉宇微蹙，清亮的眸子里无端生出一抹失落之色。
许久，他摇头，“不是，我来此处寻人。”
“那你寻到了吗？”我希望他没寻到，以此在这地府待上个百八十年才好。
“快了！”他语气淡淡地，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喜气。
我心有不悦，没了兴致再走，索性身子一弯，就着路边的黄沙坐了下去，一身水色裙摆，飘飘洒洒铺了满地。
抬头时，见他并未离去，又不由自主邀他，“要一起看花么？”
我没抱多大希望，只盼着他将推脱之词说的委婉些，也便好了。
“好！”他如此应承，身形一动坐在了我身侧。
我忽然觉得这副场景有些熟悉，仿佛曾经也有一人，无数次以这样的姿态坐到我身边。
朦朦胧胧，隐隐绰绰的记忆里，我晓得那时的自己，定是欢喜的。
“此花，名为曼珠沙华，开在黄泉，一开便是千年。”他将手随意搭在膝上，晃动了几下。
他手指修长素白，指甲是嫩嫩的淡粉色，甚是好看！
听他说话，我不动声色收回自己乱撇的目光，而后扫了眼面前的血色花朵，应和道:“真好看，却不知这阴邪的黄泉地狱，是如何开出这样艳丽的花来的？”
他眉目轻扬，呼出一口气，“无论怎样阴邪，这曼珠沙华终是会开在此地，心甘情愿，永世不悔。”
他说的有些深刻，我没太懂。
花瞧了半刻，他忽而出声，一副要与我说故事的架势，“曾有人央我，陪她走一遍黄泉路，看一眼血色的曼珠沙华，我当时，并未应她！”
我皱眉，“好端端的，说什么走黄泉路，不吉利。”
他笑，“无妨，我们没那些禁忌。”
我不悦道:“就算百无禁忌，也是不吉利。”
“好，不吉利，以后便不提！”他哑声失笑，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
我这才满意，又继续问他，“那你后来陪她了吗？”
他偏头，认真望着我，许久，方浅浅一笑，“算是，陪她走了，也瞧了。”
“也好！”我撑着下巴，晃晃脑袋，“左右是遂了她的愿，补了你心头一憾。”
“嗯！”他点了下头，眸中水波荡漾，清亮澈然，“横竖她欢喜便好！”
我顺势凑近了些，目不转睛盯着他眸子瞧了半晌，恍然道:“我明白了，你这般顺着她心意，定是心悦于她的！”
“心悦于她吗？”他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眸中升起莫名的光亮，“或许是吧，是心悦于她！”
他声音淡淡地，不高不低，不疾不徐，将他心中藏的故事，娓娓道来。
“当年留她在身边，是我怜她，后来朝夕相对，也不过觉得她有趣些，至于……至于一次次护着她，不想见她受伤，也不过是觉得，她既然待在我身边，我便必须要护她无虞，直到……直到有一日，她手中执花立在我面前。她身后，山川相连，花绽如雪，风景如画触眼惊艳，入我心的，却唯有她！”
“我终是知晓，纵有十里芳菲初绽，万顷星河涌动，仍不及她眉眼带笑，赠我凡花一束！”
“呵……”他轻笑出声来，有些自嘲道:“可笑我活了十九万载，自诩无情无爱，却终未料到，会载在她身上！”
我不解，反问他，“心悦于她，不好么？”
“好，很好！”他唇边浮起笑意，眼尾处莫名生出些红晕来，“很多东西，很多风景，我看久了便会腻，唯独她，越看越欢喜！心悦于她，我很开心！”
“那你和她，为何没在一起？”
他眸中光亮瞬间消匿，微微低下了头，“她心悦之人……不是我！”
这我便知晓了！
原是他一厢情愿，念了位心中无他的女子。
所谓“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大抵便是这般！
“没事的，你很好！”我拍拍他的肩，宽慰他，“你真的很好，我方才初见你，便觉欢喜！”
“真……真的？”他竟然有些许激动。
我莞尔，“自然是真的！”
他舒口气，睫毛忽闪几下，带起眸中一片水雾，而后，又试探地道:“那你，可愿跟我一起回去？”
“嗯？跟你一起回去？”我愣了愣神，“回哪里去？”
“回……归灵墟！”
“归灵墟？”我慢吞吞重复一遍，倒是没记起这归灵墟，到底是个怎样的地方。
抬眉之际，望见一双澈亮的明黄眸子，带着清晰可见的光芒与温情，定定落在我身上。
我许久没搭话，他似乎有些忐忑，压了情绪，复问我一遍，“归灵墟，你想回去吗？”
我道:“那里有什么？”
他回:“那里，有你心悦之人。”
“那你呢，也在那儿吗？”
“嗯，我在！”
我抿唇一笑，迅速点头，“那我便去！”
听我言罢，他似是有些惊喜，面上神情一变再变，最后竟生出些无措来。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气息换了又换，唇抿了又抿，最后勾出一丝苦笑，低低叹息道:“七华，我竟不知，在你面前，会这般怯懦。”
他声音低哑，气息不平，似乎极力压了情绪，却仍掩不住有些轻颤。
黄泉起风，抚着血红的曼珠沙华而过，霎时动如红纱，满目惊艳。而身侧的素衫男子，白衣素净，眉眼清华，我见之甚喜。
“你叫什么名字？”
“我？”他神情一顿，睫毛微颤，气息慢慢稳了些。
我身子未动，只将头靠近了他一些，“嗯，是在问你！”
“千夙！”他声音涩涩地，似有些不愿开口，却还是与我说了。
我想他定是不喜这个名字，因而说的时候才这般不情愿。
“千……夙！”我轻唤一声，拉长了尾音，对上他的明黄眸子，道:“千夙，我很喜欢！”
他僵了一下，唇角轻轻一颤。
周遭似乎亮了起来，也或许一切都没变，只是他的眼睛太亮，望着我时又太过缠绵，我一时不妨，陷了进去。
他目光轻轻柔柔地落在我额头上，眼睛里，而后一路向下，停在了某个地方。
他猛然靠了过来，慢慢地将他的唇，覆到了我的唇上。
我浑身冰凉，唇也冰凉，他气息温热，唇也温热，一时相碰，热烈的触感从唇畔蔓延，直至我心间。
我睁着眼睛，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面容，忘了要如何反应，也忘了将他推开。
面前的人缓缓闭目，睫羽轻颤，一滴清泪自他已阖去的眼里溢出，划过眼尾，晶莹剔透。
“滴答——”一声，泪珠滚落，不偏不倚砸进了我掌心。
那滴泪滚烫，灼得我手心一阵酥麻！
@我是凉木汐，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如果你有故事，就坐下喝一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