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木板上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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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品征文专题之回望。
巡地车来到这里不足十二个时辰。从雪地里冒出的漆灰色枝杈,一碰就碎裂了,沿着它往下挖去,却被琪玛猜对了,这是一处遗迹,真要还原的话,是废弃了好久的村落,看来是一场暴风雪淹没了这里。
我们在这里扎营,支起帐篷,点亮发电机,暖气开始融化积雪,化成了水,那些水渗透到地层的深处,我们开始对这片区域大范围地搜索。
琪玛找到一块在石缝间夹着的木板,那不是一般的木板,而是有凿刻下来的,密密麻麻的印痕,木板的一角被雪水侵蚀,被损坏了。
琪玛说那些印痕是字,她认得那些字,她是探险小队里唯一的爱尔雅拉人,与这座村庄遗迹可能所属的人类族群,艾比人,有着共同的根源,在漫无边际的探索旅途中,人类的遗迹,文明,就像黑暗中的蜡烛光芒,足以驱散黑暗。我们希望能找到一些人类的遗骨和文明的遗迹,便于对这个曾与世隔绝的人类种族做进一步的了解。她成为我们的翻译官,在营地帐篷里埋头解析那块木板上的文字,而我们其他人,仍在继续开采遗迹,希望找到更多的证据,证明这里曾有人类生活过。
在制热帐篷里,我脱下防护设备,抬头看琪玛埋头工作的样子,她的手上捧着一本厚厚的字典,算是本古书了,那能让她辨认出木板书中的字迹,她的惊叹声不时地传出帐篷,让我好奇了整整一天,所幸一天的工作完成,我们发掘了更多村子的残骸,侵蚀的木板,腐烂的石头。
没等我开口,她却急不可耐似的,丢下字典,摘下眼镜,把头发拨到身后,然后转身对我说,“安特,你知道吗?这是一本日记。”她兴冲冲地举起一页A4纸,丢给我,翻译过来的文字,被她娟秀的笔法撰抄其上,我举起来观看,随之也和她一样,惊叫起来。
——第42天
安婆婆的屋子没有声息,和往常很不一样。我赶到的时候,目力所及,是床边一只伸出来的枯瘦的手,还有地上滚着的木碗,用来装水喝的,碗口的缺口仍是我熟悉的样子,仰面朝天着,安婆婆的胸口没有起伏。
我拍拍自己的脸,没去叫安婆婆,而是先把水杯捡了起来,佳佳,你应该会笑我吧,在这种情况下,应该要先去探探婆婆的鼻息才好。我把水杯放回原位,地上的水很快结成了冰,我才发现炉子里没有火光。我真的,太笨了,一进来就应该添柴才是。这么冷的帐篷,会冻坏安婆婆的。
我伸手去找打火石,它放在炉子的上方,可是炉子里已经没有柴火了,我拉上衣服,戴上兜帽遮住耳朵,然后拉开了门,冷冽的寒风往屋子里吹,我用身体挡了一下,这样不会吹到安婆婆。小心翼翼地关上门后,我去了后院,那里是用栅栏围着的,以前是养许多犬类动物,郊狼和大狗,彼此相依取暖,在风雪中几乎认不出谁是谁。大部分都被大家带走了,现在只剩下佳佳,还有婆婆们。她们的体力都不够了,应付不来长途旅行,只能在屋里等待消息,没关系,我会照顾好她们,直到大家回来。
一个不落。我给大家的承诺是这样的,大家给我的承诺也是一样的。
空荡荡的栅栏内部,有堆积的一些干柴,上面覆盖了一层积雪,我把那些雪扫下来,拿出湿掉的干柴,抖擞它们。以前大家都是用动物的皮毛烧火取暖,现在大家走了,没办法去捕猎那些在雪里到处窜的动物,只好用其他人的屋子,所幸里面已经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了,最重要的物资,已经通通放到木车上,往远方的乐土去了。
我拿上湿的木屋的碎片,重新回到安婆婆的屋子里,把柴添进去,门忘记关了,这么重要的事情,我也会忘,心里骂了自己一顿,我再出声向安婆婆道歉,她睁着眼睛,望着屋子的横梁,全身一动不动,以前她会坐起来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的。没关系,我先把打火石点燃,然后残余的雪被融化,水也被蒸干后,柴火燃烧起来,炉子发出红色的火光,我对安婆婆说,这样就暖和些了吧。
我终于探头过去,去探安婆婆的鼻息。和进门时想的一样,一切都太明显了。我把安婆婆背了起来,笑着对她说,没关系的,婆婆,我带你去找新家。
安婆婆的辫子垂到我的身前,她是村里头发最长的婆婆,说这些头发对她来说都是重要的,铭记时间的东西。
虽然积雪很深,但我还是努力地去挖了一个更深的坑,我把婆婆小心翼翼地放了下去,还接连道歉,是啊,安婆婆喜欢阳光,她讨厌黑暗逼仄的地方,讨厌阴暗湿冷的地方,她喜欢热的东西,吃饭让她开心,讲故事让她暖和,简单地坐在炉子边她也会感到平静,但是这么逼仄黑暗的地方,婆婆,对不起啦,没给你找到真正的好地方。
我一铲铲地埋上冻土,积雪,然后慢慢地看不到这里被挖的迹象。我把铲子扔在那里,搬来那块墓石,放在铲子的旁边。
天空阴沉了片刻,现在又下起雪来,一片片落在我头发和衣服上,我裸露的双手被冻得通红,鼻子也在不断地流出清涕,太冷了,婆婆,太冷了,我喃喃絮叨着,发现雪地上掉下来一些水珠,落进雪地里,就看不见踪影,我用手去抹眼睛,是眼泪。滚烫温热的泪水,是在这个世界里,不会马上冻结的液体。即使如此,泪水也是不需要的。
我钻到屋子里的炉子旁,去捂热自己的脸,鼻子变得通红,手指重新变得灵活,佳佳是头聪明的狼,它趴在门口,好像是意识到有什么逝去在身边发生一样。佳佳,站起来。我对它说,然后摆上一副笑脸,踏着风雪,手中捧着刚煮好的热汤,鱼汤的食材是从冰湖中捉到的,去其他婆婆的屋子里,一切都好哦,我对她们说。一共五户人家的婆婆,我帮她们把炉子添旺,她们有自己的干粮,有的已经坐起来吃了,有的已经吃不动肉了,我把热乎乎的鱼汤给她们,有的称赞我,有的骂我,只是那个会把我勾到床边,使劲摸我头发的婆婆已经离开了。我回自己的屋子,已经过了饭点,生鱼头照样是佳佳的,它蹲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啃它,本来鲜美的鱼汤,我尝不出味道了,硬让自己喝完汤,我开始在木墙上用磨刀石划着画画,长长的辫子,掉落的门牙,安婆婆于是被铭刻在墙上,她说她的每一股头发都是铭记时间的物证,一个人真正的死去,也不是身躯化为尘埃,而是世界上再无人铭记,我想,我永远不会忘记安婆婆,那么,她也永远不会真正地死去。
我看完后,和琪玛对视良久。“应该还有其他的木板,可以从这个日记里,了解到...”琪玛说。
“了解到艾比人灭亡的真实场景。”我替琪玛补充完了整句话。
曾闪着兴奋目光的双眼此刻暗淡下来,琪玛低着头,双手交叠在一起,拇指互相蹭着。
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她轻抿双唇。
第二块木板很快被发现了,琪玛马不停蹄地展开对译。
——第128天
做了一个梦,梦见他们离开的时候那场扬起的雪尘。那个弯下腰来,对我说要好好照顾婆婆们的人,已经记不清他走时的表情。有记得他的笑声,也有记得他毛领上的雪花滑落地上。我本来是应该和他们一起走的,但村里有起身不来的婆婆,还有佳佳,它的脾气很差,紧紧咬住我的裤腿。
我对他们说,放心包在我的身上,也许是我的笑容感染到了他们,于是看着我的目光,也平添一分温柔。
最近我把村子里的人都画在了墙上,日复一日的白雪在地上积攒,坚硬地把小屋包裹住,飓风会吹来遥远的不知名土地上的雪,这里一年四季都是如此。永恒的白,如同夜晚永恒的黑,彼此纠缠,交相辉映。
某个深夜,我会突然害怕起来,但这是不能表现出来的,因为一旦害怕,那带来胜利的勇气也会随之消失了,融化的雪,凝固的水,会悄悄发出嗤笑。如果表姐在的话,她会说那是它们战胜了我。
没有胜利不要紧,该有的东西,我们要有,我想。比如勇气,比如希望。
近来,我努力想村子里的朋友的样子,把他们刻在木屋的墙上,表姐,表弟,孩子们,叔叔,婶婶,村长,阿姨们,安婆婆,还有爸爸妈妈。我没见过爸爸妈妈的样子,村子里很多孩子也没见过爸爸的样子,在村子里只剩下四个还能工作的男人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如果继续原地待命,只会走向毁灭的结局,冰雪,严寒,黑熊,狼群...残破的木屋摇摇欲坠,这里没有树木,干柴也逐渐缺少。
听安婆婆说,我们的祖先曾在探索冰原的过程中迷了路,但他们凭借自己的知识,求生的意志,整个探险小队竟然在此安营扎寨,生火御寒,存续下来,到了今天这样一个小村的规模。安婆婆说外面的任何一个小小的村落,都比这里的人口要密集,扳着手指头的话,这里最多也不过一百来号人。
就像曾经前来冒险的祖先,现在后代基因中仅存的冒险精神也不甘示弱,为了生存,我们必须找到安婆婆口中的乐土。那里有水果,甜滋滋的,有美酒,让人飘飘欲仙,更重要的是,那里的太阳会让冰雪消融,那里的土地温润潮湿,大片的庄稼绵延数十公里,所以村长决定带领大家前往乐土。
嗯,没关系的,害怕就害怕吧,反正最后大家一定会带着那些,水果,干粮和美酒回来的,就算不带回来,也会来接我和婆婆们的。
锅里的汤咕嘟咕嘟响了起来,是从冰湖里捕的鱼煮出来的汤,要给婆婆们送过去了,婆婆早就腻了,每次都是鱼汤,但是,有热乎的汤水也不赖吧。听我的,今天也要笑哦,佳佳。
“他们走了。”我说,“去找寻真正的乐土了。”
“但他还留在这里,不是吗?”琪玛说。
“琪玛,艾比人的消亡只是我们给他们的定义。我们能找到来时的路,他们也可以找到离开的路,只是换了个名称,和大陆上的人融合,过完了幸福的一生,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可是安特。明明是那么平静的语调,我却感觉到有一种剧烈的悲伤,可明明如此剧烈的悲伤,在日记里却没有一点表现...”
“人不能总是向黑暗面而活,对吧,尤其是在那种情况下,总要积极向上的。”
“也许你说得对,毕竟村里的人把他们都抛下了。除了自己骗自己,也没有其他的办法。”琪玛说完,就陷入了沉寂。帐篷之外,正飘扬着一场缤纷的大雪。
第三块木板发现了,琪玛翻译完之后,一反平日里翻译完木板的快意,“今天我想早点休息了。”“你没事吧?”我站起身来,她看着我,冲我笑了一下,然后摆摆手:“没事的。”
凑到灯光下,我开始看这第三块木板上的内容。
——第396天
今天去丽婆婆的屋里,一直陪着她。我想,在这偌大的雪原上,我们是彼此唯一的依靠了吧。
她从早上起,就一直在昏睡,不时醒来一阵,看到我在场,就露出没有门牙的口腔。其实我有点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她不想吃任何东西,昨天的鱼头汤,喝了两口就吐出来了。
好孩子,能不能帮婆婆出去看看,外面是不是有响动,大家,是不是都回来了。
婆婆...我不想离开婆婆,但她的眼神却出现以前不曾见到的光芒,也许是她的神气影响了我,我便跑了出去,沿着向北的那条道路,一直一直地跑,因为那里是大家曾经离开的方向。
一口气跑到雪坡的顶端,我踮着脚尖,向着远方望去,渴望在雪白的原野之中,出现哪怕一丁点黑色的影子,即使我张大了眼睛,那片茫茫雪色依旧包围着我,就好像这个世界从来不曾有过其他的颜色。我吸了一下鼻涕,张开双臂,向着天空和雪原喊道,知道啦,还没赶到这里对吧。
然后我转身往回跑,不停地跑,佳佳的毛色也是雪白的,有的时候,我意识不到它还跟在我身旁。打开房门,炉火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丽婆婆闭着眼睛躺着,我坐在她身边,慢慢地等着她醒来。
好孩子,我其实早就知道,她们...都离开了吧,即使再怎么隐瞒,我也是知道的,你在我这里,呆的时间太长了。婆子我不奢望什么啦,就是担心好孩子,你该怎么熬过去啊。丽婆婆说。
别说啦婆婆,你说的他们啊,很快就要回来了吧。我说。
傻孩子,瞧你,还在笑呢。丽婆婆伸出手来,枯瘦的手掌触碰到我的脸颊,有一种冰凉的触感,丽婆婆闭上眼睛后,一滴泪水从眼角落下,手也自然地垂落下去,我轻轻地去叹她的鼻息,于是便明了,婆婆们生前最为要好,喜欢聚在一起聊天,等到老得走不动了,心里也想着曾经的姐妹,现在,也算是团聚了吧。
第五块石头埋在了四块石头的旁边,丽婆婆的尸体也就在这下面,我对着五块石头深深地鞠躬,转过身来,我用双手捧起自己的脸颊,脸颊的肌肉有些酸痛,是一直在笑的缘故吗?
这么多日子以来,我终于戒掉了流泪的习惯啊。佳佳,要和我一样勇敢,好不好,毕竟以后只有我们啦。
第二天,发掘到挨在一起的五块石碑,琪玛首当其冲地阻止了我们,“这些,都是墓碑,逝者理应安息。”
巡逻队的全体十五人,站在石碑的面前默哀,向孤独雪原中苦苦支撑的沧桑生命致敬。
默哀结束后,大家挖开了那五座石碑,琪玛呆呆地望着远方,不再阻止我们,也不再多说话。
在那石碑中,我们发现另外的一块木板。琪玛静静地接过,回到营地的帐篷里。
我叫住她,琪玛的半张脸隐没在帐篷内,为阴影所遮蔽,半张脸被雪地反射的晶莹,“没事啊,早就是许多年前发生过的事了。”她的嘴角弯起,还冲我竖了个大拇指,好像昔日的琪玛又回来了。
又或者,她的面具戴得更好了。
——第408天
乐土是什么样的?
我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了。应该有香味吧,还有温暖的感觉,走到哪儿都像坐在炉火边,不愁吃喝,哪里都是清泉,不需要等鱼上钩,因为哪里都是可以吃的肉类。
后来我想了想,乐土慢慢就变了样子了。又开始有漫天的冰雪,寒冽的风呼啦啦地响,小屋在炉火投射不到的地方阴影遍布,然后安婆婆讲着故事,表姐在旁边梳她的头发,表弟牵着他爸爸妈妈的衣服,闹着要吃肉,村长坐在远处,和其他男人啃着捕猎的熊掌,婆婆们膝盖上铺着毛毯,或坐或躺地唠着家常,我坐在炉火边,抱着膝盖,喂佳佳吃骨头。
抬头望向屋子里的壁画,我和佳佳在正中间,表姐表弟和其他的村人,都一并画了上去,婆婆们画得最为详细,因为她们每一个的脸,都深深烙印在我心里。
出门后听到一声响动,是我挂在门口的浮漂,连接到屋子旁边的冰湖,是村长教我的,用来缠住鱼,但这次未必是抓到鱼了。有人进门,它也会传出同样的声音。我几乎是跑着冲到门口,心跳扑通扑通的,屋里没有人声,但也许是怕惊醒熟睡的人。深呼吸一口,然后猛地拉开门。
熟悉的壁炉,木板,小桌,简单的未被收拾的床铺,吃剩的骨头。
笑容随之僵在脸上,啊,原来不是他们回来了啊。这么对自己说,然后去屋外找发出响声的来源,原来是鱼啊,佳佳。佳佳歪着脑袋看我。
哈哈,又被骗了。
是啊,这样被骗已重复了很多次,但是每一次揭开真相之前,佳佳,我真的好欣喜。哪怕是维持一刻也好。
我抬头望着天空,天空和大地延伸到很远的地方,也许有一天,我会背起行囊,去找离开许久的那些伙伴,他们只是忘记了吧,也许是在乐土太快乐了,这不能怪他们。
只是因为害怕,害怕一个擦肩而过,如果下一秒,下一刻,他们回来了,只看到空荡荡的屋子,又会作何感想,我不能走动,要相信他们。
我沉默着看向天空,因为知道无论再怎么呼喊,雪花都会覆盖我的声音,冰渊也会淹没我的声浪。只有等待,日头才会升起,只有笑容满面,黑暗才会屏退。
其实本就没什么黑暗,雪花不是晶莹剔透的吗,屋子不是坚固的吗,炉火不是温暖的吗,一切都是那么的真实,是啊,佳佳,我的存在是那么真实。如此,就没什么可怕的。
“安特,你觉得还能不能发现下一块木板了?”已经过了三天,没有新的木板被发现,我正用显微镜观察一块冰土之下的碎石样本,琪玛坐到我的身后。
“能的。”我说,并没有回头。
“安特...”琪玛并不常叫我的名字,我扭过头去,看到她瘦削的身躯蜷缩在灯光之下,她的脚下,是经扭曲变形的影子,她的刘海遮住了眼睛。“可不可以和我去个地方?”
我嗯了一声,整理好器材,把样本浸泡在指示剂内,然后搓搓手,“去哪里?”
她把防护服丢给我,我们全副武装地走出了帐篷,我跟着琪玛走出去,眼前的雪地一片苍茫,正是深夜,营地里只有少数的帐篷还亮着灯,发着橘红的光芒,我们一起走出了营地。
琪玛爬到一座土丘上,在边缘处坐了下来,我回头看了看营地的灯火,也挨着她小心翼翼地坐了下来。
“你看,安特,从这里可以清晰地看到星星。”琪玛说,眼睛则望着脚尖。我抬头看着星空,在城市之中的星星看不出光芒,而在这片雪原上,每一颗星星,如同璀璨的宝石光彩夺目。
“是啊,真好看。”
“可我总觉得恐惧。”琪玛把下巴放到膝盖中间,双手紧紧环抱双腿。
“别怕,有我在。”我把手放到她的手背上。
“安特,我一直在想,我父亲临终前会在想什么。他曾是探险队的老骨干,我五岁那年,他随考察队深入雪原腹地,却和大部队迷失了方向。他们都说,父亲是最厉害的冒险家,他一定能熬很久,能坚持到救援队到来。”
我说,“前辈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他死在自己的岗位上,他的一生都是波澜壮阔的史诗。”
“可是,我比任何人都希望,我的父亲,在迷失的当即就死去了。”琪玛说,“等到救援队赶到我爸爸的营地,他们说他坚持了很久,足足两年。他的死,只有这片无垠的星空,还有无声的大地见证,他的死亡在那一刻,渺小,无声,就像大地上死了一只虫子。”
我没有说话,只是握着琪玛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
“我从小就害怕,这片无垠的星空,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遥望它们的时候,才发现人类是多么的渺小,渺小到,如同蝼蚁,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突破这层自然塑造而成的牢笼。
安特,我真的害怕,我早已忘记爸爸的模样,五岁之前的记忆就像模糊的一团雾,可那独身一人,在雪原腹地被困两年的经历,是我一生难以忘怀的创伤。两年,足够我经历高考,跨越了高中生和大学生的距离,跨越了大学生和工作者的距离,两年,周遭只有茫茫白雪,无论怎么呼喊,无论怎么盼望,怀着必败的决心,走向终点,他们发现他的尸骨,却是三年之后的事。无论如何,我绝不会和爸爸走一样的道路,不是天生逆骨,而是...而是恐惧。”
“所以你才选修的语言学,和野外探险完全没有任何关系。”我轻声说道。
“噗,可阴差阳错,你们的探险队却是需要语言学家的,你们需要掌握我们的语言,因为这很古老,这是传统血脉延续的必然。”
“从大学的时候,我一眼就看出你和其他人不同。总是一个人,不像其他女孩子三五成群的,大家说你爸爸是我们探险队的骄傲,我就情不自禁想接近你,看看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我说。
“让你失望了吗?”琪玛说。
“当时总觉得你不好接触,好像对待任何人都冷冰冰的。”
“大地和星空把我父亲带走的时候,也一并把我带走了,在我眼里,人类全都是渺小的,除了这片雪原,面对什么都是毫无意义的。身边的人,也一次次地让我的这个想法,坚定下来,我无法相信任何人。除了,除了你...”
“你知道吗?”我侧过身去,把她抱在怀里,“当初喜欢你的地方,不是因为你勇敢,而是恐惧。对遥远星空和自然的敬畏,在这种敬畏之下,小心翼翼迈出试探的步伐的你,对我而言,周身都闪耀着明亮的光芒。”
“谢谢。”琪玛把头埋在我的胸前。我紧紧地抱着她,透过防寒的用具,试图让体温温暖她。
“安特,我有时候觉得,我已经要慢慢找到答案了。”琪玛轻轻地说。
“嗯,是什么?”
“我想看看那个孩子留下来的,跨越不知多少日月留存下来的那些笔记。”
“我和大家都会尽力找的。”
“嗯。”琪玛用头蹭了蹭我,发出含混不清的应答声。
无论发生什么,至少,我不会让你经历你父亲曾忍受的孤立无援和恐惧,无论在哪里,我都会牢牢抓住你的手,琪玛。
第二天,新的木板出土了,硬邦邦的浸润着湖底冷水的木板,琪玛拿到手上,双手便颤动不已,她把黑亮亮的眼珠转向我,嘴唇开合,“三年了。”不需要借助字典,她现在已能看懂简单的印痕组成文字的意思。
——第1054天
已经快要数不清有多少日子了,转眼已经快三年了。和佳佳一起度过了漫长的时光,捕鱼,拆掉村子里离开的人的屋子(真的很抱歉!等大家回来了,一定会补偿大家的!)作柴火,我喜欢躺在热腾腾的壁炉照耀的床上,也慢慢明了婆婆们的想法。
躺着可总比站着舒服吧。
有的时候,产生了一些模糊的记忆,大家真的把婆婆留下来让我照顾了吗,等到走到石碑旁边,才能确定,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嘿嘿,佳佳,你可别笑我呀。
我喜欢自己跟自己说话,这样等他们回来了,我也不会因为很久没开口感到生疏了,本来就是这样的嘛,要勤于练习,安婆婆说的。
有的时候,真的把鱼吃腻了,可是凭我一个人,抓不到大型的兽类,佳佳,你可别叫,要是你一个人去咬猎物了,我会担心的呀,我可得好好看着你才是。
对了,昨天给你的鱼骨头,你有好好吃了,没浪费吧。柴火,也必须好好节约才行,要是他们回来了,一点吃的和柴火都没有了,屋子也破破烂烂的了,说不定会责备我的呢。你也知道,村长平时有多严厉。
但他也是为了大家好吧,每一个村庄里长大的孩子,都应该学会和自己对抗,我一开始不懂,慢慢也明白了,佳佳你听好,和自己的贪婪,私欲和懒惰对抗,唯有如此,大家才会记得我们的好,我们自己也不会有遗憾。
哎哎哎,佳佳,你别光顾着舔爪子呀,我说的,你可都记下来了?算啦算啦,记不下来也没关系,我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可以慢慢教给你呢。
我必须要写呀佳佳,因为不写的话,就会忘记怎么写了,我不像表姐那么聪明,学什么都比别人快一步,更要牢牢记住学过的东西,你看,佳佳,这是你的名字。
哦对了,佳佳,我们的必修课,要记得这些人,一个都不能忘记。佳佳,我们现在还不能往前面走哦,因为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我有这个预感。
佳佳,有的时候,我不知道要写什么了,感觉每天都是一样的,还有写的必要吗?是啊佳佳,你说的有道理,不如多给你煮一些鱼头,真是贪吃的家伙啊。
接下来好几块木板,都与这样的木板没有大的区别,那个曾经留守在村庄的孩子,和他的那头狼,与其说是狼,不如说是狗,就这么怀着期待,在失望和希望之中生活着,日复一日,月复一月。
“他为什么不哭,也不崩溃呢?”有一天,我问着正埋头工作的琪玛。
“也许因为,哭是没有用的吧。也许,哭的时候,他没有写下来吧。”
“啊!”琪玛突然传出一声尖叫。
我赶忙凑上去,抓住她的手,“怎么了?”
“安特...”琪玛抬起头来,她的脸颊上有一颗晶莹的泪珠滚落,随之又是一颗,她赶忙伸出手去,抚去下巴上悬垂的眼泪,“不能滴到纸上了,你快拿走去看罢。”
我拿起她正翻译着的信纸,慢慢地往下读去。
——第1784天
他们走了快要五年了,前几天佳佳可能耐不住寂寞,跑出去了,傻狗,才五年而已呀。佳佳不在的时候,我有一种很迷惑的感觉,我在哪里,我是谁,很长一段时间,我盯着墙壁上画着的壁画出神。
今天佳佳回来了,我好似从梦里惊醒一般,突然四肢百骸都开始热乎起来,转念一想,既然它熬不住了,我可以带它走呀。顺着北方,一直向前,追随他们的脚步,只要开始动弹了,方向也对了,就不会输。
佳佳,我们一起走,好不好。佳佳变得沉默了些,我给它一个鱼头,它扑了过去,看来是饿了,才回来的。
佳佳,我们明天出门,好不好。佳佳快乐地摇着尾巴。那就这么定了。
整理好行装,用的是村长教给我的知识,在屋子角落里折叠堆积的帐篷,好好地放进背包里,干鱼,水,柴火也带一些,衣服也要穿好,我把它们整齐地叠起来,放到椅子上,我躺上床在炉火的温暖照耀中,和佳佳一起陷入了睡眠。
我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大家都来接我了。只是醒来时,所有的细节都忘记了,我望着外面,天还没有完全亮,大风刮着飘扬的雪花,不推开门,也能感受到寒冷,勇士可不能临阵脱逃啊,我对佳佳说,于是背起昨晚备好的行装,佳佳在门口蹲坐着,好像在思考一般,它的脖子上有一串绳圈,另一端围在我的右手腕上,这样就不会在大雪中分散了。
已经到了出发的时候了。佳佳有时候会歪着脚走路,就是左边的一只脚朝向左边,然后身体贴近地面,好像在滑行一样。每次看到它这样,就会噗嗤一声笑出来。
在走进纷飞的雪花之中,在天上地下的冰雪夹层中,顶着寒冷的飓风前进,佳佳的陪伴成了不可多得的安慰和快乐。
鼻子不停地流出清涕,那是冷风冻出来的,眼睛变得很涨,脸颊被冻得失去了知觉,耳朵埋在衣襟里,不时有风灌进去,斗篷在下雨时就会湿淋淋地贴在背上,我的眼前是什么,在我身边默默前进的佳佳不会知道,而我心中究竟有什么答案,其实我也并不知道吧。
佳佳,你看啊。一块突出的石头映入我的眼帘,那石头上刻画着一个向上的箭头。是他们,是他们留下来的标记,我们走的是正确的,佳佳!我突然兴奋起来,身体的疲惫和寒冷突然又被一股热流冲散,我对着佳佳又笑又叫,它却偏着头不发一言。
冷静下来后重振旗鼓,我一路继续向前走,天黑时,就支起帐篷,和佳佳在里面生火,在噼啪噼啪的火焰声里入睡,在那一刻,五年间从未有过的希望充盈在我的心间。
第二天启程,冷风还是和之前一样,及膝深的积雪让每一步都异常困难,我每一次呼吸,热气都化成一团一团的雾,转瞬之间又被大雪吞没。
佳佳,一定要坚持啊。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往前走,我一次都没回头,总算发现了第二个地标。向上的箭头正在天上地下的一片苍白中,熠熠闪光。
就这样走着歇着,一路上遇到了六个地标,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记着日子的划刻留在了小屋里,我也明白,在我前进的时候,时间就好像被丢在了身后,忘记了划刻,不对,是时间把我忘在了身后才对,这是令人感到恐惧的事,但我现在一点都不害怕。这些红色的艳丽的箭头,已经足够。
迈出左脚时,感到了一丝不对,我的整个人突然像被翻过来一样,失重,寒冷,凝滞。我踩中了一个冰湖,伸手去够顶端,闭着眼睛奋力地向上,我知道这一刻终究会到来,但,不会是这个时候,绝对。等到攀上冰湖冰面碎裂的边缘,我看到佳佳的左冲右突的模样,满脸写着惊讶。我笑了起来,哈哈,真是不小心啊。然后爬出了冰面。可不能在这里倒下呀。佳佳冲着我叫了几声,麻痹的身子慢慢地产生了知觉,我才看到左腿大腿上被什么东西扎了进去,正渗出鲜血。红色在地面的映照之下,显得触目惊心。我赶忙脱下衣服,在空中抖擞,让它们变干,然后我在雪地上跳着,让身体重新暖和起来,接着我撕下衣服的一角,把腿上的扎伤包了起来,嗯,没事的,佳佳,不用担心,我们马上就到了。
村里的大家应该是在乐土太快乐了,一切都是幸福的,所以忘记了回来,但是他们留下了标记,只要找到他们,一切就都会好了,可以吃上热腾腾的饭菜,新鲜的水果,喝上香喷喷的美酒。
我发现了最后一个地标。
哎?佳佳,这个地标,怎么有些不同。
红色的箭头上有黑色的印记,彼此交错,覆盖在红色箭头的上方,就像一个鲜明的叉。
雪地下面,隐隐出现木头制的东西,我往左边走了一点距离,就看到了。
十几个石头墓碑,在雪地之间竖着。身后是一大片营地被毁的残骸。佳佳,你看,这里是人类居住过的地方,我扑了过去,跪在那些石头墓碑前。是啊,我们的方向走对了,佳佳,我们一定能走到的,一定能...的吧。
我转头看向佳佳,眼睛里流出大滴大滴的眼泪,好久了,我忘记什么时候曾哭过了,这是这片雪地不需要的东西,最后一个丽婆婆死的时候,我也未曾哭过。佳佳走失的时候,我也未曾哭过,一次次的失望过后,我也未曾哭过,为什么看到大家曾走到的终点,我却哭了呢。佳佳,我还是那么软弱吗?你这时候怎么不说话了呢,对啊,佳佳怎么可能会说话,我啊,一直是在自言自语对吧。
佳佳的眼睛看着我,亮晶晶的,我突然转身抱着佳佳,对不起,明明你陪我走了那么远,我却...我们回家吧,佳佳,我们回家。
回去的路途,明明和第一程的路途是一样的距离,也许是受了伤的缘故,我觉得这一段距离是如此遥远。重新看到那些石头标记,每一次都会给我的心灵产生震荡。每天晚上我会对佳佳说,自己的腿伤就要痊愈了,它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反应,慢慢地,开始喜欢用鼻子凑上去了。我当然是把它推开,佳佳,这个已经开始吸引你了吗,这个可不能吃哦。
回到小屋的门前,突然又有了一种温暖的感觉,好像这里真的是家一样。只是一瞬间吧,我的心便又被这冰雪覆盖了。
左腿的伤口又开始流血,我燃起壁炉,睡到床上,好像已经没有力气处理伤口了。佳佳,已经开始痊愈了,我知道的哦。
夜里,感觉到整个人变得不对劲了,我听到佳佳的叫声,突然想起,还没给它吃的呢。袋里的干粮还剩下一些,锅里也有冻住的鱼,我爬下床,一下子栽到地上,佳佳蹲在我旁边,用鼻子顶我的肩膀,我爬起来,一边笑一边为佳佳煮鱼肉,哎你啊,真是贪吃,不过也是我的错啦,没给你吃晚饭。
我自己倒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于是我回到床上,头开始发晕下沉,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还是觉得无法呼吸,腿部的阵痛,让我一阵阵地颤抖身体。不行啊,佳佳。
我得起来才行,要穿好衣服坐起来,等他们回来,这样子才帅气吧。
佳佳,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
不要忘记我。
屋子里有一段短暂的沉默,那之后,我们再没有找到1784天之后的木板了。倒是发现了一座小屋,它先前埋在雪地的深处,随着发掘的进行,慢慢地雪地崩落,它从中显现出来。
它实际上已经是不能算小屋,只是一堆木材的堆积,上面覆盖着蓝色的冰晶和白色的雪。
但是我们确实在里面发现了一具尸骨,而那匹狼的尸骨,我们却没有找到。
已经压得看不出样子,但尸骨上还连结着一些残破的布,让我们再次确认这是人类,是艾比人的残骸,是日记的撰写者。他终于被茫茫大雪吞没,灵魂和身体都永远停留在了这里。
琪玛坐在发现遗迹的那片雪地上出神,坐了很久很久,等我解析完雪地深处的矿石,她仍坐在那里。
“安特。”我坐在她身边时,她轻轻地说道。
“琪玛,你找到答案了吧。”我说。
“你还记得那个安婆婆吗,她说,只要记得,就不会是真正地死去。”
“嗯。”
“他们给了我这个,说是在那个小屋里找到的。”琪玛把一片碎掉的木板放到我手心里,“可以在灯光下,很清楚地看到呢。”
“我们后天就要启程回去了,琪玛,除了你所找到的答案,我们这次探索的任务也顺利完成了,艾比人的遗迹,我们找到了。”
“对。”琪玛转头向我看着,她的脸在营地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她冲我笑,那个笑容,是我不曾见过的。她的眼睛微微弯起来,而双唇抿起上扬,我情不自禁地探身,吻上她的唇。
她报以热烈的吻。
我们一起回到营地,在灯光下看那最后的木板碎片,在橘黄色的光芒之下,隐约呈现出一个圆形和一个长方形。
再仔细辨认那个纹理,是一个人头,和一个狗头,是什么人刻在木头墙壁上的。
“我们带你回家了。”爱尔雅拉人琪玛轻声说道。
除了艾比人和爱尔雅拉人的同源说,学界还有另一种说法,即,爱尔雅拉人也许是艾比人的延续。
而对于琪玛来说,这次探险更像是一种回望吧。
致不灭的你致不灭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