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倾城【昕博】
1w6一发完
微量獒龙浪人组
一个吸血鬼的自述
1
那天是我第一次遇见方博。
当时他穿着一件明黄色的T恤坐在台底下,蓬松的头发被略显昏暗的灯光映照成带有一丝暖意的棕褐色。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观众有那么多,我却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他。
他在台底下探头探脑地想要看得更加清楚,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刺眼的灯光照在脸上时,我略有些不适地眯起了眼睛,随后我将身上裹着的长长的黑色斗篷展开。我想我在台上表演的时候样子一定十分吓人——因为那个男孩的身体不明显地向后瑟缩了一下,圆眼睛睁得更大了。
没错,我是一个吸血鬼。在我变成吸血鬼后不久,这个马戏团的老板就收留了我,让我留下来跟着他们在各地巡回表演。这里充满了各式各样奇怪的人——或者是生物。我们相比于常人来说都有一些不同的地方或能力,而这个马戏团正是迎合了人们的猎奇心理才会一直生意兴隆。
如果是有演出的日子,我就会一大早起来整理好我的道具——其实只是一件黑色的长斗篷,为了在演出时配合我的尖牙增强舞台效果。如果是休息的日子,我就会起得晚一些,帮着做一些清理的工作。
这样日复一日在各地奔波演出的日子,我已经过了很多年。其实按照我现在的能力,完全可以离开马戏团自力更生,但是我想不出离开这里有什么其他地方可去,因为我早就将马戏团当做了自己的家。
马戏团的老板姓刘,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他为人很随和,对马戏团里的每个人都很好,又因为和我一起工作的都是一些年纪相仿的人,所以我们平时就“刘爸爸,刘爸爸”地叫他,他听了也很高兴,毕竟没有人会同时成为这么多拥有特殊能力的孩子的父亲。
2
后来我发现那个男孩每天都会来马戏团看表演。就像第一天那样缩在观众席的角落里,睁着大眼睛看着台上。不过他每次只在我的表演快要开始时从入口弯着腰溜进来,找到一个空座位坐下后一动不动地直到我的节目结束,然后在掌声停歇的间隙又溜出去。
所以……他每天来只是为了看我吗?
其实我觉得自己的节目是整场表演中最没有新意的——毕竟只是象征性地展示一下我的尖牙与斗篷,看得次数多了也就没什么新奇感了。
终于有一天我证实了心中的猜测。
那天晚上好像格外热,连空气中漂浮的微小的灰尘都仿佛是燥热的。
当时我在后台换下包裹在身上的厚重的黑色斗篷,抹了一把快要顺着脖颈划入领口的汗珠,正准备收拾东西离开,就看到了那个男孩透过帐篷的门帘在外面探头探脑。也许是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把露出来的半张脸又缩回去,犹犹豫豫地进退两难。
后来我掀开门帘走出去。那个男孩比我要矮上半头,所以我只得低下头去和他对视。他抬起头来快速地看了我一眼后又低下头去紧张地盯着自己的鞋尖。在短暂的一秒钟之内我看到了他的眼睛。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看到别人的眼睛——那双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眼角处形成一道圆润的弧线。而他的瞳孔则不是我想象中的那种纯正的黑色,而是一种介于杏色和褐色之间的颜色,看起来有种令人心安的暖意。
“有什么事吗?”我问那个男孩。
他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声音软软糯糯的很好听,“你,你真的是吸血鬼吗?”
“当然了。”
“那——那你不怕阳光吗?”那个男孩似乎鼓足了勇气才问出接下来的话。
我一瞬间有些失笑。“你是小说看多了吧,吸血鬼除了没有人类的正常生命体征,其他的一切都和普通人没有什么差别。”
“吸血鬼……会吸血吧?”
看着那个男孩一眨不眨望向我的圆溜溜的眼睛,我忍不住想要逗一逗他。“是啊,人血其实很美味的。”
他听了这话身体立刻像个受惊的小兽般触电似地瑟缩了一下,“真,真的?”
“我骗你的,瞧把你给吓的哈哈哈哈——”
“我——我才没有害怕……”那男孩有些不服气似地挺了挺胸膛,气鼓鼓地瞪着眼睛望着我。
任何文字也无法准确地形容他那时的样子。
嗯……怎么说——可爱吗?
3
第二天他依旧来看我的表演。
这次在表演结束后我钻进观众席里截住了他。
他似乎还是想像以往的无数次那样在表演结束前偷偷溜走,被我搭上肩膀时明显吃了一惊。
当时马戏团里似乎很热的样子,因为我能看到他微喘着气,一两滴热汗从额头滚落下来,慢慢消失在我看不见的领口里。
“今天又来看表演啊?”
“对,对啊,暑假有功夫……”那个男孩还是不肯正视我,依旧低着头,似乎对我还未脱下的斗篷上的亮片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就这么喜欢看我?”我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将原本就因拥挤而乱糟糟的头发变得更加凌乱。“看你?”听闻此言男孩嗖地一声把头抬起来,一张圆脸涨得通红,“谁稀罕天天看你!”
“那为什么每次你都在我表演开始的时候进场,一结束就离开?”
“我还没问你为什么每次都看得那么清楚呢!”小圆脸看着我把两道眉毛皱成个倒八字。
我的脑袋瞬间卡壳了几秒钟。不知道从何时起,我在台上就会不自觉地开始四处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或许是因为吸血鬼比常人要优秀的视力吧。“你那张大脸盘子目标那么明显,换做谁都能一眼看到。”看着他再一次涨红的脸,我也觉得不应该再逗人家小孩了,毕竟猎奇的表演能有常客还是很不容易的。
“我叫许昕,日斤昕。”我跟他说,“你叫什么?”
“方博儿,”我听着男孩一本正经地说出自己的名字,尾音处加上的儿化音似乎在舌尖灵巧地打了个转被吐出来,“方正的方,博大的博。”
“你——”话音未落,师兄远远地朝我吆喝了一嗓子,“收拾收拾该歇啦!”
“诶!”我冲师兄的方向挥了挥手,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更白了,“马上就来龙哥!”
“我师兄马龙。”我转回头去和方博介绍着,“他翅膀前几天受了点伤所以就没上台。”
“你要走了吗?”方博抬起头来看着我。
“嗯。”
然后我俩都没说话。他略显局促地用手绞着T恤的下摆。
“那,明天见?”我试探性地说。
“明,明天见。”方博冲我挥了挥手,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我看着他圆乎乎的后脑勺渐渐融入将黑的夜色里,心中竟然莫名地期待第二天的见面。直到他的脚步声远得再也听不见了,我才慢慢地倒退着离开,结果脑袋差点撞上帐篷的支架。
心有余悸地摸了摸后脑勺,我捧起把凉水洗了洗脸,刚刚隐隐的眩晕感慢慢消失不见了。
方博,方博儿。
好名字。
4
回到宿舍的时候舍友都已经躺在了床上。
我看到马龙的床上除了他似乎还趴着另一个人,抻长脖子一看是狗哥,正在帮他的翅膀上药。
哦忘了说了,狗哥大名叫张继科,比我早一点进的马戏团,所以我也称他为师哥或者老张。听玘哥说过,遇到他的那天下着大雨,他浑身是血地蜷在小巷子的角落里,遇见生人还露出警惕的目光。后来刘爸爸把他带回了马戏团,他伤好之后就一直留在了这里。据说是当时龙哥帮他治的伤,所以两个人关系非常好。
“继科儿你起来下,”龙哥在下铺出声唤着老张,“既然所有人都回来了,我就去把灯关一下。” “用不着你费事了龙,”下铺吱嘎地响了一声,随后老张独有的低音炮就响了起来,“你伤还没好别瞎动,让昕子关灯去。”下一秒老张的脸就出现在了我的床边,“二昕你去把灯关一下。”
我哀叹一声,伸长胳膊拉了一下垂下来的灯绳,头顶悬着的灯泡闪了闪灭了,整个房间陷入了一片黑暗。
我看过一些国外的小说,里面讲述的吸血鬼都是惧怕阳光、青面獠牙的怪物,而且也不用睡觉。但我除了长着尖牙,每餐饭需要适当地喝一些动物血以及因为生理活动比较缓慢而寿命比人类要长之外,与普通人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小说中说的吸血就会使另一个人也变为吸血鬼这一点倒是真的。我记得那已经是很久以前了——
那时候我大概十六七岁。跟家里闹翻后我独自一人买了去往另一个城市的火车票,只身一人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地方。离开了家,我才明白一个人的力量究竟有多么渺小——但是尽管这样,我也不想再次回到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了。我没有文凭,只能四处打工。大城市原本是不收童工的,但是好在我个子高,所以谎称自己满18岁倒也有人相信。后来我终于找到了一份在餐馆打杂的工作,每天要干上十几个小时,晚上和一群人挤在狭小阴冷的地下室里过夜。
有一天很晚的时候,屋子里的人都要睡了,门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是警/察清查群租房。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们被要求在第二天之前搬离。我拿着行李——其实也就是洗漱用品和几件衣服——出了门,但兜里只剩下不到一百块钱,根本住不起旅店。
当时天快黑了,黯淡的晚霞悬挂在头顶的天空。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路上。
路上连盏灯都没有,黑漆漆的。走了没多久我就听见路边的灌木丛里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很大,不像是流浪猫之类的小型动物。我浑身的肌肉顿时紧绷了起来,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条以往看过的关于夜遇歹徒的新闻。
我大着胆子走上前去蹲在了树丛边,想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什么东西。
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那一刻被彻底改变。
5
那个吸血鬼就是在那时出现的。
他半蹲在灌木丛中,手里拿着一个透明的玻璃小瓶子,在月光下反射出银色的光。
“你是谁?”我靠近了一些。
他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双眼闪过一丝惊讶的神情,随后又恢复了正常。玻璃瓶子随着手的动作微微倾斜,发出清脆的撞击声。透过月光我看到了里面装着的看上去微微有些粘稠的暗红色液体,不像酒或者是饮料,而像是……血。
天知道我在遇到了几乎在科幻小说里才会发生的情节时,竟然没有感到一丝的恐惧,反而还对眼前那个陌生人的身份感到无比好奇。
“你是吸血鬼吗?”我听到自己对他说。
他转过身站起来,似乎对我刚才的问句显得有些吃惊。那是个看上去很普通的中年男人,一身整洁的衣服竟显出些温文尔雅的感觉。
“我是。”他缓缓答道。
这时候我注意到他交叠着的双手。皮肤的颜色不是普通的白皙,而是那种纸一般的苍白,上面蓝色的血管宛如横亘其上的蜿蜒曲折的河流,看得清清楚楚。
“吸血鬼都是这样的吗?”我仰起头来问他。
他笑了。他那白皙的脸庞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无比柔和,像漫画中一样灵动。吸血鬼在我面前盘腿坐下来,拍了拍旁边的空地示意我也坐下。然后他向前探了探身子,温和亲切地对我说:“我原本不是这样的……”
“你并非一直都是吸血鬼,对吧?”我开始提问。
“对。”吸血鬼回答道,“我是三十五岁时才变为吸血鬼的。”他顿了顿又道,“距离现在已经很久了。”我不由得挪动着身体离他更近了一些,“怎么变的?”
“答案可以很简单,不过我不想只是告诉你一个简单的答案,”吸血鬼说,“我要给你讲整个故事……”
“好的。”我赶紧说。
他从口袋里掏出纸巾擦了擦嘴巴,我看到纸巾上面沾着不知道属于什么生物的血迹。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眯起眼睛笑了一声,“不要这么紧张,一般的吸血鬼是不会吸食人类的血的。”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停住了,随后又清了清嗓子,“那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我从来没有给别人讲过这个故事,因为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的身份后还主动搭话的人……”
小路上很安静,连虫鸣都很难听见。我静静地听他讲着,看着墨色逐渐染上远方的天空。
故事讲完后,一时间没有人说话。我沉寂地坐着,盯着老秦——他讲了自己姓秦。老秦坐在我旁边显得很镇静,双手交叠搁在膝盖上,凝视着路面的石子。他的面容在无灯的情况下显得更为苍白,太阳穴上的血管像石雕一般凸现出来。
“就这样……是吗?”我将身体向后靠去,一只手轻轻捋过头发,“只要通过吸血,就可以使另一个人变成吸血鬼?”老秦继续看着脚下,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干巴巴的笑。“没错。”他说。“吸血鬼不是天生的,但是由于生理代谢比正常人要缓慢数倍,所以可以算是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
我站起身来俯视着老秦,内心忽然涌上一阵奇怪的、无法言明的渴望。“把它给我,”我指着自己的胸膛,“让我变成一个吸血鬼吧。”老秦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似乎听到了天底下最荒唐的事情。
然后眨眼间发生了令人迷惑不解的事。老秦站起身来死死抓住我的肩膀,近乎狂怒地盯着我,“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他低声道,苍白的嘴唇只显出最轻微的移动痕迹,“这就是……在我告诉你一切后……你想要的吗?”
“你不知道人类的生活是什么样子的!”我努力把身体抽离他的控制——他的手指仍旧死死攥着我肩膀处的衣服,指节都有些发青了——把颤抖的手伸向他的胳膊。“你已经忘记了,你甚至都不知道这样的生活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感到自己的嘴唇颤抖着,濒于落泪,“这样——这样痛苦地活着,每天因为温饱问题而惶惑不安……我甚至都不知道意义何在!”
他终于放开了我,几乎把我推了个趔趄。然后我们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喘着粗气瞪着对方。
“我求你……给我一个机会,给我一个重新生活的机会!”我说道。
老秦抬起头来看着我,面部因怒气而变形。然后,慢慢地,他的面色渐渐变得平和了。他的眼皮缓缓合上,嘴唇拉长,现出一个微笑。“你确定吗?”他叹息着,安静地微笑着,“变为吸血鬼后的生活,远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美好……”
“我很确定。”我听到自己的喉咙“呼呼”地响着,宛如一个破旧的风箱,“至少,每天不用因为生计而发愁。”
“你……”老秦叹了口气,“你真的确定?吸血鬼虽然可以拥有几乎长生不老的能力,但是同样也会失去一些很珍贵的东西。”
“是的。反正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我说,“让我变成一个吸血鬼吧。我——”
“别再多说了,”老秦猛地打断了我,加重语气说道,“既然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后悔。”话音一落,他闪电般地将我紧紧拉到胸前,使我的脖子弯在他的嘴唇下面。“你明白吗?”老秦低声说道,嘴唇张开后露出两只长长的尖牙,深深地刺进了我的肉里。
牙齿刺进去的一霎那很痛,但疼痛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全身弥漫开来的深深的无力感。我听到自己在呻吟着,嘴唇无力地抖动着,脑袋一阵阵眩晕,似乎要呕吐出来。我挣扎着想要说话,眼睛向额上翻去,泪如泉涌,而后脑袋又沉重地、醉倒似地甩到前面。
“我会死吗?”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然后又感到浑身的骨头都变得滚烫起来,仿佛要燃烧到融化一般。面前的事物都变得重影了,宛如尖啸着的鬼魅般充斥着我膨胀的脑袋,视野骤然降低——后背坚硬的触感让我意识到自己倒在了地上。
“不会的。”我看到老秦的脑袋非常模糊地出现在眼前,他的嘴一张一合地仿佛在说着些什么。
然后我失去了知觉。
6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见了太阳。阳光从油漆剥裂的窗缝间闯进来,照亮了床边褪色的木地板,灼热了我一侧的脸和手。我注意到自己身处于一个很小的房间里。废了很大力气起身,我深深地呼吸了一下,闭上眼睛,把手指压在之前被吸血的地方——伤口已经愈合了,平整得仿佛从未受过伤一样。然后我站起身,笨拙地移动着身躯,几乎摔倒。
“醒来了?”老秦的声音从卫生间里传出来。
我挪到卫生间,透过亮得有些刺眼的灯光在镜子前仔细打量着自己。除了挂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外……与之前并无什么巨大的差别。
老秦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笑道:“别再看了,除非回到巢穴,你现在不会和以前有什么不同的。”
“什么是巢穴?”
他走到我面前停下来。“巢穴是吸血鬼聚居的地方,大部分吸血鬼都会选择去那里生活。”他低下头把玩着帽衫的长长的抽绳,“那是一个巨大的、秩序井然的地下城市,与你所见过的城市并无差别。”
“只是,”他顿了顿又道,“要想进入巢穴需要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我有些急迫地询问。
“那就是,通过吸血使另一个人类也变为吸血鬼,不管是自愿还是非自愿。”老秦此刻已经放下了手中把玩的抽绳,双臂交叉着抱在胸前,“只有这样,才表明你已经与人类的生活彻底割裂开来,吸血鬼家族才会真正地接纳你。”
我感到浑身的血液仿佛在一瞬间悉数窜上头顶,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不,”我说,“我做不到,我不能——” “我都说过了,既然你做出了决定就不要后悔。”老秦有些不耐烦地一挥手,“你总有一天会愿意去做的,这只是时间问题。”
我攥着拳头站在原地,心脏仿佛坠入冰窖——我知道这不是时间的问题,不管到什么时候,我都无法做到,无法将我的牙齿刺进一个健全的、只是一时冲动的普通人的身体里——
“我不会去的,”声音发出的时候显得格外响亮,回声在空旷的屋子里嗡嗡作响,“我不会跟你进入巢穴的。”老秦惊讶地挑起了一边的眉毛,“你确定吗?”他像昨晚那样问我。“是的,”我说,“我非常确定。”
在出门的时候他靠着门框又问道,“你真的做出了决定?” “是的,是的——”我快速地答道,要是他这样再问下去,我几乎都要动摇了。“好吧,”他叹了口气后把靠在门框上的手臂放下来,“那我就不送你了。可是,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天,”
“我们还会见面的。”
我终于又是一个人了——只是这次是以一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身份。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迎着早晨略显黯淡的日光,感到浑身都充满了力气,全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都活力满满。我伸开双臂迎接晨风——从现在开始我就是一个全新的自己了,我要大步向前,选择生活。我的前途一片光明。
7
今天方博又来了。
我远远地就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向我走来。然后我伸出手臂揽住他的肩膀,将他的身体拉近我的胸膛。
“今天又来看我啊?”我低下头去捕捉他的眼睛。方博的脸上笼上了一层粉色,却也出人意料地没有反驳,只是抬起头来腼腆地笑着。
我承认在对上他眼神的那一刻,胸腔里许久未曾波动的心脏突然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哦,原来它还会跳动,原来还有人值得它再次跳动,这是不是我今生之幸?
我鬼使神差般地伸出手去触碰方博的指尖,他在被碰到后微微吃了一惊,手指轻轻地颤动了一下,随后就任由它被包裹在我的手掌里不再挣扎着挣脱。
“那个,”我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摸了摸鼻子试图掩饰内心的波动——我感觉鼻尖已经微微出汗了,“怎么出这么多汗,天气太热的原因吗?”
“可,可能吧。”随后方博又像想起什么似地抬起头来,“你穿着这么厚的斗篷,马戏团里又没有空调,是不是很热?”
“是啊,”我把手中的斗篷团成一团,“像是冰淇淋这种东西,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吃过了。像我们这样的人不方便在街上行走,马戏团在郊区,老刘又不能拿着冰淇淋走三个小时的路程从城区回来。”
“哦……”方博又低下头去有些心不在焉地抠着手指,似乎在想些什么。“你能不能带我去看看你的寝室?”
“好啊,”我被他突然的发问弄得一愣,但随后便想起来今天是满月的日子,“嗯……今天可能不太方便。”我跟他解释着,“今天是满月,我有个师兄是狼人……”
回到寝室的时候房间里的灯已经熄了,我摸着黑躺到床上,抬头一看对面陈玘的位置——没有人。“玘哥呢?”我抻着脖子悄声问老张。“陪邱哥去了。”老张眨巴了半天眼睛才睁开一条小缝,“快睡吧,别吵着你师兄睡觉。”
第二天是周六,早上起来的时候看到所有人都已经起来了。龙哥背对着我正在窸窸窣窣地刷牙,老张还在慢条斯理地叠被子。邱哥坐在床上,脸上挂着大大的黑眼圈,看上去似乎精神很不好。玘哥正在帮他给肋骨上一道格外狰狞的伤口上药,嘴里忿忿地数落着。邱哥手里倒也是不闲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对面人头顶竖起的猫耳朵,被斥责后也不恼,只是嘿嘿地笑着。
小圆脸中午就来了。
远远地我就瞄见他苦着张小脸在远处的横杆下面站着,见到后我脸上瞬间多云转晴。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早?”我用手指把他鼻尖上快要滴落的汗珠刮掉,伸手揉了揉他被汗水浸湿的头帘。小圆脸窸窸窣窣地伸手在裤兜里掏了半天,拿出一包东西捧到我面前。“喏,给你。”
“我在路上碰巧遇到卖冰棍的,就顺手买给你了。”
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我昨天随口说的这小子竟然记得这么清楚,只是他这个借口也太牵强了吧,哪有跑这么远就是为了顺路给我带根冰棍的?我听着他口是心非的解释心中暗自偷笑。
“那就多谢博哥了!”心里这么想着,我嘴上却并没有戳穿他。接过来一看发现哪还有什么冰棍,这小傻子把冰棍揣在兜里走了一路,再加上大太阳的天气,冰棍早就在纸袋里化为了一摊粘糊糊的水,顺着指缝滴滴答答地流下来。“对、对不起,我没想到……”方博自己也吃了一惊,嘴角瞬间就垮了下来。
“别盯着啦,”我有点好笑地看着小圆脸死死地盯着往下淌水的纸袋——现在已经变为了粘糊糊的一团——恨不得用眼神把它盯出一个洞来,“再盯着也不会变回去的。”下一秒我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因为方博的眼圈立刻红了。“诶诶别哭啊,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我顿时有些慌了——这孩子怎么还哭上了?随即便笨拙地伸出手去想呼噜呼噜他的后脑勺——以前还真没有过哄人的经历——“冰棍化了没关系,咱们还可以出去再买……”
“我才没有哭!”方博抬起头来别别扭扭地嘴硬,眼里的晶莹还没抹去,眼睛红得像只委屈的小兔子。“对对对,我们博才没有哭,”我只得好声好气地哄着这个小祖宗,“咱们博最棒了,是天下第一的博——”小博听到这里不由得噗嗤一声破涕为笑,“说什么呢你许二昕!”——得,不哭了立马就开始怼人了。
“走吧,”我拉住方博的胳膊,“你这裤子得去换换了。”方博低头看了一眼从裤兜往下滴水的短裤,点了点头后小跑着跟上我。
寝室里没人,我翻腾了半天才找到一条以前小了穿不下的裤子拿出来。“给你,”我把裤子举在面前抖了抖,“可能有点大哈。”方博接过裤子后半天还站着没动。“怎么不换?”我问他。他吭哧了半天耳朵都红了,“你你先转过去。”
“都是男生有什么好怕的……”我嘴里嫌弃着却还是听话地背过身去,“旁边那个柜子你别扶着啊,容易倒——”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连串乒乒乓乓的响声,紧接着是玻璃器皿碎裂的声音。回过头去就见到方博不知所措地站在一堆碎片中间,显然吓了一跳。“忘了告诉你那个是我装血的柜子了……”我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把他捞过来看看有没有哪里伤到。“你没吓着就行。”
好在是柜子倒在了很远的位置,并没有磕到他,只是头上身上都洒上了我存放在柜子里的血,但心疼只在心里存在了一秒钟就消失了——血没了还可以去找,要是把小圆脸磕坏了就麻烦了。
“你先去旁边的屋子里洗个澡吧,”我把浴巾塞给他,“衣服等会我去拿。”
洗完澡后的方博安静地披着浴巾盘腿坐在我的床上。有水从他的头顶滑落下来,刘海乖顺地贴在额头上。衣服有点大,T恤领口松松垮垮地露着半截白皙的肩膀。方博缩手缩脚地坐着,看到身上未干的水滴在被单上手忙脚乱地想擦干净。
唉,为什么会有这么可爱的人呢。
8
“你在干什么?”老张看着我第三次焦躁不安地将脑袋探出门外东张西望,终于忍不住开了口。“准是在等那个姓方的小子呢。”玘哥从上铺探下头来说了一句。这时候龙哥端着洗脸盆走过,撩起眼皮看了我一眼,“说真的大昕,你最近提他有些过于频繁了。”
“不是……”我底气不足地试图辩解,“只是他原来每天都看我的表演,今天怎么没来……”
“今天是周六可能他出去玩了吧,”科哥一边把他那堆叠成标准正方形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收起来一边说,“现在也快开学了,人孩子还得上学呢。” “继科儿!”龙哥在房间另一头叫他,“我的毛巾你是不是又给洗了?”
“不是,”我有些纳闷,“为什么突然都开始收拾东西了?” “你是不是日子过傻了?”玘哥皱着眉看了我一眼,“下周马戏团不是就要去别的城市巡演了吗?”
然后他们再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
脑海中反复回响着两个字。
方博。
他究竟是什么时候在我心里变得这么重要了?
那天是我自己出去找的方博。
下午的天空艳阳高照,但我却觉得浑身发冷。然后我看到了站在帐篷外的小圆脸。他站在原地踱着步,看到我后眼睛一亮。“方博,”我将手搭上他的肩膀,“咱们去别处逛逛吧。”我努力控制住脸上的表情,“你那根冰棍我还没吃到呢。”方博愣了一下后笑得眯起了眼睛,“也是,你来这儿这么久还没有好好逛过呢。”
到了游乐园后,我执意拉着方博坐上了摩天轮,说是在上面能够更加清晰地俯瞰整个城市。直到坐在轿厢里时,我还感觉恍恍惚惚的,几乎怀疑眼前的一切是在做梦。太阳即将落山,夕阳悄然盖住了远方的天空。我抬起头,越过方博毛茸茸的发顶看着窗外。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夕阳,是紫色的云在疯长,蓝色同它交汇在一起形成绚丽多彩的颜色,呼啸奔腾着流过天际的每一寸。方博也转过头去看着窗外,头顶毛茸茸的发被夕阳镀上金色。
我忽然莫名地想起来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书,上面写着,如果在摩天轮的最顶端和喜欢的人接吻,就能和那个人永远在一起。“方博,”我伸出手去用掌心包裹住方博的手——他没有躲开。“怎么了许昕?”方博闻言转过头来看着我。他手里拿着刚买的蓝色棉花糖,嘴唇和舌尖都被染上靓丽的颜色。
“棉花糖甜吗?”我问他。
“你尝尝看啊。”方博似是狡黠地一笑,冲我扬了扬下巴。
我忽然想去尝尝他嘴里的棉花糖是什么味道。
事实上我也真的那么做了。
方博的舌很软,带着我身体上没有的热度。我近得能数清他的睫毛——它们很浓密,排列得整整齐齐,在灿烂如融金般的日落下泛出浅浅的棕褐色。
分开的时候他微喘着气,脸颊泛起一片粉红色。奇怪的是,我也感觉到自己的脸颊上泛起了从未有过的温度。我拉着方博的手,透过玻璃去照我们的脸——上面挂着几乎一模一样的傻兮兮的笑容,脸颊上皆泛起红晕。
出了游乐园后,我去甜品店里买了一支草莓味的冰淇淋,看着方博因为我执意喂他到最后只得同意时那微微泛红的脸颊。
我现在突然开始后悔为什么以前没有好好读书了,因为我根本找不到任何恰当的词汇去形容这个在我身边一蹦一跳走着的人。
真是个可爱的小朋友啊……
随着日落的来临,我的心情却越来越低落起来。本想借着这个机会告诉他马戏团的事情,但是没想到……
“许昕,”方博忽然停下不走了,“你是有什么事情要告诉我吗?”我一下子愣住了。看着他微微仰起的脸和认真的双眼,我一瞬间几乎要缴械投降。放心吧,我心中不断安慰着自己。又不是永别,只是短暂地离开一段日子,办法可以慢慢去想……“没有啊。”于是我说。我想我那时的表情一定十分奇怪,但是方博竟然没有接着追问,反而指了指街边的一家小店说道,“你有手表吗?”
走出手表店的时候方博从小盒子里掏出手表要给我戴上。“诶呀,”他说,“手表好像不走了。”随即他捣鼓了一阵后又把它认真地圈在我的手腕上,仔细地扣好表带。
“许昕你看,”我听到他说,“表走了。”
我那时候真是榆木脑袋,以至于在很久很久以后才知道方博的那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原来他早就知道了。
他说的是,
许昕,不要走了。
9
第二天我看到方博来了就偷偷地躲起来,让龙哥去跟他说我不在。我知道这样很不负责任,可是……我怕我再和他多待一秒钟,就会忍不住将一切都说出来。
“大昕啊,”龙哥回来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你要想一想,你是否真的非常在乎他。”我缩在床上没吭声。
周一出发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太阳还被笼罩在厚厚的云层里,天空中灰蒙蒙的看不清楚。我控制不住地抻着脖子望向远处的小路,然而——我又再等谁呢。路上空无一人,只有积蓄的灰尘被风裹挟着刮上天空。更远处,大地在灰蒙蒙的天空下宛如铅板,土路延伸而去,消失在远方的山丘之后。最后我还是上了车。
在车门快关闭的那一刻,我仿佛听到有人在不断叫着我的名字。我伸出头去一看,心脏登时便如擂鼓般狂跳起来。
是方博。他显然是跑着来的,额头上淌着晶莹的汗水,脸颊也被风吹得脏兮兮的。他看向我的眼神和那次几乎一模一样——宛如受了委屈般的小动物,让人不忍心拒绝任何事情。
“许昕——”他看到我后孤注一掷般地喊道,“你跟我走吧——”
脑海里的最后一根弦在那一刻“嘣”地一声断了,我感觉到浑身的血液都疯狂地涌入脑袋,一瞬间只听得到它们奔流而去的轰鸣声。我的双腿宛如不受控制般地操纵着自己的身体纵身一跃——
随后双臂就在紧紧拥抱着那具温暖的身体了。
“方博……”我不记得那时候究竟语无伦次地跟他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天,我们都流了很多泪,记得我被泪水打湿的湿漉漉的肩膀,记得我们在喘不过气来的拥抱后狂乱的笑声,记得夕阳下他战栗的舌尖和轻颤的睫毛。
“现在除了你我什么都没有了,”平静下来后我用手擦去两个人脸上的泪和汗。“你得为我负责啊博哥。”
然后我们两个人看着对方,不约而同地笑起来。
街上偶尔路过的人向我们投去差异的目光,但我们都不在乎。
那几乎是我见到方博和我在一起时露出的最开心的笑容了。
10
后来我在方博家住了下来——他的父母常年出差在外,所以正好免去了这方面的麻烦。
我的房间面朝西边。每天下午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向外望去,都能看到灰尘在静静的空气中四处漂浮着,阳光穿过细微的尘粉,将世间万物都染成金色。变换多端的云朵被镶上了一层金边,茂密的树冠上令人难以置信地冒着蒸汽。
早上起来后空气中带着些许湿意,我起床拉开窗帘,看到方博被洒进来的阳光刺得微微蹙眉。转过头后我对上他的双眼,看到他棕褐色的瞳仁中映出我的影子,里面的爱意不断地流泻出来。
那个时候的我们,总会去做一些现在看似疯狂的事情。比如说裹着毛毯缩在沙发上看恐怖片,最后那个小傻子害怕得推开我的房门吵着要我陪他。闹到后来两个人都没了睡意,干脆玩起了枕头大战,欢呼着直到东方的天际浮现出隐约的鱼肚白。
我记得在一个很凉爽的凌晨,我和方博骑着车又回到了原来马戏团所在的位置。那里已经只剩下一片空地,不远处一个荒废的公园吸引了我们的注意。拨开遮挡视线的荒草,方博坐在已经微微生锈的秋千上,而我则站在身后一下一下地推着他。我恶作剧似地大力推着秋千,听到他一阵阵的惊呼,随后又把他从秋千上营救下来,一把揽入怀里。玩累了之后我们坐在草地上,仰头看着渐渐泛白的天幕里最后的几颗星,和迎面而来的寥寥车灯串联而成的模糊的长条光线。风不断地拍打着我们的脸,我突然有了一生一世的错觉。
很快就到了开学的日子,方博要去上学了,而我则待在了家里,负责每天接送他。
某一天我一如既往地站在校门口等他的时候,看到斜阳将他的影子在身后拉得长长的,模糊了他半边的身躯。他远远地抬头望见了我,弯起嘴角笑起来,头顶的一缕竖起的呆毛在晚风中胡乱晃了晃。我看着包裹在蓝白校服下的他,宽松的校服将他的身躯衬得有些瘦小。然后他抬起一只手臂朝我用力地挥了挥,露出了手腕上的那串手链,一粒粒珠子串在红绳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忽然想起了那天和方博在游乐园里玩,出门后逛到一家小店,当时看到那串手链就在一进门的地方挂着,在缓缓拂来的微风中摇摆。我鬼使神差地买下了它,并把它系在方博的手腕上。我永远忘不了他那时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是有多爱眼前的这个人。那天阳光很好,天蓝得像被水漂洗过一般,风吹着那串手链,连同门框上挂着的风铃在风中清脆作响,我清晰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心跳和对身边那个人奔涌的情感。
开学后,方博的课业日渐忙碌起来。
我踮着脚轻轻地推开门,看到方博趴在书桌上睡着了,圆乎乎的后脑勺被台灯的光照着,显得毛茸茸的。我轻手轻脚地帮他披上大衣,但小圆脸却在这时候醒了过来,揉着眼睛迷迷糊糊地看向我。“困了就去睡吧。”我柔声说,一边把热牛奶放在桌上。他拿起来缓缓地小口抿着,牛奶沾在上唇形成一圈白色的奶胡子。我噗嗤一声笑出来。“怎么了?”方博嘴里含着奶,有些口齿不清地问道。
“怎么这么笨,喝个奶还沾了一脸。” “我哪有?”方博满脸通红地急忙擦掉嘴唇上的奶渍,一边提高了声调辩解。“你呀……”我感觉心脏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什么东西触动了,探过身去捕捉他的唇。
“唔……”我感受到方博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开始回应着我的吻。他的舌缓慢舔舐着我的口腔,慢慢贴上我的牙齿——
然后我宛如触电一般猛地缩回了身子。如果我的感觉没错的话,他刚刚碰到了我的尖牙。“你没事吧?”我慌乱地扶着方博的脸,近乎粗暴地掰开他的嘴查看着他的舌尖,脑海中回荡着的全是“吸血就可以使另一个人类也变为吸血鬼”……
等我平静下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T恤黏黏地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方博愣愣地看着我,似乎是被吓到了。“对不起……”我上前一步将他揽入怀中,把头埋进他的颈窝里。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看着夜色透过窗缝涌入房内,却没有丝毫睡意。
如果不是刚才,我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吸血鬼的身份。老秦说过,吸血鬼度过人类的十年才会增长一岁,也就是说,方博终将会一天天老去,而我却一如既往地保持着年轻时的面容……
我不敢往下再想。
11
“许昕……”早上的时候我正在准备早饭,忽然听见方博在身后叫我。回过头去一看,只见他皱着眉头,一只手捏着鼻尖。“帮我拿一下纸……”他操着鼻音很重的语气对我说。
转过头去的一霎那,我的视线被某一样事物牢牢吸引住了——血,我看到了血从方博的鼻中流下来,宛如一条蜿蜒的红色河流,顺着手腕缓缓消失在袖口中。然后我感觉到浑身的毛孔都仿佛在一瞬间乍起来,而眼睛则下意识地眯成了一道缝——就像是正在捕猎的动物一般,脑袋嗡嗡作响。我眯着眼睛望向方博,正看到他的身体一侧对着我,透过大衣领子露出白皙的脖颈,上面的血管随着心跳缓缓搏动着。我几乎可以想象到其中鲜红的血液究竟有多么美味……随后脑海中回想起一个奇怪的、危险的声音,诱使我扑上前去,咬开面前人脖颈上清晰可见的蓝色血管。
“许昕,你怎么了?”意识清醒后我才看到方博已经自己拿过了纸巾,用充满关切的眼神望着我,正试图走到我跟前来。“没事,只是有点头晕……”我连忙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继续前进的脚步。“今天你就自己去学校吧,我可能需要休息一会儿……”
好在方博并没有看出来我在撒谎,叮嘱了我几声就出门了。
随着大门“砰”地一声关上,我再也控制不住无力的双腿,任由自己跌坐在地上。一阵风透过窗缝吹进来,拂过身上凉飕飕的,使我裸露在外的皮肤都起了密密麻麻的一层鸡皮疙瘩。如果要是方博再向我踏出一步的话,我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我觉得我可能是病了,明明之前跟他相处了那么长时间,甚至在前几天还在同一张床上相拥而眠,但为什么到现在才会对他产生吸血的渴望?我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半天的时间,一看表发现小博放学的时间快到了,我随意抓起一件衣服出了门。一路上我都在刻意和他保持着距离,生怕自己不注意发生早上那样的情况。回到家后我一声不吭地进了卧室。如果没记错的话,在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我好像随身携带着两小罐动物血……
在我把胳膊伸进箱子最底部的时候,右手指尖忽然像是被什么尖利的东西碰到了,而我在下一秒就摸到了一个圆柱形的玻璃罐子。我忍着疼痛将手抽出来,看到了终于重见天日的那两罐动物血——其中一罐不知何时已经被打碎了,而右手正是被其中一片碎片割破了很长一道伤口 ,正一跳一跳地刺痛着,往外汩汩地淌着血。我嘴里无声地骂着,把手在纸巾上草草蹭了蹭,随后急迫地拧开盖子,一仰头将血液悉数吞进喉咙中。血液顺着喉咙滑入胃里,有种奇怪的铁锈味。说不上难喝,但是再也没有刚变成吸血鬼那时所感受到的从胃里一直蔓延到全身各处的愉悦感了。希望喝了血之后,这种情况会好转吧。
我支撑起身体缓缓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向客厅走去。“你还好吧?”迎面对上了方博担心的眼睛,透过他瞳孔映出的我的倒影,我能看到自己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面色很差,宛如大病初愈般。但是那种感觉又来了。看着他充满关切的脸,我只感觉到一种原始的渴望在体内蠢蠢欲动,恨不得下一秒就不受控制般地猛扑过去。然后我只来得及含糊地应了几声,便逃也似地飞奔进洗手间,“砰”地锁上了门。眼睛因为一瞬间刺眼的白光而不受控制地流下了眼泪,随后我感到腹中一阵翻江倒海,趴在洗手台边呕吐起来。
“许昕?你怎么了?”我听到方博在外面拍着门。
“没事,”好在我开门的时候还能合理地控制好自己的面部肌肉,努力扯出一丝微笑,“应该只是吃坏了,休息一下就好了……”
小博还有点怀疑地看着我,但最终也没过于坚持,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后就关上了卧室的门。
如果动物血不行的话,那么只有人类的血才有作用了。我看着自己的手腕陷入了沉思。咬上手腕的一瞬间我不由得痛呼出声,但随后便努力克制住快要从嘴边溢出的呻吟声,颤抖着将嘴唇覆上还在流血的伤口。
然而这一切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接下来的几天内我的情况越来越严重,甚至一想起方博的样子就会产生强烈的想要吸血的渴望。我只得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谎称说我病了需要卧床休息,而且我也根本不想让方博看到我这副模样……第三天晚上的时候,我轻轻地打开了房间的门。屋外黑漆漆的,看样子方博已经睡了。经过穿衣镜的时候我用余光瞥见了自己的样子——衣服皱巴巴的,头发如鸟窝般蓬乱,眼眶下青黑一片,颧骨附近的皮肤深深凹陷下去,嘴角还沾着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
我出了门。
但是我没想到这么晚了街上居然还有行人,因为我走了不久就和什么人撞了个满怀——
是老秦。
12
“所以你是说……这是每个吸血鬼的本能,用任何方法都不能克服?”
“是的。”老秦答道,有些无聊般地用脚尖踢着路面上的碎石子。“而且越是将这种渴望压抑得越久,在释放的一霎那便越有可能造成严重的后果。被你吸血的那个人类会变成吸血鬼,还很有可能因此而丧命。”
“你明白吗?”
我一言不发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感到浑身发冷。“就没有其他东西可以充当人血的替代品吗?为什么吸血鬼之间不能相互吸血?这样就可以避免感染无辜的人类——”
“吸自己的血?”老秦仰起头笑出声来,“你个傻小子……这样只会给自己的身体带来伤害,但效果却和吸食普通的动物血液毫无差别。”
“那……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办法倒是有,”老秦终于转过头来面对着我,“就是也把那个人类变为吸血鬼。这样你们还能够生活在一起,而且会同时拥有更长的寿命。”
“我做不到……”我听到自己哀叹着,双手无意识地撕扯着两鬓的头发,抱住脑袋在原地蹲下来,“方博不像我一样。他有家人,有朋友,在这个世界生活得很好,我又有什么理由只因我一人便剥夺了他作为正常人类生活的权利,自私地将他带到暗无天日的地下世界……我第一次这样痛恨自己是个吸血鬼……”
“听着,小子,”老秦也蹲下来和我平视,两只手将我的肩膀抓得生疼,“你需要冷静下来。”然后他的面孔严肃起来,“我早就和你说过,在拥有几乎无限生命的同时一定会失去一些极为珍贵的东西——那就是和普通人坠入爱河的机会。”
“我直到变为吸血鬼后很久才意识到自己究竟失去了什么……但一切已经无法挽回了。”他微微叹了口气,似乎回想起了久远的往事。
“那么,你说的那个叫方博的小子,”老秦托住我的腋窝将我拉起来。“你爱他吗?”
“是的。”我毫不犹豫地答道。
“你们发生/关系了吗?”他紧接着问道。
“没有。”犹豫片刻后我还是诚实地回答了,心中有些惊讶于老秦问题的直接。
“那你为什么要和他住在一起?”
“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我揉了揉眉心说道,“就是有一次,我看到泪水不断地从他的眼眶里涌出……那时我就暗自决定,以后绝对不会让他再一次哭泣……永远不。”
“现在每天接送他上下学成了我的头等大事。”
“我没打算和他做/爱。”
“我想在任何可能的情况下拥抱他,每天在他轻柔的亲吻中醒来,和他一起看到新一天的日出。”
“我只是想陪在他身边。”
“我喜欢他每时每刻的样子,他的笑,他的怒,他专注时眉头微微蹙起的样子,以及喝完牛奶后用舌头舔去嘴唇上的奶渍……”
“他是如此与众不同。他爱我的方式,和我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一样。”
“他是如此纯真、如此热烈地爱着我……我也爱他,非常爱。”
“在我看来,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仿佛闪着光,我不忍心把他拉进我这一团糟的生活,让他也承受这份无法排遣的痛苦……”
然后我站起身来盯着老秦的脸,深吸一口气说道,“带我去巢穴吧。”
老秦抿着嘴审视了我很久,半晌才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需要的时候就叫我。”他说,然后又像想起什么似地从一侧口袋里掏出一个极小的玻璃瓶递给我。“这是我用剩下的人类的血,可以帮你撑过这两天。”我伸出手来接过瓶子,朝老秦感谢地点点头,目送着他的背影渐渐融进黑夜中消失不见。
回到家里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我动作极轻地推开方博卧室的门走进去,站在门口看着他在被子里绻成小小的一团。那瓶血液此时已发挥了作用,使我能够平静地待在方博的身边。我缓缓地在他的床边坐下来,低头看着安静的睡脸。他似乎是做了什么梦,翻了个身后面朝向我,月光在他的脸上投射下长条的、深灰色的阴影。
我伸出手抚平他的一缕翘起的额发,随后俯下身去,将嘴唇轻轻地贴上他的睫毛。它们在我唇下微微颤动着,像是一只停在草叶上的蝴蝶在清晨的时候微微抖落翅膀沾上的露珠。
13
夜缓慢而迟滞地过去了。
我看到方博面朝向我躺着,双眼眨了眨缓缓睁开来。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仍然十分好看、紧紧抓住了我的心的眼睛。我伸出手去,将手指插进他头顶毛茸茸的发里。然后方博勾起嘴角笑起来,脸贴近我,在我的嘴唇上印下一片柔软。我胳膊一伸把他揽进我的臂弯里,觉得无比惬意安心,却生怕一开口就会打破这份沉静。
这时候已经渐进深秋,干燥的秋风卷起街道上的朦胧尘雾,像是在下着一场暴雨。
“博儿。”我从床上坐起身来,伸手拉开窗帘,让阳光洒满整个房间,温柔地包裹住我们两个,“今天是周六,晚上赏脸看个电影呗~”我说着,一边伸手捏上他软软的脸颊。方博气呼呼地拍开我在他脸上作乱的手,同样开玩笑般地答道:“那博哥我可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天具体看了什么电影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记得当时电影院里只有寥寥几人,方博看到一半的时候睡着了,脑袋缓缓垂到我的肩膀上来。我转过头去,看到明灭的大屏幕在他脸上投射下深浅不一的光影,看到他微张的嘴,忍不住伸手在他脸上捏了一把。
这个小傻子……
电影结束的时候方博醒了过来,迷迷糊糊地跟着我向外走,却不料手腕上的手链——在游乐园的时候买的——勾住了旁边的座椅,绳子“啪”地一声断了,大大小小的珠子散落了一地。我们两个同时趴在地上找起来。后来也只找到了其中的一部分。我安慰着方博丢了还可以再买,把那些珠子捧在手里递给方博,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放好,并悄悄地握紧了手心里那块菱形的黑色石头——手链上原本有两块的。
出了电影院的时候街上已经没什么人了。路灯打在我们两人身上,在脚下映出瘦长的黑色影子。我低头看着方博一蹦一跳地在我旁边走着,孩子气地踩着我的影子,眼里却忽然盈满了泪——可惜我却不再有机会用更多的时间去好好认识他。
睡觉前我把方博的被子替他往上拉了拉。“博儿啊……”我开口道,却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根本无法说出完整的一句话。“怎么了许昕?”方博聪被子里探出头来,只有一双格外明亮的眼睛露在外面。“没事。”我向他露出一个微笑。“睡吧。”
第二天我很早就起来了。那天天气格外晴朗,阳光汹涌地透过落地窗洒进来,几乎刺痛了我的双眼。
那之前见过的日出我都不记得了,但这一次却格外刻骨铭心。阳光透过窗户慢慢爬上落地窗的顶部,穿透窗帘透进淡淡的白光。窗外的树叶在曙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然后,阳光透过窗帘照进了房间,洒满床边的木地板,洒满方博的全身。他还在睡着,脸上被映出窗帘的布满花纹的影子。这时阳光洒在了他的眼睛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阳光在床头柜上反着光,照耀着玻璃杯里的水显得晶莹剔透。我能感觉到阳光照在我放在被子外的手上,又顺着上衣向上爬,慢慢移到我的脸上。
最后我站起身来,静静地看着仍在熟睡中的方博。他的眼睑和耳廓被阳光照射得几乎透明,泛着奇异的橙红色,上面的血管清晰可见。随后我伸出手去抚上他的头发,将唇覆在上面轻轻地吻着。
我站起身来,将那块菱形的黑色石头揣进口袋,想着老秦告诉我的话,然后——毅然告别了阳光。
那是……我的最后一次日出。
14
独自一人走在街上的时候,我最后一次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曾经的家——那栋房子静静地伫立着,周身沐浴在金色的日光里。然后我回过头去,向着远处已等候多时的老秦挥挥手。
一路上我们都沉默不语。我希望……我是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至于小博儿……我知道我不会再遇见第二个方博了。
我希望他不要难过太久,希望他以后在学校能过得很好,希望他不要再回想起我,希望他所处的那个世界里晴天很多,阴天很少,希望他每天都能吃好饭、睡得熟,希望他永远也不要做噩梦,更希望他每天都快快乐乐的,再也不要哭泣。也希望我离他越远他就会拥有更好的生活,希望他忘了我,忘了我这个不称职的吸血鬼朋友……
很多年后我开始淡忘方博的模样,但那块菱形的黑色石头却永远被我随身携带着,小心翼翼地保护在靠近胸口的上衣口袋里。
巢穴里恍恍惚惚、暗无天日的日子令我厌烦,于是终于有一天,我踏上了回程的脚步。
面前的一切对于我来说都是新奇的。也许我是离开了一年、五年,又或者是十年?我已经记不太清了。在巢穴里生活的日子,时间对于我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
我站在一家饰品店门前停了停,直到余光瞥见了站在不远处十字路口的人。
是方博。
你好像瘦了,头发也变长了, 背影陌生到让我觉得,见你是上个世纪的事情。然后你转过身来,我看到你把头发染成了那种很柔和的浅褐色,衬着你已经脱去稚气的面庞,那块黑色的石头在颈间一闪而逝——
你蹲下来,朝着远处的方向笑着,拍着手,“瑶瑶,过来!”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女孩朝你跑过来,一头扎进你的怀里。
我不知道……我已经离开了这么久……
你摸着小女孩的头发抬起头,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笑容。我看到了女孩背上书包上面绣着的名字:方昕瑶。
我麻木的心脏仿佛被电击了一般,在胸膛里狂乱地跳动起来。然后我用余光在店门口的玻璃门里看到了映出的我的影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岁,一身黑衣,皮肤则是纸一般的苍白,就像个刚刚出院的大病初愈的少年。
我一动不动地站在店门口,努力使自己的身影显得不那么引人注目,好让你不会认出我来——我意识到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灯光熄了,就得退场。
……故事的开头总是这样,适逢其会,猝不及防。故事的结尾总是这样,花开两朵,天各一方。*
我最后看了一眼你的背影,看着你牵着小姑娘的手向远处走去,消失在街道的转角处。
我知道我失去了什么,也终于知道了离开的那天,内心涌动的无法言明的情感究竟是什么。
那是悲伤啊。
谢谢你在人海茫茫中看到了我,将我带到你的身边。方博啊……
你这个,
偷了我心的,
坏蛋!
END
*选自张嘉佳《从你的全世界路过》
首发布于2017.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