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
17年的7月末,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留在家里,于是我买了一张火车票,去厦门。事实上出发的时间晚了几天,因为一些故意的拖延。
95年的1月末,我出生在皖南大别山区的一个村子,村子很大,那时候我住在山脚下,偏离开中心15分钟的步程。那段路,决定我对于大山溪流的天然亲近,在5岁以前,我感觉自己的世界里只有山和河。十几年后,我明白,山河即是岁月。
如今呢,如今是17年年末,我来到上海,中国最繁华的都市,除了上下班的地铁,其实我是鲜有机会感受到这个城市的繁华的。我喜欢我住的小区,因为楼下有很多树,成排成列,每一季都有不同的生命。我常常觉得他们更幸福,因为可以因四时不同而变换颜色,不怕叶落,不怕长得太茂盛太高而遮天蔽日被人骂,相反,人们喜欢它。夏天与人阴凉,冬天不争阳光。人呢,害怕凋零吗?会赠与会不争吗?我们会因外界因他者变换我们自身的颜色吗?是的。那我们会一到冬天就让自己矮下去,一到夏天再长高吗?不会,我们的外在希望我们是越来越高的,然后在下面望着我们的人越来越多,那样是好的。
10岁以前,我的村子是黄土色的,因为我那时很矮,围着墙转围着灶台转,大多数人家的墙都是土砖砌成的,大户人家的墙是白的,还不让小孩子在上面乱涂乱画。14岁之前,大概村子是黑白的,我长高了,我喜欢站在我家的屋顶往四处看,黑色的瓦,纹理分明,一到饭点就冒出烟,烟是白的,还透着香味儿。大概从那个时候起,我喜欢看屋顶,大学去一些古村游玩,黑色的瓦总是第一时间钻入我的眼里:“这里的瓦是从我的村子里搬出来的”。16岁及至以后,我的村子颜色就多起来了,楼房才真正像雨后春笋,一栋一栋地从地里拔起来,而真正有春笋的竹林,被埋到了地底下。我的土黄色没有了,我的青灰色没有了,我的大山没有了,我的溪流没有了,我的栗子树没有了,我的茶地没有了,它们去了哪?它们还会回来吗?
这一切也没有什么惋惜的,我的村子其实也还是我的村子,只不过现在更偏向故乡了。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有一次我和一个女孩子去找村里的一个疯子挑战,我们比赛算数。2乘2,4乘4,100乘100,这次挑战激发了我对这个“疯子”的好奇心,他数学很好,思维敏捷,怎么就疯了呢?什么时候发的疯,能治好吗?我常常向大人打听这些。事实上,我很喜欢听大人们凑一起闲聊,在我们那这个叫“翻经”,大概是把经书翻来翻去的念的意思,妇女们是“翻经”的主力军,劳力们也很喜欢,但他们话题不同。我就这样,在这一拨那一拨里偷一些“经”,想象这个村子的历史,想象大人的世界。因此,我的青少年是贫瘠的。说回那个“疯子”,据说他是在一个下大雨的晚上发的疯,他突然冲出去,大笑不止,然后就疯了。后来老婆孩子都走了,他的房子也开始漏雨。他经常拿斧头上山砍树,那声音震得人害怕,斧头一扬再挥下去,闷喊一声,整颗树就倒了,肯定是倒了,比电锯都要快很多。很快,人家开始骂他,因为山有姓,我家山上的东西别人是不能动的。山上少了一颗树,山上的松针少了一层,主人家都要坐在山上骂到天将黑。“那个疯子来偷我家山了”、“那个疯子把我家的稻割走了”,这下惨了,这个可怜的满身“才气”与蛮力的疯子。
疯子肯定偷过山,也割过稻,村里的祠堂少了什么,就当也是疯子拿的吧。村子从黑土色变成彩色的时候,疯子的土屋也眼见着一天天地小下去,可怜的疯子。他肯定在说,“安得广厦千万间,安得米饭一两碗”。其实他没那么惨,疯子的老婆孩子每年都会回来看他,但屋顶的雨总是漏不停。村里人还说,疯子很有本领,还能从外地搞一头牛回来,是不是和富贵的牛长一样呢?我忘记了,我只记得那震破山冈的斧声。后来,眼见着疯子的家实在破地不成样子了,又是在一场大雨中,房子彻底倒了,砖头总归是把屋子里的几个白瓷碗和搪瓷罐头压碎了。政府出资在原来的地基上给疯子盖了个房子,大家都赶来祝贺。我一瞧,这简直小了一倍啊,那原本属于疯子的地基去哪里了呢?“疯子偷了我家的山”,疯子怪不得别人,大概只能怪那场大雨。
疯子不在政府盖的屋子里头睡觉,他睡在屋檐底下,就着家门口小河里的水煮饭,说不定还喝几口小酒,时不时从外地拎回一袋米,我羡慕死他了。我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见过疯子了,据说他进了精神病院,因为疯得越来越厉害了。奇怪的是,我常常想起那次算术题的挑战。大约我们只是想寻个生活的乐子,我们寻到了么。之后,疯子见到我,总笑着喊我一声“齐妹”,我奶奶总说疯子又拿斧头打我爷爷了,我真害怕,我真矛盾。
不久属于我的村子的节日就要到了,那时家家户户都端着祭品到祠堂里,男人们肩挑手提,领路的小孩子你追我赶,妇人们一般是在家的。等新年的磬声一响,乌压压的乡亲们里外一叩头,看着稻场上的烟花在天空亮起来,互祝新年快乐。祭祖结束,一家人再关起门来吃一顿和和美美的年夜饭,打一场酣畅淋漓的麻将,也就是我这村里最大的乐事了吧。
新年还远,圣诞已过,我在屋里喝着白水,想象里面是白酒,“语言是我们唯一的房子,我们存在的房子”,听着并非作者的另一个老头说这样的语言,就又到了一日将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