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阙

by.莫分茶兮

Chapter 1

独饮最是浊酒，空吟一阙相思。

一九四五年，北平的深秋，很冷。

皎月爬上树梢，银光洒落，把白天熙攘的戏台映得斑驳，却空无一人。

“张筱春，你是角儿，这我承认。但我念北戏楼也有规矩，上上下下养着这么多人，都张着嘴都要吃饭，你天天拖着这么个东西，嘴笨得话都说不利索，更别提唱戏，吃起饭他倒是一个顶俩。我今儿个把话挑明了，要么你走，要么那小兔崽子走，念北楼，不留闲人！”

说话之人不是旁人，正是北平名楼念北戏楼的林老板，这偌大的北平城最热闹的地方，唱戏之人汇聚的地方，都在念北楼。要说这家大业大的林老板脾气大也不难解释，可今天，他竟然是冲张筱春发脾气。

张筱春，红尘里痴情的戏中人。一身长褂，负手而立。台下为之倾倒，台上他执拗如少年。

张筱春低着头看桌上的茶杯，紧闭双唇一言不发。林老板一阵怒喝平息，把旁边的师兄弟和伙计们吓的大气不敢出，平日林老板是没少训斥他们，可对这位角儿还真是头一回。今儿个是怎么了？

张筱春一只手撑着木椅站了起来，

“明日我便带着小玖离开戏园，不再给林老板添麻烦。”

推开院门，月光倾泄。张筱春走的很慢，深秋北平的夜冷的让人打颤，他只穿了一件大褂，削瘦的身体像棵干枯的树干，几点晕光照在他瘦的见骨的后背上。

“诶，这……”

林老板嘴张了半天，想叫住前面的人，终于没出声。

“师兄，你不该这么做，真的不该。”说话的人是阿陶，念北楼名角。

“我不该？你忘了筱云了？当年筱春他跪着求师父留下筱云，结果呢？落了个入大帅府牢房的下场，折磨的半条命都没了，现在又来了这么个东西，筱春他就是心太软，被那小崽子的惨样给蒙住了，那小子天生就不是唱戏的料，干活笨得要死，吃的又比谁都多，我这也是为你筱春好，他本来身子骨就弱，要是收了那小子当徒弟，还不得被生生吃穷……”

“他负了筱云，便不想再负那孩子……”

张筱春回到和小玖住的院子时，街上已是空无一人。远远就看见院门口有个熟悉的小人儿在晃，他紧走了两步。

“师父，你回来了。”

“嗯，”张筱春应了一句，没再说别的。他走上前一步，离小玖很近，伸出手来帮他把衣服上开了的扣子系上，

“穿的这么少就跑出来，这几日天气冷，该冻感冒了。”小玖心里一阵暖，跟着师父两年了，师父还是这么疼他，怕他冻着，怕他饿着，不论出了什么事都先护着他。只是，那为他系扣子的修长的手，怎么冰一样凉？

小玖抽了抽鼻子，

“师父……你……是去林老板那儿了吗？”

张筱春搭在小玖肩上的手突然停了下来。

半晌无语。

“小玖，戏班人多嘴杂，现在世道也乱，你还小，和师父搬出去住，师父教你唱戏，好不好？”

小玖仰起脸，看着面前这个自己唯一能依靠却让他在这乱世过的比一般孩子都要好很多的男人，他的眼神笃定，疼爱，更多的是无奈。

林老板嫌他不能挣钱还白吃饭，想让师父把他送走，这小玖早就知道，打几个月前洋鬼子在北平为非作歹，戏班天天都只是零星的几个听客。林老板就天天嚷着要清人，几个干杂活的伙计都被撵走了。小玖暗地里早就想好，就算是自己被赶走，也不能连累师父。

可他万万没想到，师父竟然……决定带他一起离开。

玖儿呆呆地望着张筱春，使劲点头，又低下头。

“怎么了？”张筱春摸着小徒弟的脑袋。

“师父，你……答应林老板搬走，是因为我，对吗？”

张筱春愣住了。

“傻孩子，”他笑着说，“这和你无关，我本就不喜欢热闹，早就想着搬出去了，如今正好带你一起，寻个清净。”

……

“真的？”

“师父何时骗过你。”张筱春微微扬起了嘴角，满眼怜惜看着眼前白胖白胖的孩子，

“我们回去吧，该冻感冒了”

“嗯！”

很多很多年以后，早已长大成人的小玖总会在某个深秋的夜里想起曾经拉着他的那只冷的发颤却让人无比温暖的手，那个虽身躯单薄却让他从未感到过恐惧的男人，无论风有多大，天有多冷，心中仍有暖流在涌动。

（go 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