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词】第二十九回 | 乱世的花
王忠坐在阎健将的帐外遥望自己的军队。他的行动范围也只是被限制在此地,正如王忠与阎健将的交流还存在着不能触及的底线。同样,有意无意的,阎健将对于王忠的人身自由也有无法打破的约束。这便是武将的软禁么?
不是个办法。王忠暗想,董卓的目的或许不是要自己的命,不然没必要做得这么复杂。既然不死,他便是希望自己能带回什么情报的。但要是这样,斥候便足够了。虽说很矛盾,但他还是有这么点想让我死的意思呢。果然在体制里的人和事还是与平民大不一样。朝廷的宣传那么伟光正,细想却有些别样的含义;董卓的军令看似动机透明,却还是有携带私心的一面。不管怎样,就算不能获得庞大的利益,要么保证成本不失,要么能够去除隐患。我王忠就有那么多非被除掉不可的理由吗?
总之,不论董卓怎样想杀我,以自己的立场,在这里更危险。
在叛军中待到了第三日,王忠倒是也习惯了不同军营的规矩。五更听军令起床,其他军士都去训练,他只能一个人在帐中坐到将近午时用餐。一方面是被限制走动,另一方面王忠也说自己腿疼不愿出营帐。期间阎健将会进来闲聊几句,话虽不多,但每次都能让他兴致勃勃地回去。王忠在阎健将处只是说自己在美阳之战时被捉,然后便将之后遇到的一系列事情,以俘虏的角度和口吻和对方讲述。阎健将听后时而感到新奇,时而感到愤怒。新奇于官军的战术,愤怒于董卓的残暴不仁。王忠到后来讲着讲着也有些恍惚:自己到底是哪一方的奸细?有没有说漏己方军情也记不太得了。只是不敢提华雄,因为阎健将与他单挑了数日,彼此也有所了解,怕自己讲错了遭到怀疑。
因为王忠主动不出营帐,且时常与三名守卫的兵士聊闲天,彼此也都混熟了。守卫们因阎健将没有告知为何要日日夜夜轮班守在此处而疑惑,又看到王忠如此可信赖,便在抱怨上命的同时,放松了对他的警惕。王忠倒也是识相,每每在当值守卫夜里打盹醒来往帐中看时,都是一副翘着伤腿鼾声四起的睡姿。守卫便放心地回了自己的营地,一觉睡到天亮。然后在五更左右回来,又看见听了起床号、睡眼惺忪地坐在榻上的王忠。
第五日夜里,王忠心里盘算:在我来之前,官军的粮食分配已开始变得稀了起来。五日过去了,说不定军粮要尽了。想到董卓和那帮羌胡汉杂处的嫡系部队挨饿,王忠还是有一丝快意的。但转念一想,这帮无义之徒怎会让自己先挨饿,准是克扣了民兵的粮饷,正大快朵颐着呢。于是又心头忿忿,但什么也不能做。
今夜的守卫带了两只烤羊腿来了,和翘着脚的王忠说:“今日阎健将打了好几只羊,在军中分着烤了吃。你这腿伤,肉食补补能好得快些!”王忠想,怪不得今日没见他来闲聊,便问:“彦明将军现在何处?”“他正和韩大人吃喝着呢!”守卫答,“我却还要过来守着你呢。你说你到底是谁啊?阎健将这么上心!这俩羊腿还是他让我给你拿来的呢!”
王忠赶紧扯开话题:“你说他在和韩……将军喝……酒?”
守卫一摊手:“那是自然。他们当然是有得喝了。不过……”
王忠望向他的后腰。只见守卫掏出了一个水袋子,再寻常不过,平日行军时用的。守卫打开盖子,举到王忠鼻子边:“闻闻!”
王忠鼻孔一吸,不用说,这套路准是酒了。
“这可是好东西啊。你小子是不是……”王忠揶揄守卫。
“嘘!这可不要胡咧咧!”守卫低声道,“有酒你就喝,费什么舌根子!”
“我饮酒不得,”王忠推辞,“对腿伤不好。”
“扫兴!”守卫哼地转过脑袋去。
王忠灵机一动,道:“寡酒难饮么。那在下饮一口,你就饮三口,这样成吧?”
那守卫开心了:“来!”
王忠故意道:“别光顾喝,吃点肉不会醉。”
“放心,我不会醉!”
那守卫一边喝一边嚼,虽然嘴上说是与王忠共饮,自己却一直抱着酒袋子不肯放。因为王忠总一副要抢的架势,他便躲闪着顺便吞了一大口。几个来回,一边嘴里细碎着,一边就把一袋子酒全都灌进了肚。吃喝了大半个时辰,羊腿是没吃掉多少,王忠也没捞到多少酒喝,却配合着守卫说了一通胡话,哄着他睡着了。
王忠拍了拍守卫的脸。看来酒量一般,挠挠腮帮子又睡了。拿过刀,把羊肉都从骨头上剔了下来,军帐幕布上扯了一块,包好了,藏进自己的衣甲里。接着又问那守卫:“马棚在西边?”那守卫皱眉,咂了咂嘴:“南边。”又睡熟了。
王忠蹑手蹑脚出了帐门,往南边走去。他的腿伤早就好了大半,前几天整日装作残废了一般,实在是歇息够了。不久便到了马棚。王忠细细地打量每一匹马,抓了几把草给每匹马都喂了一点。走到一匹黄马边上停下来,甚是满意,便又用左手抓了一大把草料,递在了马嘴边上。待那马低头啃食时,右手偷偷解开了绳索。
非常成功。
牵着缰绳,顺了一把草料,人走在前面,引着马从棚里绕出来。
又是非常成功。
临门一脚了。王忠矮小,也顾忌伤腿,没办法一下子跳上马背,借着马棚边上的栏杆,一步步往上踩着就要跨上去。
“能走了?”
身后传来一声。王忠整个人都颤了起来,踩着栏杆的脚一滑,人倒是没有摔下来,却顺势跨在了马背上。但有东西从腰间掉在了地上。这东西掉在地上,还真不如王忠自己摔下来。
地上赫然金灿灿一片,那是董卓赏给自己代替俸禄的碎金子。
董卓啊董卓,你就没有一点不害我的意思吗?
管不了许多,也不回头,打马便走。向前跑了十来步,只听得身后一声哨响,眼前的马头调转,嘶鸣一声,竟朝哨声方向跑去了。王忠不停地敲打着马头,拉扯着鬃毛,却都不好使,这黄马如同来了瘾头似的飞奔。眼前越来越近的,是阎健将的身影,他手里还握着那包碎金子,轻轻往上抛着把玩。这家伙是在马上装了定位导航或是报警装置了么!
这回非死不可了。王忠胯下的马飞奔着,自己拽紧缰绳,闭了眼睛不敢看。
马停了。王忠睁开眼,阎健将一脸好玩的神情看着他,道:“姓窦名忠,金城人,父亲在朝廷做官,受宦官陷害,流放凉州?获董卓赏赐,前来刺探?你叶子潮哇!”说完便把那碎金子丢在地上,眨眼间抽出了刀架在了王忠的脖子上。
王忠这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盯着阎健将看。
“即便董卓对你和民兵们这般刻毒,你也要为他效力吗?还是说,连这些话都是你个讨吃编的?”阎健将似是故意压低了声音,却可以看见他额上的青筋已爆了出来。
王忠双唇紧闭,原本已变成土灰的脸上却出现了些血色。双眼依旧望着阎健将,目光却不那么尖锐,多了一分淡然。这神色,仿佛与在奇袭边章之后伏在沙土上等待董卓处置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阎健将也察觉到了王忠态度的变化,这让他不解,因而更加恼怒。青色已从他的筋络蔓延到了整张脸上,刀刃也更贴近王忠脖颈上的肌肤,划出了一刀血痕。
“每天都有……被怀疑杀死的奸细或是降卒,甚至是自己人,”王忠终于发话了,声音有些干哑,“你为何单单来看我?”
“老子以为和你有得聊!”刀的末端连接着愤怒的脸。
“难道不是因为我穿着贵军头目制式的衣甲?”王忠竟拿着戏谑的语气,嘲讽般地挑着眉头斜视这张青色的脸,“一般小卒岂能引起你的注意,阎健将?”也不知哪来的胆子,不仅说出了这三个字,还竟把脖颈再往刀锋上挪近了些,任由冰冷的刃面嵌进皮肉。
那张脸由青转红。王忠明显地感觉那刀刃在自己的脖颈上颤。明明有什么流进了衣甲里,从上往下爬在胸口上,痒痒的,却感觉不到疼痛。倒是这位阎健将,像是在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怕是在斩杀任何战场上的敌人时,都没有此刻那么犹豫。
陡然,这刀刃仿佛放松了下来,伴随着一阵轻笑,王忠像是被施了解咒术一般,才感到僵硬的脖子上热辣辣的疼。只见那阎健将把刀收了起来,目光转向黄马,举起手来拍了拍那长脸,一边苦笑着道:“孽畜,不听话啊。竟敢激老子?没那么容易。”
王忠不禁有些讶异。苦笑着,捋了捋黄马后颈上被自己抓乱了的鬃毛,道:“真是良驹,得遇自己愿意效忠、为之驰骋的主子。不像孽畜,才遭箭雨,却又被逼向另一座刀山。”言罢,神色凄然,眼泪滴下来,顺着黄马的毛发渗了进去。那马仿佛有所感觉,轻晃着脑袋。
阎健将抬头,看着王忠,爽朗道:“你和老子爱的马都是同一匹。这是老子的坐骑,活该你逃不掉!”
王忠直起身来,脸上还留着泪痕,哑然失笑,道:“怀疑了这么久才肯戳穿我,你也真是我袄子里的虱子,我肚里的虫。”
缓缓下了马,站在了阎健将面前。两人的差距如此之大,一个短小精悍,一个高大魁梧。
“尊父知道你身投叛军,作何感想?”王忠嘴皮子还是不饶人。
“令高堂若知你官叛两方都嫌弃,又待怎样?”阎健将并不生气地回嘴道。
同是天涯沦落人。一片沉寂。
“要走么?”阎健将突然发问。
“嗯,”王忠低头应道,“乡亲们还在对面。董卓心怀鬼胎,不知他会做什么。”
“是这样,”阎健将眼睛望向对面的官军,然而黑漆漆的,什么也望不到,“此人的心,便像是这片黑夜。最近我方探到,他正在发动人力在瓦亭水边筑堤坝。”
“堤坝?”王忠心想,兵粮看来是尽了,筑堤为的是捕捉鱼虾充作粮饷。
“可是,这个季节能捕到多少鱼虾吗?”阎健将把手交叉在胸前。
王忠大惊,此人竟然已然看穿,便问:“将军也颇通此道?”
“筑堤捕鱼?”阎健将回答,“金城那边河流纵横交错,从小就见多了。”
“又是一场持久战吗?”王忠不禁感到悲凉。这悲凉,不仅来源于对民兵的同情,还带着对敌我双方士兵的怜悯,甚至为瓦亭水中仅存的鱼虾而感到不幸。
“夯客,想那么多有用?”阎健将打断了王忠的思绪,“该灭亡的东西,总会灭亡的。尽管在死绝了之前,还要带上一堆陪葬品。”
“你这怜悯,是将胜之人志在必得的骄傲吗?”讲出这话,王忠已无力再用调侃的语气。
“难道你不想逃脱现在的命运,做个胜者吗?为什么不呢?”阎健将仿佛在劝诱。
“走到如今,要是没有太多的牵绊,或许更愿意……”王忠的语气软了下来,但蓦地如梦初醒,“不,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乡亲们必须救!董卓死或不死,和乡亲们的性命都不需要有任何关联!”
阎健将无力地点点头,道:“不早了,你也该回去了。”
“真打算放我?”
“你算什么东西?”
“我可是奸细!”
“我竟和奸细勾结!”
王忠和阎健将对视,虽是玩笑似的斗着嘴,但谁都笑不出来了。
阎健将牵过黄马来,将缰绳递在王忠手上:“这匹马便留给你做个纪念吧。”
王忠迟疑了一下,没有接:“这黄马我可不敢收。要是你吹哨子,我还不得再被你们抓来?”
“你要过来怨你自己,不要怪马!要是不放心,你大可以把它献给董卓啊。”阎健将往地上啐了一口,笑骂道。
王忠这才接过了缰绳,背对着阎健将,牵着马往前走。
“喂!”阎健将的声音在后面响起,“不会真给董卓吧?他配吗?”
王忠并不答话,艰难地上了马。刚想打马而去,就发觉阎健将追了上来。
“留不下你的头,那也得留下些什么吧。”阎健将伸出手,似在讨要着什么。
“金子给你好啦,”王忠道,“韩遂问起来,你就说碰见商人,马给高价卖了,省得他怀疑。”
阎健将笑道:“金子自然是本将军的。不过我暂时不会花掉它。我……一直有个想法,你不要笑。你这家伙怕是还不知道老子的姓名吧?老子叫阎行。但是‘行’这个字听起来我总是不满意,别问为什么。你既然了解我的喜好,就帮我想个单名啊。”
王忠从没有接过这样的任务,笑道:“不行啊,我还没儿子呢,没有起名字的经验!”
阎行又羞又恼,命令道:“我才是你爸爸!别废话,快想!”
王忠思索了半晌,支吾道:“‘艳’,怎么样?”
“什么?”阎行往前探了探脖子,叉起了腰,“什么来着?”
“艳,美艳如花!乱世的花,适合你的气质!”王忠道,“我只能想到这了,改不改问下尊父吧。”说罢,打马狂奔。
“杂㞞!”阎行在后面大声骂道,“谁要改成这个字啊!”骂声不绝。到后来,竟像是笑声。
“再会,彦明将军!”
“阎——艳——”咀嚼着,不禁嗔笑,“亏你想得出。咦,你到底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