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纱》

“我对你不抱什么幻想，”沃尔特说。

“我知道你愚蠢、轻浮、没有头脑，但是我爱你。

我知道你的目标和理想既庸俗又普通，但是我爱你。

我知道你是二流货色，但是我爱你。

想一想真是好笑，我竭力去喜欢那些讨你喜欢的东西，忍受折磨也要对你隐瞒起自己，实际上我并不无知粗俗、不爱散播丑闻也不愚蠢。

我知道你何等害怕智慧，便尽我所能让你觉得我是个大傻瓜，跟你认识的其他人一样。

我知道你嫁给我只图一时利益，我是那样爱你，我不在乎。”

比起“所以我爱你”，“但是我爱你”，总是更打动人。因为后者代表着接受。

但这并不是凯蒂能够理解的。对于眼前这个深爱着她的男人，她抱以平静地讽刺，而且直白浅陋地回答他说：

“我没受过太好的教育，我也不特别聪明，只是个极其普通的年轻女子。我生长环境里的人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我喜欢跳舞、打网球、去剧院看剧、喜欢热衷运动的男人。的确，你和你喜欢的那些东西一直让我厌烦。这些对我毫无意义，我也不打算让它们有什么意义。你拖着我在威尼斯那些画廊里转个没完，我倒更喜欢在桑威治打高尔夫。”

啊，沃尔特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就爱上了凯蒂？！真的很令我诧异。

非常能理解凯蒂嫁给沃尔特——曾经上流社交中的名媛蒂看到就连自己一直瞧不上的妹妹都嫁人了，而自己却被自己挑三拣四的性格耽误到现在！

再等下去只会更差，这就是凯蒂结婚的单纯的动机。

只是，这个原因沃尔特从一开始也知道啊，但他还是选择接受这个不爱自己的女人，这个身上占满了尽可能多缺点的女人，所以，理由到底是什么？要知道，沃尔特并不是那种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人，他和凯蒂有本质的不同——他并不害怕单身，除非他找到了真正的爱情。

开始时我给出了自己第一个理由，那就是沃尔特对自己的外貌太过于悲观，像是《嫌疑人X的献身》中，智商超高的数学家石神爱上漂亮的快餐店店员一样——沃尔特相貌不够出众，这是他唯一比不上情夫查理的地方。所以，一般来说，遇到凯蒂这样的漂亮女人、甚至娶她为妻简直是极其小概率的事情，当然可以说是白日梦成真，沃尔特想体验一次和如此貌美的女人结婚是什么感觉。

不过这个推论还是显得沃尔特庸俗。接着我想到第二个理由——沃尔特相信有朝一日，凯蒂会变成自己心中理想的伴侣。沃尔特就是要以此作为赌注。不过这样一来，恐怕他就不是庸俗，而是和凯蒂一样愚蠢了。对于美貌女人抱有被爱的幻想，要么就是他足够自信，要么他就是个笨蛋。

于是，在极其靠前的地方，沃尔特就睁着真诚无辜的眼睛说，“我对你不抱有丝毫期待”，多么深刻又绝望的爱啊，所以，也许就是第三个理由了。

沃尔特早就看透了这场爱情悲剧，却抱着飞蛾扑火的虚妄的希望。终于有点尼采的意思了。

只是，无论如何，单方面的爱情对于处在其中的谁来说都构得上折磨。回到凯蒂眼里，沃尔特一直是“不善言辞”的男人，在东南亚做外交事业，可能已经多少染上一点东方的特质，比如他很少直接表达自己的感受和看法，“她说话的时候他就一直那样笑着看她”，凯蒂有时简直恨死这个人这副样子了。

她希望沃尔特能够和情夫查理一样“幽默”，最简单的，能够接上自己的话。就好比凯蒂说一句“天气真好啊”，沃尔特只会点点头，或者说一句“是啊”，除此之外牵不起任何话题。凯蒂确实正如沃尔特所说，轻浮、肤浅、自以为是，与此同时，她还瞧不起沃尔特这副故作深沉的模样，所以她的解决办法是——去找和她一样肤浅愚蠢、关注肉体和短暂快乐的的查理。

也许是因为，凯蒂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任何人，不仅是作为丈夫的沃尔特，甚至是作为情人的查理。所以她一直没闹明白怎么爱别人，也不懂别人是怎么爱他的。一直以来，凯蒂都以为自己对查理的感情是爱，她觉得她可以为眼前的男人去死。当凯蒂这么告诉查理的时候，查理说：请别说这么夸张的话。凯蒂回答——我对你的爱比你听到的更多。

凯蒂以为的“爱”，也在湄公府之行之后彻底消散了。虽然她说不上已经大彻大悟、痛改前非，但她至少知道廉价的爱是什么样子的。沃尔特死后，她独自回到国内，偷情对象竟然要帮着她处理后事，偷情对象的老婆还盛情邀请她先住在自己家。查理以为这次又能旧情复燃，给自己无聊头顶的生活增加些更刺激的东西，但我们的凯蒂小姐却义正言辞地拒绝了。

觉得偷情已经没意思了？也可能是，觉得和查理这样的人渣偷情不大有意思，又或者，她大概懂得了一点点沃尔特的“爱”，再又或者——拒绝查理仅仅是为了让自己觉得自己变好了一些。

在对这三个人物交叉对比描述的过程里，毛姆一直追问着爱情的事实。沃尔特作为悲剧的源心；而看起来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在乎的凯蒂似乎更可怜，她从来没有好好地感受过沃尔特的爱，也不会爱别人；查理不用说，他甚至都谈不上可怜与否。

追逐让沃尔特死亡，让凯蒂失去，最终，他们到底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没有？

我不知道，或许，唯一的事实就只是：此刻无人相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