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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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找到她之前,一种信念带来的力量,深沉又持久地推动着我向上、向前。
一
打开窗户,是一大片炫目的雪白。冷风冲进来,我打了个哆嗦,随之感叹道:“哇!一场贼雪。”
贼雪,特指在夜深人静时落地的雪。这是我妈留给我的概念和念想。那时候我还小,我妈在某一个冬天的早晨推开门,像我那样清晰地感叹了一声。
“雪变成贼了吗?”我睁大了眼睛。
“嗯——”我妈思索了一下,想当然地说,“趁我们睡着的时候,偷偷下到我们院子里来,你说它们像不像贼呢?”
“嗯,”我会心地笑了一下,忽地坐起身,兴奋地大叫,“我要玩雪!”
“哎哟,快躺下!”我妈迅速走过来,嗔怪着将我按进被窝里,用力地将被角掖好,温柔地命令我,“先躺好,等我生火将你的棉袄棉裤烤热了,再起来。听话,啊——”
我扭着身子哼哼唧唧地抗议,我妈把冰一样的手伸进我的脖子里,“好凉!”我倒吸一口气,赶紧将身体滑进被窝里。
……
我爸那天在哪儿了?我努力地回想。平时他不怎么在家,听我妈说,他在城里忙生意。偶尔从城里回来,也会给我带些衣服玩具和好吃的,但从来没有给我妈买过衣服。我妈跟他说话,他也爱搭不理的,我能看见我妈讪讪的笑脸上,那双大眼睛里的卑怯和失落。
后来,我妈就离开了家。
那天早晨,我一觉醒来,发现我妈不在身边。我本来以为她又在厨房做饭,就扯着嗓子喊。喊了好多声,都没人答应。我慌忙跳下床,赤脚跑到院子里,看见不常来我们院子的奶奶,正提着一袋面包从外面走进来。我怔住了,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我妈呢?”我震惊地问。
“你大姨生病了,你妈去照顾几天,你先跟着我吧。”奶奶的语调里,依旧没有太多热情,不过她抬了抬手,给我看透明塑料袋子里泛着油光的面包。
我呆呆地立着不知所措,鼻头一酸,眼眶里的泪水就开始泛滥了。只记得从那天起,就再也没有见过我妈。在以后的若干年里,许多个冬天的早晨,我都巴望着一觉醒来,我妈正站在门口感叹:哇,下了一场贼雪!
然而,这样的场景只会在梦中出现。
二
我妈走后,我爸回来的次数多了,还带着一位和他很亲密的阿姨。阿姨长得有点儿像那位只有过年才来走亲戚的表婶儿,她也像表婶儿那样对我客客气气。
我常常一个人独来独往,默默地坐在教室里听课、学习、想心事,但从不惹事儿。就这样迷迷糊糊的,也混到了高中。我高二的语文老师是一位新来的年轻教师,听说刚毕业就分配到我们学校来了。
在她的课堂上,几个捣乱的同学特别活跃,教室里总是闹哄哄的。有一次,忍无可忍的她,厉声将我叫到讲台上。
“好好说吧,你不是爱说话吗?今天就站在这儿说个够!”
“我没有!”我直视着她的眼睛。
“没有?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的!”她武断地厉声斥责我。
“没有就是没有!”我理直气壮地重复。
莫名的冤枉让人愤怒,我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将心里话脱口而出:“你不敢管别人,就拿我这种老实人开刀,是不是?我不服!”
她没料到平时沉默的我,竟会有这样的反应,顿时恼羞成怒,红通通的额头上青筋累累,整个人活像一只气鼓鼓的蛤蟆。我本来努力憋着笑,但一想到那只曾经被我系了腿倒挂在树枝上,敲打背部而气得球一样膨胀的蛤蟆,终于没能忍住,捂着嘴巴嗞嗞笑起来,最后笑弯了腰,声音也像憋开的水管儿里喷涌而出的水柱,变得狂放而激烈。
“滚——”她像气球一样爆炸了,很大声。同学们愣愣地望着这一幕,教室里鸦雀无声。我直起腰,脸上残留的笑渐渐变成一种嘲讽,最后用一种倔强且藐视的目光盯着她。
泪像潮水一样涌满她的眼眶。一幅画面模模糊糊地浮上脑际,那天我爸喝了酒从城里回来,大声地吼我妈,我妈也是这副模样。我的心仿佛被什么锋利的东西触碰了一下,一阵刺痛。我仓皇地滚出了教室。
学校的自动栅栏门关得紧紧的,侧门坐着两位保安,就在我想冲出去的时候,他们看见了我。两人对视一眼,嘀咕了句什么后,就双双站起身,做足了抓住我的架式。
但我还是难以自控地冲到了栅栏门口。两人像老鹰捉小鸡一样向我扑来,其中一个的目标是我的胳膊,另一个也许是我的衣襟,但他们还是晚了一步,手只碰到了我的袖子……
我也没料到自己竟有这般洪荒之力,不知道手抓了什么地方借力,纵身一跃,就跳到了门外。
“站住!”“站住!”两个人乱作一团,慌慌张张从门里窜出来,一前一后追着我的屁股跑。但是,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超百岁了,怎么可能赶得上血气方刚的我。
路口的红灯正亮着,我迟疑了一下。很快,黄灯亮起,我飞快越过马路,拼了命奔跑,身后传来保安扯着嗓门的叫喊声“过马路了,赶紧报告校长,快点儿,快点儿……”
去哪里?我不知道,我攒着一股蛮劲儿往前冲。身边的车和人,像幻影一样不断掠过,耳边响着“就是你,我看得清清楚楚”“滚——”的反复重叠,和一个女人泪花闪烁的双眼。
跑的快,是我学生生涯中最拿得出手的本事,也是高二那年在同班同学面前最值得炫耀的技能。每次的田径比赛上,我像传说中的飞毛腿一样,轻盈而迅速地将竞争者远远甩在身后。这时,我能听见观礼台上北风吹过树稍般宏大的欢呼声,和女声高亢尖锐的“加油”声。
我迅速抬头望了一眼观礼台,黑压压一片,全是人头,我不知道她在不在那儿。但我多么希望她在呀!她是我们班的英语课代表。就像我仰慕她的流利口语一样,她也为我在田径场上的卓越表现,用钦佩的目光望向不动声色却暗自得意的我。
一种模糊的类似初恋般的情感拿捏了我。我担心我这么一个学渣会失去她的关注,所以刚才在课堂上,我一改平日温顺的模样,硬是拿出我男子汉的雄风。我希望能维持住一个男人的尊严,那样就不会影响我在她心中的形象。
三
不知道狂奔了多久,也不知阻停了多少汽车电车,冲撞了多少行人,挨了多少骂。最后跑累了,我钻进河边公园的一处松树林坐下,大口大口地喘气。一阵眩晕冲上来,我差一点儿栽倒,赶紧扶住树干。
“真他妈丢脸!”我为刚刚的屈服和甩门而逃感到懊恼,我见不得任何一个女人像我妈那样屈辱地憋泪,那是我的软肋。一想到这些,我就会想到我爸居高临下的姿态,不屑又嫌弃的语气,和我妈只敢憋在眼眶里的卑怯与委屈。
根据我在学校里这么多年以来的见闻,我可以想象,此刻有些人正乱作一团,一边派老师和保安找人,一边慌着打电话给我爸,或者也想打给我妈但肯定找不到,还想找要好的同学了解我可能去哪儿,但他们肯定也找不到,因为我压根儿就没有。对,还会报警!管他呢,我又没做什么,找到了又能怎么样?
无非是批评我一顿,然后叫我爸把我领回家。我才不回那个家,自从那年我妈离开家,我一直跟着奶奶,慢慢的,她对我没有早先那么冰冷了。但是,我对她没有依恋,一直抱着对长辈的尊重与礼貌和她相处。我总觉得我妈的离开跟她不作为有关。我爸还算得上是个孝子,奶奶说什么他大部分都肯听。我一直在想,如果在我妈这件事上,她肯说说我爸,我怎么会那么小就没有妈了呢?
我站起身往小树林深处更隐蔽的地方走去。踩着脚下厚厚的松针,软软的,有一种踏着雪行走的感觉。我又想我妈了,每次下大雪,她都会给我穿得鼓鼓囊囊的,然后扛着家里用来盛粮食的笸箩,拉着我去村口那个大斜坡上,然后将我放在笸箩里,拉着我滑下去,等到光溜溜的滑道形成,她就一遍遍放绳将我送下坡……
想着想着,眼泪就出来了。我越想越难受,后来不知怎么的,靠着树干就睡着了。梦里真看见我妈了,她还和我小时候一个样儿,温柔得有些懦弱。她给我掖完被角转身要走时,我抓住她的手不放,求她别走,她说要去照顾妹妹。我一头雾水,什么时候有妹妹的,我怎么不知道?她哭了,我也哭,很大声……
我猛然睁开眼,阳光正透过松枝的间隙落在地面密密麻麻的松针上,灰黄的一片,像是被织补在深灰色破布上的一块儿补丁。头顶不知什么鸟在大声地叫唤,拖着腔,凄凉得有点儿像女人的哭声。
我用力撞了几下树干,将它赶走。然后我就怔怔地坐着。直到泪水在脸上风干,我还在想我妈,“……好好上学,等到你考上大学了,就能见到妈了。”耳畔突然响起这句话,突凸却又熟悉,是我妈刚才在梦跟我说的吗?
我的想法渐渐明晰起来,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催促着,我要回学校,我要好好读书,我要去见我妈。
当我一脸淡定地出现在校门口时,迎接我的是神色惶恐的保安。他们两人迅速跳起来,接着冲过来,像抓住失而复得的猎物一样,用虎口钳子似的双手,牢牢地钳住我的手臂 ,押送到四楼的校长办公室。
在门口,映入眼帘的是瞪大眼睛的校长和老师,还有坐在校长办公桌对面,以夸张扭曲的笑意压抑着愠怒和尴尬的我爸。
一出校长办公室,我爸的脸色马上就变了,阴沉沉的。他斜乜着我,两道目光利刃一般,带着腾腾的杀气向我的脸刺来。
我本来想快步走开的,但一想到那场短暂的梦中,我妈跟我讲的话,硬将不服气的那股劲儿压了下去——如果我想好好上学,一定离不开他的经济支持。我一改平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态度,第一次郑重其事地跟他道歉:“爸……我错了!”
他张大了眼晴,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
“爸,”我又叫了一声,“以后你看我表现,我不会让你再丢脸的。”
“你没事吧?”他扭头审视着我的脸色,以怀疑我是否有病的眼光,质疑这句话的真实性。他对我的注意力太过集中了,以至于连下台阶都没有注意到。就在他即将踏空的那一瞬间,我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他。
他摇晃了一下,迅速站稳身体,那会儿脸色也如同他的身子一样有过瞬间的失态,很快又平复了。他微微晃了下脑袋,自嘲地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在校外的人行道上聊了几句,他说公司有急事,然后从包里抽出一沓钱塞给我,拍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就钻进车子发动引擎。后来又摇下窗子,伸出头来告诉我:“好好学,等再大些,有些事儿你会懂的!”
望着汽车绝尘而去,我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自打懂事起,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他不同寻常的温柔和关切。也许,他在那个弟弟面前一直都是这么慈祥的吧?
四
我得益于那次逃学的一场梦,确切点儿说是梦里妈妈的一番话。当我决定安下心踏实学习的时候,那位被我气得够呛又被我吓得够呛的年轻语文老师,余怒未消又心有余悸。她向班主任抗议,遭拒后又给教导主任和校长递了辞职信,具体内容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根据她那决绝的态度,我猜测辞职信的内容应该是“这个班有他没我,有我没他”之类的主题。
班主任做了努力,说只要我肯当面向她道歉,并保证以后不再犯,可以既往不咎。本来错因不在我,但事到如今,只有咬牙认了。众目睽睽之下,我正要屈辱地低头致歉,突然想到我的女神正在下面仰望着我。于是,我重新挺直将要弯下去的身体,清了清嗓子,以我将近一米八的高度,俯视着语文老师等待我放下男人尊严、以谦卑谄媚地态度乞求原谅的傲慢的脸。
“张老师,对不起,我错了!”我声音洪亮,语意简洁易懂,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后来有同学告诉我,说我那会儿的语气和姿态不像是在道歉,倒像是理直气壮的敷衍。
当我像完成了一件任务似的如释重负时,我年轻的语文老师铁青着脸,把手中的书本“啪”的往桌子上一拍,瞥了一眼站在教室后面的班主任,怒气冲冲的像直立跳动的弹簧一样,几下就弹出门去。
班主任阴沉着脸走过来,举手在我臂膀上拍了一巴掌,紧着嗓子低低吼了一声:“你这叫道歉?”然后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你跟我出来。”
在教室外的走廊里,班主任表示我今天把事儿搞砸了。然后先肯定我的优点,比如我在田径赛上为班级屡屡争光,是班级的骄傲,比如每次班级劳动我踏实肯干,他都看在眼里等等;但是,为了全班几十个同学的语文课能正常进行,只好忍痛割爱;还有,他马上去找校长说说好话,争取为我换一个学习氛围好的班级,希望我不要辜负他的一番苦心。临了,又语重心长地说了一番话:“我了解你的家境,造成你现状的,你爸爸肯定有责任——不过他也有自己的苦衷 ,再说平时做着生意,精力也有限 ——但那限于你小的时候,你还不知道怎么改变自己的处境。现在不同了,你长大了!你应该明白,照你这样的状态下去,你的人生可以一眼望到头儿的……”
我打心眼儿里感激我这位班主任。他与校长长谈后,我顺利转入了高二(七)班——那是阶段数得着的优秀班级。班主任四十多岁,姓赵,在优秀教师栏里位列第一,人很慈祥,她笑起来那个温柔劲儿,和我妈很像。
“娃儿——”当她在校长办公室里看到我, 像许多妈妈用本地通用的昵称,叫自己儿女一样亲切地唤我时,我鼻子一酸,眼眶就湿了。只听她恳切地说:“我不管你以前啥样儿,只要从现在起,你不捣乱,不逃课,把学习当回事儿,对老师有起码的尊重——基础差点儿不怕,咱可以补——我都不会放弃你。”
一股说不出来的心酸猝不及防地击中了我,眼泪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我有些难为情,刚想转身避开她的视线时,她抽了纸巾走过来,踮起脚尖为我擦眼泪,那一刻,我真想一把抱住她,像抱住我妈那样,趴在她肩头哭一场。
五
既要补上以前的薄弱,又要搞好现在的学习,这就像借了高利贷,既要还利滚利生出的利息,又要还本钱,实非易事。我这些年稀里糊涂的,总是得过且过,幸亏我擅长的项目总能在关健时侯助我一臂之力,使我还能混进一所末流的公办高中,苟延残喘到现在。
寻找妈妈的目标,和赵老师殷切的鼓励,使我决定抓紧剩下的时间奋力一博时,已经是高二上期期末了。赵老师给我的建议,是从加固基础做起,从易到难,循序渐进。她说只有弄通了基础的东西,成绩才能稳步提升。我信她,把初高中的书本找全了,堆放在宿舍一角。这样一来,既要找时间复习低年级的旧知识,又要抓紧时间学习课堂上老师讲的新内容,我的时间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学校宿舍有一条铁打的规定,十一点钟准时熄灯,并有值班的宿管不定时巡楼。宿管是个负责任的老头儿,睡眠少,巡楼勤。楼道里的脚步声和窗口晃晃悠悠的光团让我们忌惮——被记名的宿舍第二天要打扫厕所和过道,这只会让我们损失更多的时间。我买了灯臂可以伸缩的台灯,晚上藏进被子里偷偷看书学习背单词。我的过度勤奋导致视力急剧下降。赵老师发现后就打电话给我爸,让他抽空带我去配眼镜,还讲了我许多好话,说这孩子变了个人似的,一门心思学习,照这样下去,准会逆袭成功,高考时成为黑马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些话极大地鼓舞了我爸。当天下午他就来到学校,带我去眼科医院配镜。配完镜还请我吃了一顿大餐。他说我长大了,懂得事理了,还说,他就说嘛,他的儿子怎么会那么扶不上墙……我想起我妈,不由得翻了翻眼皮,他知道失言,赶紧收住话头,有点儿尴尬,然后拿筷子为我夹了一块儿鱼肉,叮嘱我,多吃点儿鱼,补脑子。那会儿我想,再怎么样说,我都是他亲生的。除了血脉里代表生命延续的天然亲近因子;还有外人眼中由遗传基因延伸而来的联系和影响力。我学习成绩的一贯不堪,令他在朋友面前丢尽颜面,而如今,我即将脱胎换骨,有可能会为他增添面子上的荣光,甚至通过一场重要的考试,还有可能使他在那些笑话过他的人面前扬眉吐气,毕竟老师都那么说了。
当他听说我时间不够用后,在学校内为我找了一间教师公寓,置换了台灯,这样,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把浪费的时间找补一部分回来了。
功夫不负有心人,这话不虚。当我在期末表彰大会上,被当作进步典型着重表扬时,我看到赵老师眼里流露出来的赞赏和欣慰,也看到坐在第三排的女神眸子里闪烁的亮光。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除了赛场上被认可被当作骄傲,在文化课的提升上,我也可以收获到这份美好;最重要的是,我觉得我每进一步,就离见到我妈又近了一步。
我妈总是不放心我似的,好几次出现在我只有几个小时的梦乡里,要我注意休息,保重身体!还温柔地鼓励我,说我一定可以的。有人说,总梦见一个人是因为你挂念她,也有人说是因为她挂念你,但我觉得那是我们母子之间一份扯不断的维系——心灵层面和情感层面的。我总觉得我妈就在什么看不到的地方,挂念着我,心疼着我,这使我学习的劲头儿更加高涨。
六
长期不间断的挑灯夜战,把我从一个田径健将的形象熬成了排骨架子。一次在浴室里洗完澡,我在镜前自怜地端详自己嶙峋的瘦骨,心中感受到一种莫大的压力。我们班有一个女生近一个月因为神经衰弱,头疼呕吐,一学习就犯病,前天才被家长领回家。我真怕自己会像她那样支撑不住。
高三上期冬初,天气忽然就变了。那天我着了点儿风寒,头昏昏沉沉地,很早就躺下睡了。第二天一早起床推开门,才发现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雪。又是一场贼雪,我像我妈十几年前那样念叨一句,想起她从门口走过来给我掖被子的情形。我鼻头酸酸的,转身到壁柜里找了一件比较厚的夹克套在外面,就踩着厚厚的雪往教室走去,身后留下一串清晰的脚印。
我又是第一个进入教室的人。惨白的灯光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泛着寒意,刚起床的那点温暖从我秋款的夹克里一点点逃逸。我缩了缩身子,往下拽拽袖子和下摆,开始背书“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
一场猝不及防的雪,给家长增添了一件额外的任务。从早读开始,陆陆续续有家长送衣服来。虽然我打算好了中午去校外买一件,但还是难掩心头的羡慕、悲伤与落寞。
第一节下课的时候,赵老师站在教室门口召唤我,我跟着她来到办公室。
“一早起来,就看见下雪了,想着你可能没备厚衣服,我也来不及去买。这是你哥哥的祆,你先穿着,别嫌弃啊!”说着,她已经抖开了一件蓝绿相间的长袄,撑开袄身,等我把手穿进袖子里。
我颇感意外,一下子怔住了。她再次抖抖手上的袄,用温和的语气命令我:“愣啥哩,快穿上!别冻到了,啊——”我赶紧将袖头拉进虎口攥紧,顺从地伸开了手臂。她帮我整整衣服,又为我拉好拉链,歪着头左左右右打量一番,开心地笑了:“还挺合适的嘛!”
哥哥,是赵老师的儿子,我见过他,个头和我差不多。穿着哥哥的袄,我坐在教室里,心里充满了感激、温暖和别样的幸福。无声又柔软的力量,驱散了寒冷,也驱散了我心中那难以形容的孤寂。
七
紧张的高考终于结束了。我急不可待地收拾好行囊,就登上了入川的火车,去远在四川深山的姥姥家寻找我妈。等到了才知道我妈所在的村庄前些年整体搬迁,分散安置到山外的不同地方。我扑了个空,在人生地不熟的小镇街头,一时间失望茫然,举目无措。于是,我打电话问我爸,看还有没有其他线索。正带着阿姨和弟弟在青海旅行的他,语气有点儿不耐烦地说:“这么多年的事儿了,我也忘得差不多了,实在找不着,你就回来吧!”他顿了顿,又补充说,“离开她这么多年,你不也长这么大了,还非得寻……”
虽然他努力使语气和缓,但我还是能捕捉到他话语背后的厌烦和不满。我默默挂了电话,怏怏不乐地想,他们之间当初究竟发生了什么难以调和的矛盾,是因为阿姨的出现吗?
我决定找机会和我爸进行一次长谈,弄清楚他说的“等你再长大些,啥事都懂了”代表了什么,是他们之间的情感纠葛,还是其他什么?
我爸旅行回来,直接投入了他的生意,甚至连承诺我的升学宴都没有办。一直到我开学前两天,他打电话通知我到银行查帐时,才简短地关心了我几句,东西准备齐了没有?到学校好好学习,不要乱花钱,注意安全……前后可能有十几分钟,中间还被进来的电话打断过,我始终没有找到机会解开自己心中的谜团。但寻找我妈的事儿,我从来没有放下过。
我妈离开的时候,我才几岁,对她外形容貌的记忆并不深刻。我对她的所有记忆都是模糊的剪影,深植在我心底的,是我们相处的片断中她的一些动作表情。在警局和一些寻人网站,我提供不出寻人启事的图文和与之相关的文字信息,更别说登记规范真实具体的材料了。
我中间好几次打电话问我爸,他每次都是含含糊糊的。就凭他对我妈不屑一顾的态度,我不认为他是存心隐瞒或敷衍我——人往往因为不在乎什么,才容易忽略和遗忘什么。
八
正式投入考研前的那个暑假,我像前一个暑假那样,带着我的奖学金,第四次踏上寻亲的路。我根据我妈村庄所属镇子的人提供的线索,一直在分散安置的几个镇子之间游荡,晚上住镇上的小旅馆,吃饭有时在镇上,有时在路上啃点儿干粮,有时在热心村民家里吃一点。我本想借机找点线索,但那里少数民族居多,村里没有什么人会讲普通话,语言的隔阂使我没有得到相关的收获。
一个多月的奔波,一无所获,我就像一只无头的苍蝇,四处乱撞。当“功夫不负有心人”的信念渐渐动摇时,我又开始寄希望于“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的幸运,我甚至开始相信冥冥之中真有一双无形的大手,象我们用小树枝拨弄蚂蚁一样拨弄着我们每一个的命运。
再次削瘦到高考前那副模样的我,眼看三天后就要开学了。于是,我决定在回学校之前,先回趟老家看看我奶。
火车徐徐启动了。我隔窗望着大大的“绵阳站”,和它下头一溜儿快餐冷饮车发呆,突然四个醒目的红字儿缓缓进入我的眼帘,我心头涌出一股莫名的激动。就在它们即将淡出我的视线时,我突然一个激凌,扑到窗子边。白铁皮的冷饮车连同猩红的“贼雪冷饮”,在车的侧后方正缓缓向后退去,我热血上涌,急切地将目光投向它们的主人。然而,我失望了,那是一张年轻的脸,年轻到让我的热情瞬间冷却——我妈再显年轻,也不至于像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我回到自己座位里,颓然地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想这几次的寻亲之行,试图在无数的细节中,找到那一抹在茫茫的迷雾里能照亮我灵机的光芒。但是,太乱了,想得我头疼。
十多个小时的车程。车厢里人声噪杂,我睡一阵儿醒一阵儿。到站的时候是凌晨四点多,我爸打电话来,没有像上次那样问我顺不顺利,只是歉意地说,本来打算亲自来接的,不巧要去M市谈个生意,只好让司机接站了。
“没事儿,谁接都一样。”我淡淡地说。他还想解释什么,我就挂断了。我真得累了,不是旅途劳顿的那种可以缓解的累,而是当希望像夕阳一样沉入西山时,暮色吞没一切的近乎绝望的怅然。
司机把我送回家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这个时辰的凉爽驱散了我一部分身体的倦意,但心里的疲惫让我拒绝了奶奶为我准备早餐的美意。我进屋打开空调,刚要倒头睡下那会儿,意识到有人跟了进来。我知道是奶奶,就回头看了她一眼。她扶着门框怔怔地站着,眼神复杂地望着我,一副悲悯又想说点什么的样子。那一刻,我的心有些柔软,一个在外乡奔波了一个多月的游子归家时,被亲人关怀和疼爱的温暖。
新楼房盖在老瓦房的原址上,我现在睡的地方和当初我们娘俩睡床的位置大致相同。我想到那场贼雪,想着我妈把凉凉的手放进我的脖子里,想着我孤零零从床上坐起,大声叫我妈时没人回应,想到我奶骗我说,我妈去照顾生病的大姨……我忍不住又一次泪目了,在心里一遍遍喊她,抱怨她骗我,委屈地嘟囔着,早知道你不肯见我,我何必学得那么辛苦?
赵老师开导我时说过,人的劲头儿需要信念的支撑;如果不想浑浑噩噩虚度这一生,树立明确的目标是必要的。我这个没妈的孩子当时没有告诉她,我的目标就是努力考上大学后,去找我妈。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我妈走后几个月,有一次我问奶奶,奶奶说过一句话,和我那次在树下梦到我妈跟我说的话一模一样,只是那时候我还太小,没能意识到它的作用和力量。
九
我睡好了觉从床上醒来时,已经是黄昏时分。桔红的阳光斜斜地照过来,在半开的窗玻璃上像火一样燃烧。我垂着头坐在床上,脑袋昏昏沉沉的,有一种说不出的沮丧。
奶奶这时候进来叫我吃饭,她轻声说:“看你中午睡得那么沉,也没叫你。想着晚上早点做好饭,再叫你吃。”
“噢——”我恹恹地应了一声。
奶奶迟疑着不肯走,我抬起头望向她时,再次看到了她眼神中本能的心疼与不忍。
“先起来!吃完饭,咱奶孙俩好好聊聊你妈的事儿,你都这么大了,也该一五一十地跟你说了。”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跳下床,像小时侯那样光着脚跑到院子里,打开水龙头洗手洗脸。
饭后,奶奶拉了把椅子坐在我面前。
“……说起来这事儿吧,你别怪你爸,也别怪你妈,都没错。”奶奶朝我挪了挪椅子,离得更近了,“这事,要怪你就怪我……”我悻悻地想,本来就怪你不作为!“……那时候你爸才二十出头,在城里的工地上干活,媒人提过好几个姑娘,你爸都不同意。他从小就主意正,在这事儿坚持要自己找。有一天他从工地领回来一个四川姑娘,说是被人拐卖,后来半路逃出来的,你爸要报警,她说什么也不同意,说是怕回去了再被什么人卖掉。你爸怕她在工地被人欺负,就先把她带回来。想等她想通了,再把她送走 。后来我看到那姑娘重眼双皮儿,长得挺漂亮……你随她!”
说到这儿,奶奶抬眼看看我的脸,大概是看到我一脸汗,就起身去厨房切了一个西瓜端进来,我不吃,催她赶紧讲。
“我说哪儿了……哦,后来我看那姑娘长得标致,人又勤快。就想撮合撮合她和你爸。那天,他俩都在,我就半开玩笑提了提这事,你爸当时就板着脸说我,妈,你可别拿人姑娘家乱开玩笑。但我看得出来,你妈动心了。我就想着,再等等,或许有一天,你爸就同意了呢。谁知道你妈柔柔弱弱的,文化也不高,但人小主意大,趁着我回娘家,把你爸灌醉了——这不后来就有了你——你爸酒醒后恼火得很,后来住工地上就很少回来了。眼看把我好好的计划给打乱了,我也挺生气的……”
“所以,你也一直不待见她!”我直截了当地问,语气有些冲。
“哎——”奶奶深深地叹了口长气说,“主要是我没辙了,也不知道该咋跟她说清楚这件事儿……发现你妈怀孕后,就想带她去卫生院……毕竟一个大姑娘家,以后还得嫁人不是。谁知道,她死活不肯。后来就把你生下来了。生完你以后,她一边心疼你不舍得走,一边还想等你爸回心转意——这中间我也没少进城劝你爸,你爸在这件事儿上,就是个死脑筋——等到你爸找了你现在的妈,那个时候你也四岁多了,她才决定要走。临走时求我和你爸,一定要供你读大学,还说你上大学时要告诉她一声,让她也高兴高兴,但她不会再回来……对了,她还说,要你记住下贼雪的早晨……谁知道咋回事儿哩,按她留的地址,你去了那么多趟都没找到。”
“贼雪?”我一惊,立马想起站台上的“贼雪冷饮”车。
“你也别着急……看看这一趟你瘦成啥样了……”奶奶面露疼惜,然后嘴里喃喃着掐掐手指头,劝慰我说,“她也才四十出头,往后的时间长着呢,缘份到了自然就见了,啊——”
我心里既难过又屈辱,为我妈,也为我自己。虽然心里还怨恨我爸和我奶,但有些能理解他们的行为了。
接下来的日子里,猩红的“贼雪冷饮”和那辆冷饮车,以及它们年轻的女主人,总是不断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冷饮车起这样的名字也太罕见了,可是,它的主人又是那么年少。难道只是巧合吗?
至到有一天,我突然想到与冷饮摊主相关的人,有没有可能是我妈呢?也就在那一刻,寻找我妈的念头又开始萌动了。
十
这一次寻亲,我没等暑期长假。因为在2019年12月3日15时,我妈的老家那里发生了一场地震,所以我在12月5时下午就火急火燎地坐上火车,直奔绵阳。虽然我一直不确定她还在不在这个世界,还在不在她的老家那边,也不知那个姑娘还会不会每天都能出现在车站,但我想尽最大的努力,避免留下遗憾。我安慰自己说,这个季节不卖冷饮,也可以像别人那样卖饼干泡面之类呀!总之,她也许是找到我妈的唯一线索,而我必须马上去碰碰运气。
下午四点钟,我在绵阳站下车,径直走向曾经看见她的地方。参于地震救援的人们从各地赶来,很多人和我同一站下车。站台上的人挤挤挨挨,我在人群中寻找那辆车和那个姑娘,这个季节里餐车的“贼雪冷饮”应该早已换掉了,但我有信心找到她和她的车。那次通过窗口看到她的样貌和那辆推车的外形,被我无数次在脑海里回放,如今已经深深刻在我心里了。我想,只要她还在,我就一定能认出她。
我住在火车站旁边的小旅馆里,整整一周,我晚上在旅馆里学习备考,白天就买站台票去那里找人。我问遍了那些卖零食的叔叔阿姨们,他们也都说不清。学校的期末考试马上就要开始了,我只好先买票回学校。一位观察了我好几天的阿姨,看我不像坏人,终于愿意告诉我那位姑娘的电话号码。
拨通电话,我说明来意后。她那头儿一阵儿窸窸窣窣,似乎在找什么东西,接着问了我家的地址和我的姓名,然后颇感意外地轻声嘟囔了一句:“啊……阿姨还真等到了!”
“你说什么?”我疑惑地问。
“哦!”她赶紧解释说,“阿姨在这里干了好几年,后来跟她老公去福建时,就把这辆车低价转给了我。但她求保留“贼雪冷饮”两年,两年后如果你再不来,我就可以随便改名字了……”
我妈去了福建,不在震区?也就是说她现在好好的,我的担忧是多余的。这个意外的好消息让我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心想,只要她还活着,我们母子相聚将不再是梦想,多年来的愿望眼看就要实现了呀!我心花怒放了好一会儿。
“那,你有她的联系方式吗?”我急切地打断她的话。
“……倒是留了个电话号码……但是这么久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打通?也不知道她去外地后有没有换号儿,”电话那头儿的姑娘言语间有些担忧,“要不,你先记一下吧,不试试也不知道呀!”
挂了电话,我看着十一位的一串数字,像是看到了希望之光在闪烁。坐在返校的火车上,我试了几次,每次都在即将拨响的那一刻又选择了放弃。对这突如其来的线索,我心情很复杂。听说我妈找到归宿,我是替她高兴的,也应该祝福她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该跟她说些什么,准确地说,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打扰她现在的生活。
这一趟寻亲之行,让我安心了许多,虽然我仍然牵挂着我妈,但是我也明白,很多时候,事情没有结果,未必是一件坏事。在没有得到的想要结果之前,总有一股深沉的力量,推动着我向上向前,而我也将为自己争取到更多的主动权。
我全力投入了期末考,我不能仅仅满足于不挂科,我还要名列前茅,拿到保研的资格。等我找到一份薪酬相对优厚的工作,我一定会去找她,如果她现在的老公不能善待她,我将会以我男子汉的身份为她撑起一片天。
期未考完的第二天早晨,我起床后推开窗子,看见外面白茫茫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