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1)
我刚噙口黄酒,筷子才碰着片牛肉。青青,有人喊我。我一愣。这声音熟到烂,隔一百年,也记得。是她,蛮女人。我索性不抬头,视线只升到收银台的高度,再不往上。骗子,又来哄钱。她沾我,无非为了这,还能有别的?
我把筷子蛮横地搅几搅,汤水晃荡两下,一团碱黄的面条在红汤里浮头。舌头卷一口,麻辣筋道,口齿生香。黄酒加牛肉面,大襄阳的招牌早餐。我店里每天要卖出大几十碗,生意不错。现在,我在她面前尽情地享用这碗面,一筷子一筷子慢慢挑,一口一口慢慢嚼,仿佛那是什么珍馐,故意要眼气死眼前的人。一碗牛肉面,愣吃出“翻身农奴把歌唱”的架势。
见我不搭理,她身子怵怵,自觉没趣地退往墙边,仍僵直站着。我越发慢悠悠地嚼,晾着她。死女人,慢慢站吧,没人愿意见你。余光告诉我,她一直盯着我看。看什么看,看我没被你个蛮女人弄死。好不容易捞净面,我掀眼皮子,棱她一眼,照旧没说请坐的话。她目光一缩,像被打了一下。讪讪笑向我妹妹,尴尬地想讨一个问好。谁知,我妹也剜她一眼,狠狠的,恨不得拿刀替我剁了她。妹虎着脸,故意朝她错肩过去,气昂昂地走向潲水桶,倒掉两碗面汤脚,像扫地出门不待见的人。她更不自在,坐立不是。我妹怎么会理她,除了听来的恨,她基本不认识这女人。我妈带走妹时,她才三岁,妹比我有福,我妈改嫁时也带着她。我判给我爹,头两年日子还将就,自从我爹从车站里捡回个蛮女人,成了我后妈,好日子便到了头。没错,正是眼前这位。
捞净面条,我故意把时间再硬撑长,埋头喝汤。反正就是借由头,各种不理她,识趣的话,就直接走人。碗罩住我的脸。她还站在我面前。我从碗下面去看她的脚,肿胀如泡脓的笋子。听说她得了尿毒症,排不出一滴尿,全身虚浮,每周上县医院透析两次,拖着命。已十来点,店里的客人只剩稀稀拉拉几个。上门便是客。冷到这份儿上,我没好声气地对她说,你吃了没,没吃吃一碗,吃了就走。吃了。蛮腔蛮调,她来李家台几十年,巴东口音还在,村里人都叫她蛮媳妇。吃了你就走,这儿不是你站的地儿。我把狠话又撂一遍,下了逐客令。她不恼,也不走,这会儿脸上的笑,倒挂越挂越稳当。
几十年来,我怕了她的笑。小时候,她一对我笑,打啊骂啊就不远了。我九岁,上完小学三年级,她刚生下她儿子,我弟。她想让我辍学给她哄孩子,便恶毒地打我,每天打,打两次。一次关在屋子里悄悄打,下手忒重,还不叫我出声,出声就拿针扎脚板心,边打边骂:小婆娘,还敢说要上学,上你妈的个逼,给老娘回来哄娃子。一次则在院子里打,轻轻抽,打给外人看,装出一副严母慈心的样子。边打边训斥:还敢说不上学?再说不上学的话,打死你,省得老师说爹妈没教育好。并要我大声回答:就不上,我就是不上学,学不进,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这是她教我的话,好毒。明明逼着不让我上学,却在人前硬把戏往“我自己厌学,拼死不上”的剧情演。这个坏心眼的蛮婆娘,我恨死了她。我就辍学。读三年书,认识几行字,会写自己名字,出门能认得路。
那根细韧的竹竿靠在门后,每日进进出出,它都怪笑地看着我。我也看它,我看它,就像看见鞭子、刀子和锥子,它是来降我的。我九岁,就成了她儿子的保姆兼她的粗使丫头。每天抱孩子,背孩子,还洗一大盆衣服,割一篮子猪草。还受她唆使,每天挨家挨户去偷邻居园子里的菜。这一点简直要了我的命,要知道,小时候我哪怕摸了人家一根针,被我亲妈知道了,也是要夸了裤子露屁股打的。可现在,我毫无选择地,被逼成了偷儿,名副其实的“惯偷”。她是个懒婆娘,不种菜,却一年四季不缺菜吃。她吃的菜都是我偷来的,邻居们都知道我就是那偷儿,却假装不晓得,因为我偷不回菜,便会挨打挨骂。都是同村同族人,心疼没妈的孩子,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有时,不幸被个别格外的人家抓住手脚,扭送上门,找她兴师问罪。她便“大义灭亲”,扬起竹条狠狠抽打我一顿,“叫你偷,还敢偷,打死你”,她打得那么“恨铁不成钢”,骂得那么“用心良苦”,一副“岳母刺字”的决心。我身上一道道的红印子,便是她刺上的一行行另类的“精忠报国”。
她打我,我爹呢?是,我有爹啊。算了,我那个爹就是摆设,有了后娘就更像个后爹。何况,我是那不被待见的女人养的,他哪会喜欢我。我爷奶呢?我家还有未出阁的大姑呢?是的,她们都嫌恶我,说我是憨女人养的,巴不得蛮婆娘打发走我,替她们解决掉个拖油瓶。只有我爷偷偷对我好,看我没学上,怕我忘了才学的几个字,省下抽旱烟的钱,买给我几本小人书。《精忠报国》的故事,就是从那上面读来的。可我爷在家软蛋,我奶说了算。我奶和我爹都骂我妈是憨女人,我奶骂村子里很多女人憨。在她眼里,只她和我小姑大姑这样的女人,才是精女人。至于那蛮媳妇,也算吧。她是不敢嫌弃她的。而我爹,常在晚上跟我妈睡觉时骂她憨。我六岁了,我会听床头,时常听见他在黑黢黢的床上骂我妈。骂她连头母猪都不如,像个死人,什么架势都不会。他骂完,我妈便在被窝里“嘤嘤嗡嗡”起来,像只采花的蜜蜂,一整晚都在嗯。
从我辍学,我奶便拿放大镜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身上的憨气。她怕我随我憨妈。我衣服短咻咻,裤子吊八寸,领子上满是黑渍,襟上全是污垢不说,还一道破口子摞一道。确实一股子“憨气”。这样的衣服还只两套。假如阴天洗了没干的话,就只能穿夹干的,贴在身上,像蚂蚁在皮肤上爬,浑身湿痒。见这情形,我奶怕我真随了我那憨妈,变得憨不唧唧,这是她这个精女人所不能容忍的。那破洞,她拿针给我补过两回,我那蛮后妈,便在院子里叉腰跳脚地骂她,老母鸡爪子长,该管不该管的都要爬一道。我奶把我姑的旧衣改短两寸,叫我穿,我后妈就又擦掌戳天地骂,婊子还不断代啊,贱烂东西也当传家宝。我奶便把本不热乎的心熄了,大姑也一样不再管我,由我自生自灭。
喝两口汤,又端起黄酒一口灌下,空酒往碗柜台上一掼:不走,你就坐,有话你就说,没话说你就走。嚼骨头般撂下句硬话,我点上根烟,鼻孔冒出一阵青云,再不瞧她。嗯,其实,也没啥事,她说。屁股刚挨着板凳,便被针扎了似的又站起来,对着我身后猛点头哈腰笑。我往后瞟,我妈,她正从厨房里出来,手在围裙上掸。她反倒对她笑,这个憨女人。哦,来了,坐,快坐,青青快叫你妈坐。我不乐意了。谁妈啊,我妈,我妈不正捂好黄酒,从厨房出来吗?她假意戳我额头,“呵呵”两声,死女子,咋说话,她妈你坐。这女人,客气两声,真落了座。嘴巴里打滑溜,她妈你辛苦了,店里得多忙啊。两个女人你来我去,一人一口“她妈她妈”,听得最后的俩食客,满脸诧异。我迎着人家目光,边找钱边没好气地一手指一个,亲妈,后妈。人家恍然大悟,哦,哦,尬笑两声,走了。
你来啥事?要钱,你就走错了门,我赚的钱早长了眼睛,再不像瞎子样,朝狼窝里摸。她还是笑,脸蛋虚泡泡,颜色青灰,像我爹死时那张脸。我爹在她前头死了,五十几,短命鬼一个。这个蛮婆娘,把他给掏空了。这是我奶背地里骂她时,嚼舌的话。我爷奶还活得好好的呢。我那老大难的大姑,也嫁了人,男人是个虚眯眼儿,比瞎子强得一点儿。
她不接我话,凑上去,跟我妈抢抹布,抹起桌子。死贱,作吧,今儿再给你钱算我瞎了。懒得看她。我拎起手包,拔下收银柜的钥匙,索性出门溜达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