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
一
苏白天生信命。往长说一生,往短说一年或者一天,要经历哪些事情冥冥之中早有安排。譬如北京奥运会,她认为是上天的恩泽,与外交官的极力争取和中国国际影响力没有任何瓜葛,无论多么盛世空前,不过是热闹的电视节目。汶川地震依旧令人类猝不及防;拉萨骚动依旧连累了许多无辜;而呼和浩特市稀有的几株桃花的花期依旧被西伯利亚寒流推迟到四月中旬,绽放的花瓣微微摇曳,呈现片片粉白;看似暖暖的春阳依旧裹挟了袭袭寒意……
天灾也罢,人祸也罢,命中注定的劫数,苏白看得很坦然。苏白的坦然并非她睿智,超凡脱俗,恰恰源于她骨子里淌着一股逆来顺受的血液。所以,有时她觉得自己心眼小,常为琐事纠缠不休,有时又觉得自己没心没肺,天大的事也能独自消化。一样米养百样人,堂姐却心直口快藏不住事儿。这不,怕什么来什么,她最怕堂姐,堂姐果然来了。
她三月末租下郊区的房子,四月初,堂姐就风风火火追来。
“小妹,我和你姐夫在火车站,你赶紧过来接站。”堂姐一再叮嘱,“赶紧啊……”她沙哑的嗓音盖过汽笛声和嘈杂声。
苏白头重脚轻——堂姐驾到的消息像闷棍,把她打懵了。唉,合租计划泡汤了!后悔顶什么,谁叫你春节时嘴欠呢?堂姐也是,临别的一句客套话,当真了。堂姐让她赶紧去火车站。只能打车,再坐公交车磨蹭俩小时,明显会怠慢堂姐。如果堂姐受了怠慢,用不多久,全世界都知道她眼皮子高,堂姐那张嘴是招惹不起的。
时间虽紧,苏白还是尽量收拾了房间,又通知小喇叭,合租取消,小喇叭深表遗憾。
苏白到了火车站,才悔起自己的幼稚。天呐,今天是愚人节!她急于证实是虚惊一场,兴冲冲地跑进闸口,不料,正遇上堂姐。
“小妹,想死姐了。”堂姐夸张地抱住她。堂姐的赤红脸在阳光照耀下油亮而红润。
她马上笑脸寒暄,作出久违的样子,一边观察堂姐的随身携带:一包包,一袋袋,呆头呆脑的姐夫还扛着特大号行李。她长吁一口气,心想,这是要久住呀。
苏白腾出主卧,安顿好堂姐夫妇后,领着他们去逛街。堂姐高兴得不得了。她给堂姐买了一身打折单衣,给姐夫买了一双皮鞋。从第二天开始,夫妻俩便出门找工作,晚上筋疲力尽按门铃。门铃带死不活叫唤。夫妻俩将一抱招聘广告摊上茶几,脱掉鞋袜,唉声叹气喊肚子饿。她就楼下楼上买菜做饭。
又一个月过去了,堂姐夫妇还没找到工作。苏白度日如年,最苦恼的,是她不能安心去上班,更不能透漏工作方面的消息。一天,堂姐问她:“小妹,我怎么不见你上班?忘问你了,你做什么工作?”她不敢正视堂姐,搪塞说在一家公司兼职,周末全天班,平时倒清闲。堂姐狐疑的目光像刀子,令苏白很难受。
周末,苏白只能去“上班”,其实是躲在小喇叭的租房里。
堂姐夫妇终于走了,同时,苏白热情好客的名声传遍家乡。陆续有进城谋生的亲戚来找她,她的两室一厅俨然成了免费旅馆,接待着这些不速之客。女儿也跟着添乱,背着花书包高高兴兴来过暑假。她默默叫苦,九月份送走恋恋不舍的女儿,立即退了房子。
从此,苏白又可以晚出早归,删除早餐环节倒头便睡,在光线柔和的黄昏化好妆,接着踏踏实实去上班。然而,房间空荡荡的,透着窗户的全部颜色。眼前经常恍惚女儿单薄的身影,上面映了一抹殷红的晚照,胳膊肘揉碎床单的粉花,她又在掐手算还差几天开学,好像算一算开学的日子就会推迟。女儿的发丝静静地粘着枕巾,像离开时的眼神,丝丝缕缕,看着揪心。紧紧依偎女儿,感受她的呼吸,撩开她的刘海,她的睡容呈现婴儿般的甜蜜。突然,无形的小手推开苏白,苏白将这视作女儿嫌弃的征兆,硬是把泪水憋回肚子。不知不觉间暮色渐浓,华灯初上。每逢这个时候,鸽群在对面楼的天台上栖息,她即将面对漫长冬夜的时候,苏白就想起那个萦绕心间的决定。
二
苏白忘记是在什么时候、在怎样的环境下,一股心灰意懒的情绪促使她有了那个决定,但从未把它付诸实践。等等吧,等我换了手机,等我赚够房租,等我交完女儿的学费,等我买得起房子……她一再拖延,直到发现它失去了意义。那是两年前的一个夜晚,喝下许多啤酒的她决定开始新生活,而新生活的首要是找一份正经工作。
那天夜晚,像城市所有的夜晚一样,噪音拥挤噪音,灯光覆盖灯光,人影践踏人影,对她而言却非同寻常,她迎着寒风,激动的心情与她来读技校时候的,别无二致。
糟糕的是,找正经工作期间,她病倒了。连续呕吐,浑身凸起米粒状红斑,奇痒难耐。镜子里错综的血丝割碎她漂亮的脸蛋,她愤怒地摔碎镜子,然后,眼前一黑就不知道什么了。
后来,她缓缓睁开眼,看到了胶管、液瓶、白衣。“你醒了?”白衣俯身问她,声调恍惚。她看不清白衣的脸,急救车的毛玻璃上方有黑黢黢的树冠滑过,路灯微弱的橘黄宛若夕阳的余晖,充满日暮穷途的安祥。她再三挣扎,习惯性地想去拉上窗帘。一只冰手把她按倒。灯光忽然黯淡,窗外夭夭的雪花轻盈飘落。她又试了试,身子像补丁被线脚死死钳住。于是,她向梦境妥协,梦见小桥,树林,以及袅袅炊烟间的房舍;梦见自己烧得像一团火,任凭冰凉的液体在身体里弥漫……
第二天,苏白在病房里醒来,临床上躺着一位老人,陪他的是一对年轻夫妇。医生查病房,先问了年轻夫妇一些问题,接着问她:
“刘冬梅,你家属呢?让家属今天办住院手续,你得转住院部。”
苏白一愣,因为她许久没听人管自己叫刘冬梅了。
“刘冬梅,你家属呢?”医生问。
“我没家属。”苏白不无凄凉地回答。
医生笑了:“怎么会呢,昨天陪你的不就是你老公吗?”
根据医生的描述,苏白确定所谓的老公是住在隔壁的怪人。他早出晚归,与苏白的作息正相反。他穿得板板正正,眼睛里闪烁着激情,一看就是受过商业洗脑的推销员。平时他唱流行歌曲,帮苏白扔垃圾。苏白讨厌他对事业的热忱,讨厌他追女孩的原始手段……头疼得厉害,她不愿再瞎想。
“医生,我患了什么病?”
医生笑。
“究竟什么病?”
医生说:“现在医疗水平发达,什么病都能治。”
苏白预感情况不妙,否则医生不会说话含糊。
“医生,我顶得住,大不了癌症晚期。”苏白做了最坏打算。
“没那么严重,”医生说,“初步诊断,你染上了艾滋病……”
那对年轻夫妇不约而同扭头看着苏白。苏白头晕目眩,耳边轰然作响。待情绪稍稳,她穿上鞋,踉踉跄跄离开了医院。
街上瑞雪消失殆尽,路面泥泞,路旁的松柏高傲地披着雪衣。尽管那是冬季难得一遇的好天,行人纷纷赞叹阳光和煦,苏白却冷得直哆嗦,一路跌跌撞撞,招致不少行人和车辆的愤懑,不知怎么才走回住处。她蜷缩在床上,恨父亲早死、母亲多病,恨短暂而不幸的婚姻,恨女儿喊她妈妈,恨自己为何不自私一些。
苏白艰难地站起身,走到阳台,极目俯视,能看见自己纵身一跃,血肉模糊地趴在楼底草坪里,鲜血染红枯萎的白草,她的鼻子里有冬天寒冷的味道、草木腐朽的味道,还有她自己鲜血的腥味。结果就是,年迈多病的母亲倚着门框,望眼欲穿地等她回家,可爱的女儿因辍学而误入歧途。想着她们,她流下了眼泪。
泪眼中,新生活变得遥远起来。
苏白养病期间,隔壁的怪人发起爱情小攻势,如送水果,买饭,换卧室灯等。房子一到期,她就拖起袖珍皮箱,不辞而别。
三
接待堂姐夫妇以来,差不多又一年了。这一年,亲戚的造访导致收入大跌,形势严峻,苏白对工作的热情不得不高涨起来。
今年冬天异常寒冷,寒风从十月吹进十一月,更凌厉更冷峭了。
苏白一边踱步一边胡思乱想,拐过汽车四S店,路灯变暗。这时候,基督教堂响起悠扬的钟声。记得带艾滋病作业第二年的重阳节,无穷无尽的负罪感折磨得她辗转反侧,她循着钟声悄悄走到百货商厦南端的教堂。据说教堂是英国人建造的,承载着国人的耻辱和百年的沧桑。站在耶稣受难的十字架下,她不知所措,毕竟她来此不为皈依某一信仰,只是无法排遣内心的彷徨。工作时,想到自己是受害者,她就疯狂卖力,甚至搞假日酬宾,想到顾客是受害者,就像饭前经营心急的孩子洗手一样让顾客戴安全套。她怀着同样矛盾的心情,看了看阴霾的天空,听着唱诗班依稀远去的歌声,默默离开。
穿过繁华的商业街,北面的一处马路在施工,烟尘弥漫。一楼之隔的酒店富丽堂皇,屏风里坐着一位年轻漂亮的坐台小姐:披肩发,瓜子脸,职业笑容……
转盘街有许多交警在铺设路障。街心的滚动屏幕反复播报一段新闻:为净化市容喜迎十八大,公安部门将加大力度打击赌博、吸毒、嫖娼、卖淫等违法活动……苏白不由一惊,急忙联系小喇叭。小喇叭很不耐烦,说没事,喊口号而已。苏白说这次不同,抓住要遣返原籍,家人知道了,以后怎么抬头?小喇叭说老板自有对策。苏白一合计,也觉得是自己太神经了。
快十点的时候,苏白拐进隐蔽的胡同。胡同里灯火阑珊,暧昧的霓虹与车顶反映的灯火交汇,形成乌烟瘴气的幻觉。不错,苏白前往的地方,正是那家叫银河的洗浴中心。
黯淡的光线剥离出佝偻的王老头,他嗅到苏白浓烈的香水味,擤了两下鼻涕。他是老板娘的穷亲戚。小喇叭她们张嘴闭嘴王老头,特别是文文,遇上难缠的顾客,骂爹骂娘跺着脚喊:“王老头,你死哪去了?”只有苏白管他叫叔,他为了回报似的,苏白上班会招呼一句:“来了。”苏白下班,会招呼一句:“走了。”
“来了。”王老头张望苏白后方的街道。
苏白点头,“叔,大冷的天你怎么站这儿了?”
“我帮你们把风。”王老头说。
小喇叭说中了,老板果然有对策。
苏白在银河洗浴中心逗留的时间最长,一则因为离住房近,二则因为舍不得活泼开朗的小喇叭。
苏白和小喇叭互有好感。小喇叭十九岁,娃娃脸,清澈的大眼睛翕动着含苞待放的稚气,颇讨顾客们的欢心,苏白没来时,她的顾客最多,甚至被苏白抢了风头后,也没有像文文和娇娇那样与苏白明争暗斗,而是真心把苏白当成姐姐。她们经常一起逛商场,做美容。小喇叭爱吃苏白炒的菜,说能吃出家的味道。苏白每次为她炒菜,心里都流淌着给女儿炒菜的温馨。
四
苏白脱下笨重冬装,长筒皮靴,换上短裙,凉鞋,睃了旁边的沙发。中年男人在吸烟,眼睛直勾苏白。排队的秃脑袋,色眯眯地瞅着她的大腿,偶尔舔一下嘴唇。苏白先去浴室搓了一小撮沐浴盐。草木的异香瞬间溢满浴室,水汽蒸腾,使香气无限扩散,愈发奇异逼人。她熟悉这种诱惑的味道,但每每置身其中,又免不了像蒸桑拿,周身乏力。镜子上布了一层薄薄水汽,水汽液化的水珠串串滚落,模糊了她的面目。既来之则安之,出于必要,她又补补妆,走向曲尺柜台。
柜台的直角卡主墙壁的直角,苏白一度怀疑老板娘的水桶腰能否翻越齐胸的柜台,事实证明她的想法很可笑,柜台末端藏着一道暗门。老板娘心不在焉,咔嚓咔嚓地用鼠标刷新着电脑。最近老板娘的脾气阴晴不定,无缘无故增加一成场地费,大家私下一致认为她更年期。娇娇八卦说,前天老板陪小老板娘到维多利广场消费了。“人老珠黄,不定哪天被老板休了做棍子。”文文幸灾乐祸。
老板娘扔给苏白一把挂牌钥匙,眼皮眨也不眨,继续按鼠标。连续的咔嚓声犹如密集的子弹,射出一圈咄咄逼人的火力网。
苏白捡起钥匙,淡淡一笑。
“等会。”
老板娘叫住苏白,白一眼休息的中年男人。男人捻灭烟蒂站起身,秃脑袋挪到他的位置。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两名男子正在交谈,其中一个的笑声很粗犷。
中年男人要包夜,按规定,一点钟开始包夜,但苏白得提前和他做一次。
突然,学生打扮的青年一把拨开男人,瞅瞅苏白,让老板娘结账。青年盛气凌人,右唇角向上翘着,一副挑衅的样子。他穿着深棕色韩版皮衣,黑衬衣上印着骷髅。那骷髅跟真人脑袋差不多大,白惨惨的,乍一看,吓了苏白一跳。
老板娘问:“就是基本套餐吗?”
青年不说话,嗝逆里散发出酒气和尼古丁味。
老板娘说:“三百。”
青年掏钱包时,小喇叭手拢蓬蓬乱发追出走廊,提醒老板娘说:
“阿姨,他是最高套餐!”
青年猛回头,怒视小喇叭。
苏白截住气咻咻的小喇叭,问她事情原委。
“他用完基本套餐说不过瘾,点了最高套餐,她答应在柜台按基本套餐付钱,剩余的当小费打赏我。谁知道,他穿上衣服开溜了……”小喇叭光顾着诉说委屈,口无遮拦讲了不该讲的内幕。苏白偷偷拽她裙子边,示意她,老板娘在场呢。
老板娘阴沉着脸,翻了小喇叭和苏白一眼,转而对青年说:
“最高套餐,八百八。”
“你瞧——”青年指着额头说,“爷差点丧命,最高套餐包括这项吗?”
苏白这才注意到青年的额头有一块红肿。
“是他喝多了,洗澡时自己滑倒的,他倒霉,我没推他。”
凭苏白的直觉,小喇叭要捅马蜂窝,她急忙替小喇叭道歉,想息事宁人,可马蜂窝已然破了。
“臭婊子……”青年恼羞成怒,啪,啪,一翻一正打了小喇叭俩个嘴巴。
小喇叭捂着脸直接蹲在地上,哭了。苏白心疼得不得了,赶紧将她搂入怀中。
“你咋打人?”王老头闻讯赶到,一边用对讲机通知在三楼照看赌桌的老板。
老板领着打手们气势汹汹下了楼,将青年围住。
“人是爷打的,把老板找来!”青年毫无惧色。
老板从嘴角拔出牙签,问了是怎么回事,然后说:“后生,出来混不容易,爹妈把你养成囫囵个也不容易。老实结账,跟我耍活儿,后悔药可没处买。”说着,当着青年的面把牙签折断。
“结账可以。不过,我想提醒你,最好规规矩矩经营,否则,后悔药没处买的是你。你的保护伞再硬,只要我往家拨个电话,信不信立马查封你的洗浴中心。”青年镇静自若掷下一沓钱,威胁说:“妈的,我不痛快旁人休想痛快!”
老板像哑火的枪,第一时间重新打量青年。
“哼,我不痛快旁人休想痛快!”青年大摇大摆往外走,手伸进皮衣兜,要掏电话。
“兄弟,兄弟……”老板顿时矮了半截,“有话好好说,好好说。”拿起那沓钱追上去,满面赔笑,“您消消火,怪我们照顾不周,今儿免费,钱你高低接着,以后多多捧场。”
“不和你一般见识。”青年扬长而去。
老板长出一口气,沮丧地返回大厅,像个失意的赌徒。“散了,散了。”他挺腰板,不失威严地一挥手。打手们就默默回三楼了。
苏白尽心安抚小喇叭,小喇叭哭成了泪人,脸蛋一边一片红彤彤的大枫叶。她打算找老板娘商量,话到嗓子又咽回去,因为老板娘正在问中年男人。
“你爹在哪高就?”
男子笑道:“南山陵园,我爹死十多年了。”
老板娘也笑了,又问:“喝高了吧?认得清‘方向盘’吗?”
男子笑道:“认得清,照驾不误”
苏白懒得理他们,扶着小喇叭进了出租车。
五
简陋的房间灯光昏暗,茶几上摆了两瓶酒。苏白自己斟满,又斟满对面的杯。小喇叭端着酒,凝视着静止的窗帘,上面斑斑绿竹映入她泪水浸润的瞳孔。
“一起喝酒是缘分。缘分,预示着改变,预示着危机。缘聚,擦肩而过的人相聚,缘散,相熟的人各奔东西……”
“姐,你相信缘分?”小喇叭抿了一口酒。
“缘分?它太虚幻,遇上现实就无处藏身,就像灯光属于黑夜,白天便烟消云散。你问我相不相信缘分,真幼稚,你不如问我,你相信命运吗?或者你相信爱情吗?相信能怎样,不信又能怎样。你相信吗?”
苏白酒兴大发,稀里糊涂讲着自相矛盾的话。她们谈到缘分,谈到爱情和家庭,聊现实,由现实拓展到不痛不痒的命运……
苏白一会酒话,一会睡话,睡了醒,醒了睡,一个人掏心掏肺滔滔不绝,小喇叭俨然不复存在,四周全是幽暗的灯光和深不可测的寂静。窗外,皎洁的月光分外清爽。岁月蚕食一边的月亮慢慢爬上树梢,云翳像泥沙搅混了她,继而,她又恢复纤尘不染的泠泠婉约。“啊,太美了!”她由衷地赞叹。月光洒满村庄,月亮和村庄彼此映衬,彼此和谐,彼此感应着相通的静谧。唯独女孩不甘作静谧空间的点缀,一路奔跑,追赶静止的月亮。月光凝结了,细碎了,像缤纷的鳞片,像清扬的柳绵,铺满崎岖的小路,落在女孩的头顶、发梢、肩胛。村头小桥边柳树依依,澹澹的溪水荧光粼粼。女孩踢着涓涓细流,浪花濡湿她脚踝的五彩绳。她仰望繁星装点的月宫,慢慢幻化为婀娜多姿的嫦娥,衣带飘渺,踏着朵朵白云,自由地朝蔚蓝飞翔。
飞呀,飞呀,整个世界突然山摇地动,闪电割裂灰蒙蒙的天空。小桥坍塌,路面残破不堪,桥边柳树枯死,桥下流水干涸,人畜的粪便狼藉遍地,枯枝败叶搅进垃圾堆,充斥霉烂的污泥。房屋不再秩序井然,处处倾斜,摇摇欲坠。村里的青壮男女纷纷涌入城市,留下羸弱的老人和孤苦无依的孩童,并非熙熙攘攘扛着锄头漫步田野。似曾相识的女孩吹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皂泡,皂泡密闭一段段虹。皂泡越飞越高,承受不住大气的挤压,纷纷破碎,四溅的液滴漫天坠落……
第二天上午,有人砰砰砸门,苏白的梦境剧烈收缩,她失魂落魄地呻吟一声,擦了擦眼角的液滴,努力睁开睡眼。天很冷,玻璃上挂了煞白的霜。
小喇叭刚炒了老板的鱿鱼,骂着软柿子,发泄似的狠狠砸门。
苏白陪小喇叭搬家。下午和城郊洗浴中心老板谈妥,晚上二人正式吃了乔迁宴。吃饭时,小喇叭姐姐长姐姐短,劝苏白也跳槽。
苏白觉得临近年关搬家太麻烦。
依依惜别之际,小喇叭非要给苏白买水果。苏白推辞说,你上班吧,这么晚商厦早关门了。小喇叭说活人不能被尿憋死,地摊水果质量不见得差,说着,转身一溜小跑。
城郊洗浴中心马路对面,靠近路灯的地方有一家水果摊。卖水果的大妈在归拢一堆橘子,看样子,她准备收摊了。小喇叭挑挑拣拣,苏白无所事事,便沿着摊位一侧踱步。
大妈专注地看电子称,吱吱按按钮:“一共五十三。”
大妈戴着口罩,但口罩无法遮掩沙哑的嗓音。
苏白头嗡地一声,那沙哑的嗓音听上去极其熟悉。
“我上班了,姐姐路上注意安全。”小喇叭叮嘱。
苏白大脑一片空白,不知道怎么接的水果,眼睁睁看见小喇叭蹦蹦跳跳钻进霓虹靡靡的洗浴中心。
大妈用迟钝、诧异的目光盯着苏白:“冬梅,你……你怎么……是你?”大妈嗫嚅着,极不情愿地摘下了口罩。
“堂姐……”苏白不知所措。
为了抵御严寒,堂姐裹得严严实实,麻袋长衫布满油渍。她的脸色灰暗而憔悴,额上平添了无数褶皱,较年初明显苍老了。她费了很大劲儿,才挤出一丝生硬的笑。
“冬梅,你上班呢?”她打量浓妆艳抹的苏白,小心翼翼地问。
“啊……”苏白满面绯红,硬着头皮向堂姐跨了一步。
空旷的街道鸦雀无声,乌黑的公路镀了混沌的灯影。姐妹俩隔着水果摊,显得又尴尬又生分。她们敷衍了几句不合时宜的话。
耳畔的寒风呜呜咽咽,大有咆哮之势。苏白浑浑噩噩地逃跑了,她摸不着衣兜,腿脚发麻发软,再不逃跑就得栽倒。
接连多日,苏白魂不守舍。堂姐可是十里八乡闻名遐迩的喇叭筒,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经她不胫而走。并非堂姐心眼儿坏,她像个漏斗,一向管漏不管盛,连行房时姐夫的特殊癖好都逢人便说,搞得满城风雨,怎么能指望她保守秘密?思来想去,苏白决定今年不回家过年了,先假意答应母亲和女儿,到时候再说春运高峰订不上票,大过年的,她们不忍心埋怨她的。
六
一天冬夜,残冰在寒风里融化。老板娘穿了颜色和年龄极不协调的艳丽旗袍,姑娘们奉承她年轻漂亮,私下却骂她是灭绝师太……
第二天冬夜,残冰继续融化,气温开始回升。醉汉踢破一扇门,因为忌惮众人的淫威,按市价的双倍赔偿,老板和打手们士气高涨……
第三天冬夜,鹅毛小雪飘飘洒洒,马路结了厚厚一层冰,气温骤降。王老头腿疼发作,一瘸一点,越显老态。老板娘一副厌恶的表情……
第四天冬夜,大地复苏,冰雪开化。娇娇和文文吵得面红耳赤,文文竟面带微笑向苏白示好。
第五天冬夜,老板新招了两名足疗女工……
第六天冬夜,防滑链哔哔剥剥,马路上冰雪尚未完全融化,不过司机明显放松了警惕。交警来了……
突击检查的警察从天而降,稳定住现场,抓拍好证据,才听见刺耳的警笛。苏白戴着黑头罩,由一名警察牵引着跟在队伍后面。约好了似的市民齐聚大街看热闹,有的高声议论,有的嘁嘁喳喳,媒体报道,记者采访,负责行动的队长详细介绍了这次行动,包括群众举报和卧底暗访,着重强调领导的统筹部署……周遭一片混乱,很吵。
“走了。”
噪音里,苏白隐约听见王老头熟悉而特别的招呼,她想哭哭不出,就朝话音的方向点了点头,眼里满是漆黑,有泪水涌上来。
警车呼啸,在繁华街区穿梭。娇娇嘤嘤哭泣,文文骂她,你他妈号丧呢?苏白暗暗苦笑,不是笑自己错失主动选择的机会,不是笑文文她们窝里斗,她自己都不明白笑什么,就像她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轻松。何必计较明天,到底她不止一次萌生过新生活的念头。从车窗缝钻入一缕冷风,大概是从大青山外的乡野吹来的,裹着泥土的味道。
是回家的时候了。苏白将被警车遣返原籍,接受教育,洗心革面迎接女儿和母亲。遗憾的是,顾不上给女儿买漂亮衣服,给母亲买精致耐用的老花镜,答应好的,她们一定会失望吧。如果有机会,向隔壁的怪人当面说声谢谢,试着不再讨厌他。如果有机会,劝劝小喇叭……
安心打个盹,度过漫漫冬夜,下一个冬夜在继续。走吧,无论被迫还是主动,离家的路永远充满辛酸;不妨换一种角度说,无论主动还是被迫,回家的路总该感到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