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寂的阵地
一阵剧痛到底让他醒了过来。艰难睁开被尘土迷了的眼睛,双手撑着地,想站起来,但腿似乎动弹不得,他只能颓丧的重新坐了下来,抬起头四处张望着。
嘴里满是血腥味,但嘴里并不感觉疼,静了下神,才发觉剧痛是从腿上传来的,腿被坍塌的水泥墙压在了下面,指望自己拔出腿来,显然不大可能,于是他开始喊人。
“伊万,伊万,你在哪儿?”
他确信自己喊出声了,可他什么也没听见,也没有人回应他,他不知道到底怎么了,只能继续大喊着:
“伊万——,伊万——
伊戈尔——,伊戈尔——,
亚科夫——,
你们都在哪儿?”
通过口腔的共振,他确信自己已经用了所有的力气来喊,但他依然什么都没有听到,周边也是一边寂静,寂静得他不敢相信这里是阵地。
这种静寂,让他感觉到恐惧,于是更大声的叫喊,他不知道自己喊的声音到底有多大,只知道每喊一声,腿就牵扯得很疼,疼得他流下了眼泪,他不知道到底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害怕,或许都有吧。
他试图换个姿势,想借此减少腿部的疼痛,刚刚挪动了一下身子,突然地面猛地一震,被压着的腿不由得移动,却因为被压着而遭到撕扯,剧痛让他再次昏厥了过去。
醒来时,貌似过了好久,因为天色已经有点变暗了。不远的地方,多了一个弹坑,他认不出那是什么炮弹导致的,毕竟到今天,他才入伍三天。
周边横七竖八的躺着很多尸体,看军装,有他的苏军伙伴,也有不少德军。但他不知道,伊万和亚科夫他们是否也在这些尸体里,他站不起来,自然也没法去寻找,先休息下,恢复体力似乎才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情。
怔了一会儿,他总算确认了三件事:
1、自己可能聋了;
2、这个阵地现在就剩自己了
3、腿被压断了,没人来帮自己,好像只有等死了。
现在,他感觉自己反而没那么害怕了,于是看了看自己身上及附近。那支步枪还在,他们说这叫莫辛步枪,里面应该还有3发子弹,他记得自己只开过两枪,不知道是否打中了敌人。腰上还有两颗手雷,他知道这玩意需要拔了保险销,然后扔出去。水壶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显然已经破了,里面应该已经没有水了。想到水,他舔了舔嘴唇,嘴唇有点干,可惜没有水了,只能咽了咽口水,润了润嘴唇。
在口袋里找出一小块面包,是黑面包,混杂了尘土和血(应该是自己的),虽然饿了,可看着这个所谓的面包,他还是给扔了出去,吃不吃,又有什么区别呢?
绝望似乎可以使人忘却痛苦,他感觉腿上不怎么疼了,索性躺了下来。
天空灰蒙蒙的,仿佛一个忧郁的孩子,调皮的风四处流窜着,幸灾乐祸的俯视着大地上的那一片狼藉。
孩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其实也只是个孩子。算起来,还有6天,也就是1943年12月8日,他就满19岁了。
半个月前,他和亚科夫、伊万,还有其他几个小伙伴,从捷尔诺波尔跑到了斯大林格勒,希望参加保卫这座伟大城市的战斗。3天前,他们三个人终于入伍,经过两个半天训练,就立即开拔,来到这里支援前沿阵地。出发后,伊万,伊戈尔以及自己都格外兴奋,希望能立刻达到战场,让鬼子们见识下自己的厉害,甚至幻想自己能如瓦西里那样创造奇迹。
然而,在乘船渡过伏尔加河时,他们遭到了德军的轰炸和扫射,看着小伙伴和同船战友一个个倒下,他害怕了,也愤怒了。
到达战场后,他们被安排座位尖刀突进去定点清除德军一处工事。德国人的机枪疯狂的扫射着,进攻的人散开了,不断有人中弹,有的直接倒地,有的则虽然倒地,却还在向前爬啊,爬啊……
这一些对于他来说,是极为可怕的。呼啸而过的子弹,从天而降的炮弹,大声相互招呼的战友,受伤者痛苦的呻吟与嘶喊,眼前的世界似乎只属于恐惧和死亡。一瞬间,他动摇了,他觉得自己似乎不该到这里来,如果不是来这里,这个时间他应该在捷尔诺波尔的村庄里和美丽的冬妮娅一起堆雪人……
“在那儿待着干什么?赶快去射击位”,班长伊万诺维奇大声对他喊着。
躲在墙后的一个射击位, 他擦了擦额头因为害怕流下的冷汗,双手不断颤抖,仿佛已经握不住枪。但对面的敌人在不断的向着自己的方向倾泻着子弹,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于是他站了起来,压上子弹,“咔嚓”一声拉上枪栓,一边咒骂着自己的懦弱,一边茫然的开了两枪,然后,随着一声巨大的呼啸,他昏了过去。
他很是痛恨自己的懦弱,三个人一起出来,现在就剩自己了。而自己,除了开了两枪以外,什么都没做。
腿又开始疼了,是接近麻木的疼痛,身子也愈发感觉寒冷,感觉身体里的热气,在一点点的流失。于是他强迫自己开始想点什么,去回想曾经宁静的村庄,慈祥而唠叨的妈妈,美丽的冬妮娅,一起长大的伊戈尔,领袖斯大林同志的演讲,以及貌似严厉的班长……
想象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压着的腿,好像已经没有了知觉,已经感觉不到疼,只有入骨的冷,这让他想念起来家乡的伏特加。
“如果没有伏特加,会更健康,但却不会幸福”,这句谚语对他来说,显然已经没有了意义。在这个静寂的阵地上,哪里会有什么幸福呢?
就这样胡思乱想着,就这样等待着,他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只是觉得时间无比的漫长,现在流失的不止是身体里的热气,还有他的灵魂和所有的梦想。
这样下去不行,总得做点什么,想起腰上有两颗手雷,于是费力用手把手雷拿到手里,左手攥着手雷的握手,转过身子,用右手紧张的开始拔保险销,他的左手紧紧的攥着,甚至浸出了汗。
保险销被拔了出来,他知道,只要松手,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曾经的英雄梦想,以及这次在战场上的糟糕表现,他就这样攥着手雷,目光呆滞的望着前方,那里有战友的遗体,有德军的尸体,有国旗,也有纳粹军旗,满是血污的地上,有零星的几块白块,血是那么红,雪是那么的白,和家乡的雪,一样白。
咯吱,咯吱。他忽然听到了声音,貌似是靴子踩在瓦砾上的声音。他有些迷惑,左手继续攥着手雷握手,右手撑着身子,向后望去,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两位德军士兵,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并用枪指向了他。
其中一位问了一句什么,他茫然,那应该是德语,他能猜到问的是什么,但他不想用敌人的语言,虽然他也学过简单的德语。
“ Кто ты? ”另一位,用生疏的俄语补充了一句。
“苏联红军近卫军第三师6营2连1排列兵别里夫士卡”
然后,他松开了左手。
一切又归于宁静,整个世界只剩下了两种颜色:夺目的鲜红以及间或夹杂其中的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