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我生命中的“第一个敌人”
1
她病了,曾经我以为天不怕地不怕的马女士,被岁月打倒了。“被打倒了”是她的原话,如果把生活比喻成一场战斗,她必定是冲锋陷阵的勇士。
在我的记忆中,她不是在汗如雨下地劳作,就是在娴熟灵巧地做家务,或者在声如洪钟地讲话。我从来没看到过如此安静的她,生病之后暴露出许多软弱和倔强。我从没想过她也有一天需要那么多点滴里的生理盐水,还有那么多的关怀。
原来人年纪大了,连身高也会变矮,加大码的马女士变成了小号的马女士。不合身的病号服露出一截小腿,那里长出了褐色的斑点,和她在田里劳动时溅在腿上的泥点很像。岁月的路也是那样泥泞的吧!
她的身体里长了石头,她揣着这颗石头五年了,因为不痛不痒,所以一直不重视。后来,因为反复发烧才入院治疗。医生给我看她的CT片,因为这颗石头,她的左肾坏了,萎缩作一团。
她刚做完手术那晚,明知只是一场小手术,根本不会危及生命。但是监测仪上的数字还是让我惊恐,整个晚上,我都死死盯住那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听着微微的电流声滋滋啦啦乱串。
我害怕想到生死有关的事情,可是奶奶弥留之际的样子还是突然浮现在脑海,因为那是第一次,我亲眼所见到死亡对生命的吞噬。
手术之后要卧床一周,腰部完全不能动。但是她有严重的腰椎间盘突出,躺着不动,对她就像一场酷刑。所以她总是忍不住动来动去,像不听话的小孩子。我给她喂食、擦身、久不久要去看一看尿袋是否已经灌满。第一次真正体验,所谓为人子女的责任。
医院的病房很旧,住了七八个病人,每天病人、家属、医生、护士来回走动。夜里不能关灯,空调很冷,本身就神经衰弱的我卷缩在陪床的竹椅上根本没法入睡。
她老了!有个声音反反复复对我说。
记得有一次,妈妈要穿针缝衣服,而我在旁边玩手机。过了很久我抬起头,发觉她仍然穿不过那根针。原来是她老花了,一直看不清针眼,我接过那根针替她穿过。也许我们对于他们的年迈,也是这样的后知后觉。
这时候我忽然感到内疚,因为我并没有成为一个能够被人依靠的大人,可是她却老了。
2
从我上高中以后,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一起呆着了。她的头发已经花白了,剪得短短的,但还是卷曲着怎么理都理不顺。一颗黄豆大小的痣藏在眉头,随着说话皱眉的动来动去,像五官的指挥官,是她独特的标志。那被阳光晒成古铜色的皮肤,结实的小腿,都显示出她曾是个健壮能干,泼辣要强,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农村妇人。
对于一切的照料,她从别扭到坦然,只用了短短数天。这种微妙的转变使我感到心酸,她终于也接受了自己老了的事实吧。
她是过惯苦日子的女人,但是她从来不曾对生活流露出疲态,这是多么可贵的一种精神。在我记忆中我们家里从来没有过得比别人差的时候,各式应节食品——清明的发糕、春节的糖环、端午的粽子......统统手作而成,番薯、花生、玉米,每个时令都能吃到最新鲜的蔬菜,还有吃不完的谷物堆满仓库,甚至养肥了一窝窝的老鼠。
从前我们住的黄砖瓦房,又小又破,每天早上她都要仔仔细细地打扫一遍,那红泥砖铺就的地都让她洗得凹下去一块。然后她会提着一大桶脏衣服到井边洗,用一把洗衣刷,一遍一遍不厌其烦,把新衣服洗旧,旧衣服洗破,所以小时候的我们,衣服虽是旧的,永远整洁干净。
我出生在春天,对于农村人来说,春天是最繁忙的季节。我在她肚子里窝着的最后几天,她还在田里犁田插秧。后来,我出生了,从她的肚子里,到了她的背上,依然跟着她打柴种地。
大部分的生活技能,都是在她成为一个妻子、一个妈妈之后,慢慢习得并且娴熟的,她偶尔也会流露对少女时期无忧无虑的生活的怀念。
在那个贫苦的年代,女人在家庭里扮演的角色永远比男人重要,一个能干勤劳的女人,能支撑起整个家庭的幸福。
如今,她只能安安静静躺在病床上了。从前你何曾想到过,那样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躯体,终究被岁月打败了,眼睛凹陷,皮肤松弛,头发花白,腰酸背痛。
3
我对她有过许多这样“原来她也......”的时刻,在我逐渐长大的日子,她在认识我的同时,我也在认识她。
有一次在路上,遇到了个和她年纪相仿的中年女人,她们谈起少女时期在生产队如何赚工分以及如何偷懒的往事。我第一次意识到她也曾经像我这么年轻,她也有一些和我的朋友一样亲密无间的朋友,也很多她自己的故事。在这之前,我只知道她是妈妈,因为自我出生以来她便是妈妈。
没有一个女人,生来就是妈妈。
后来我看过她年轻时的照片,丰满身材,圆脸,笑起来眯缝着眼睛,神态娇憨。
在我十七岁的时候,我的侄女出生了,她捧着小婴儿在大腿上熟练地逗,逗得她咔咔大笑。我像是窥得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自我有记忆以来,她的温柔从来不对我开放。她的心肠那么硬,她是就算我生病了也要骂我矫情,打针也不许我哭的女人啊!也许,从前她也这样抱过我,想起这个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和爸爸偶尔也会吵架,有次她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灌自己喝白酒。那时候我还不懂感情、也不懂生活。我只知道她不吃饭就活不下去,于是我给她送吃的,看着她吃下去才安心。现在每每当我因为感情上遭遇波折而折磨自己的时候,就想起那时候的她,是我们在脆弱的时候特别相像?抑或是......我不过在模仿小时候见到的情绪表达?
除去父母、子女这个身份,我们对他们又有多少了解?他们的骄傲,他们的软弱,他们的渴望......
我想到《Lady Bird》里,女儿问妈妈:“你爱我,但是你喜欢我吗?”你是否也问过自己,你爱你的妈妈,但是你喜欢她吗?
4
我曾把她假想成我生命中的第一个“敌人”,从前我无时无刻不在想战胜她。可是我们的战争是不知所起,亦不知所终的,而我注定是可耻的胜利者。
小时候家里很穷,但是每年过年前,必定要买一套新衣服。大概六七岁的时候,我看中了一件袖口和帽口带一圈白色毛毛的粉紫色棉衣,简直就是公主的新衣,但是她嫌衣服太贵而不肯买。我无论如何不肯走,默默不出声站在那个成衣楼的档口。
不多久,她就妥协,回来给我买了那件棉衣。竟然也没有打我,也许是因为新年将至,也许是因为在大庭广众。我心满意足,快乐了整个新年。
我不知道那不过是大人购物的一种手段,如果不是我太执拗,她本可以和档主讨价还价。可是小时候的我只是单纯地认为,如果我走了,我就会失去这件新衣。那仍然是我小时候一次关键性的伟大胜利,她向我妥协,从此不敢随便给我做主买东西。
到了上初中了,我的身心都开始全面发育。在家里她就像一个“暴君”,而我不再事事顺从,于是我们爆发了持久的没有硝烟的战争。为了抵抗她的“暴政”,我曾经进行过将近一个月的无声抗议。我拒绝说一句话,无论她骂我还是其他,我都充耳不闻,像个幽灵一样在家里飘荡。终于她败下阵来,求我不要再这样病态。
她终于知道,我不再只是她的女儿,我开始成为我自己。
我们不是没有过温馨的时刻,初中的时候,爸爸在县城上班,哥哥也都去工作了,只有我和她在家。她每天下地,总是回来得很晚。我要去上晚自习,所以那段时间我们晚饭都吃得很晚。我们的饭菜很简单,一荤一素,青菜是自家种的。肉菜来去都是那几种,有时候是豆豉炒肉片,蒸水蛋要放许多姜蓉,常常吃塘鲺,因为便宜,后来因为吃了很多塘鲺,现在看见塘鲺就倒胃口。
村里的电力很差,要用升压器才能勉强维持用电需求。还时不时断电,尤其在用电需求大的夏天。农村的夜晚特别黑、特别静,我们就着昏黄的烛光进食,有时候说话,更多时候沉默,就像电视上演出的最感人至深的相依为命的戏码。
后来,我上高中在校住宿了,有时候一个月都不回家一次。随着我的离开,她显得有些寂寞了。也因为我的离开,我们的关系前所未有地融洽。每次回家她总是和我说很多话,她只有我一个女儿,一些心底话也只能和我去说。可是我们终究还是疏离了,而且是我单方面的疏离。我不再与她为敌,我们也不是能像朋友一样相处的那类母女,所以日常也只剩下寒暄。
从我毕业开始工作以后,她开始问我的意见,展露出逐渐年老的父母对子女的那种依赖,这大概是我们的角色开始转变。年轻的生命,在父母的孕育下逐渐强盛,父母的生命则是走向衰败。父母的威严、子女逐渐成长的自我。这些东西交织着嫉妒、爱和责任,家庭中的“战争”是难以解释的,而这种“战争”往往在子女的财力、见识、体力等完全占据上风时才真正偃旗息鼓。
5
当我们的战争无疾而终,随着年纪渐长,我却发现身上出现了一些她的影子。当我意识到这点时,我甚至是不忿的。我成长在与她完全不同的环境,接受了比她高很多的教育,看到了她一辈子看不到的世界。我的前三分之一人生都在为了不像她而努力,我怎么可能与她相像?
可是,基因像一个复刻印章,我从她的身体里长出来,她的一部分血肉变成了我的血肉。我无论相貌,或是性情,也越来越像她。我的眉梢眼角,逐渐长得像她了。我也开始执着于家里的整洁,容不得一点杂乱。让我大发雷霆的事情,曾经也让她暴跳如雷。
我的妈妈,她老了,我还年轻着。我们只是普通的母女,发生的也只是一些普通的故事。从她身上,我多少看到一些自己未来的样子。甚至年轻的我,性格多拘谨消极,未曾有过她年轻时那样旺盛的生命力。
亲子关系是世界上最原始的一种关系,在佛洛伊德的理论里,原生家庭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发展。这些太过深奥的言论我们不必去深究,只是思考一些浅显的方面。
有时候惊讶于生命形态的迥异,有时候又惊讶于生命形态的相似。我们也不过是大自然种下的一棵植物,茁壮地成长,热烈地盛开,然后逐渐衰败,最后回归自然,如此而已。
文章其实写于去年八月左右,妈妈因为结石住院之后,原本是另作他用,与生日篇描述有部分重复。在母亲节发文,不算一篇赞扬,只是我对于母女关系和生命的一些思考。
祝所有母亲节日快乐!
END.
文字: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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