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是一种什么滋味

平常或许不在意，只是他的离去才让她想起。当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了他，她的心头微微一颤，一种哀伤漫漫滋长，长成长长时光中的一个影子。

时光好神奇，它捶打，揉搓，把这个影子变得模糊不清。然后它又在某一刻，把她脑子里的东西进行过滤，滤掉了浅表的杂乱，只留下深层次的存贮。

这一刻，她走进记忆库，提取了存贮，有点奇怪，那个模糊的影子竟一点点清晰，缓缓的生动起来。这个影子就是他，是她从未放进心里的那个同学。

他又黑又矮，扔在人堆里，就像一粒沙之于土地。可是这粒沙有一天突然发出金子的光来。那是一次学校运动会，进行的项目，跑八百米。

他在一群高大身影的压制下，如花蒂下最不起眼的那片叶，人们看到的是花，是有色彩有香味的那些好看的花，他在花的下面，几近于无。

就在一圈圈的追逐中，那些高大身影渐渐萎顿，他却一骑绝尘，越到后来速度越快。当他冲向终点那一刻，有掌声和锣鼓声如潮水漫灌。他在那一刻眼睛闪烁着光芒，黑面庞变成红苹果，个子也仿佛在瞬间长高了许多。

为了加快心跳，也为了驱赶空虚，人们对于竞技运动满腔热忱，场上的打鸡血，场下的也服兴奋剂。所以一次耐力和意志的较量，给她留下深刻印象，她把目光第一次落在他的身上：“噢，这个同学，我熟悉。”

她自恃聪明，每天收获着老师和同学的赞许目光，走在校园，像个骄傲的小公鸡，头昂得高高的，脚步轻飘飘的。

他即使出现她的身边，她也从未多看他一眼。他平常不声不响，不卑不亢，听不到他被老师表扬，也看不到他在班级里呼风唤雨。在男同学堆里，怎么扒拉也找不到他。

毕业了，按着家长单位组织下乡的集体户，她和他各分东西。同在一个公社，她在山南，他在山北。相隔没有多远，但鲜有联系。

在泥土中摔打，在风雨中磨砺，潜滋暗长的事情没有发生，偶然间的相遇，他却在她的心里洒落下一粒感动的种子，这种子经过漫长的岁月滋养，缓慢地苏醒，在听到他去世的消息后，竟也发出小芽，一天天长大。

那是一个阴晦天气，她去公社开会，经过他的大队。

他闻听她要走远路，满头大汗推来一辆自行车。不知从哪里借的，不知找过多少人。

乡间公路，坑坑洼洼，破旧的自行车吱吱扭扭。她坐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身体时高时低。她思忖这是怎样一个同学呢，从他嘴里从未听过让人心动而舒服的话，却肯为同学出这样的力气。

没有风，飘不起思绪，心就淡然着，彼此就沉默着，自行车就嘎吱嘎吱地呻吟着。

也许是无知，也许是感情生长的土壤太过贫瘠，一路走过，只看到路边小房的低矮破旧，还有脚下躲也躲不过的坑坑洼洼。

那些美丽的花花草草，可能讨厌这茫然的沉默，躲起来藏起来，去它们自己的世界，孤独地制造浪漫情绪。

她在那一刻是感动的，看到他额头的汗珠，听着他粗重的喘息声音。也只是那一刻，他离开她，风就吹走了她的感动。

时针飞转，转到了她和他的中年，各自孩子已经长大，生活的天空不再有蒙蒙细雨。

艳阳天，芳草地，他从大山深处的长白林区，给远在都市的她寄递来木耳，山蘑，还有野蜂蜜。

那是一份关怀，是经年累月后，还没有疲惫的惦记。她心安理得的享受了这份惦记，只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送去客气：东西收到了，谢谢啦。

他的妻去南方出差，顺路遵照他的嘱咐去看她。她例行公事一样热情，心底却平静如水。她的心对他似有一副铠甲，坚硬冰冷，她像接待陌生客人一样接待了他的妻，没有思念老友的激动，也没有家常式的随意。

断断续续的联系，零零星星的消息，夕阳西下，她和他都沉入以前感到奢侈的宁静，站到了余晖斜阳里。

她钻进大山的怀抱晴耕雨读，他去了山东，在乳山海边定居。她以为时光不老，总有相逢的机遇，就在麻木的等待中，等到了他去世的消息。

她曾有过感动，但那些感动只在瞬间。她给自己的解释是忙碌消解了她的情感，她因为忙才把那份惦记，那份关心，举重若轻地放下了。她把忙视为忽视情谊的理由，时至今日，却想不起当初忙了什么。她在永远不能再见他的时候，却把那份惦记重新拾起，场面温馨，音容格外清晰。

她现在知道怀念是一种什么滋味。是接受到了无私的关爱，却没有一丝反馈的遗憾；是在极度自我的意识中，对一种感情的消耗和漠然；是想起来就会温暖，却永远也无法复制出的人间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