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物论》之齐物
我们不知道两样东西。
第一是,“物无非彼,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自知则知之。”一个物,一件事,一个人,好像是由相互对立,相互转化的两个面构成的。其实不一定是两个面,只不过我们选择以我们知道的两个面为下定义的点,把我们不知道的变化过程中的,同样重要的多个面,忽略掉。可能是一个多面体喔。也可能这一个对象从来都不是多面体,而从来都是一个纯粹体,统一体,只不过我们不同的人站在不同的角度,我们以不同的视角,看到不同的现象,于是我们以为它有不同的本质。不管是一个多面体也好,还是一个多视角下的统一体也好,有一点是一致的,就是从这一个面,很难看到另一个面,从这一个视角很难理解另一个视角。我们坐在不同的位置看大象,大象的鼻子,身体和腿,就是不一样的存在啊。我们看到的局部,可能是谬误的,但是对于我们每一个人而言,自己的看,是绝对是真切的。
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你有你的看到,我有我的看到。然后我们最喜欢以分出是非,高下,好恶的方式看,于是你有一套你的是非,高下,好恶,我有一套我的是非,高下,好恶。然后,产生一个很有趣的现象。一个对象里面要分成两面,或者多面。面对同一个对象,每一个看的人又分出了多个两面。然后又有很多个人在看。你说观点能不纷纭错杂吗?任何一对两面,能够轻易沟通吗?多对两面,能构成相通的有机系统吗?我们怎么能够宽广地深透地去认识一个事物呢?我们怎么能够宽广地深透地去交通彼此的认识呢?
看到是最真实的,但是不要以目视而要以神遇。如果用理性代替目视,我们就不敢那么确凿地得出结论。我们就不敢那么张扬地否定他人。在空间上,没有两个点能够重合,没有任何两个人的视角能够完全重合,我们永远看不到另一个人眼中所看到的世界。但是,我们在一起生活。我们在一起生活,这个客观事实,对我们提出的要求就是:你,你们如何处理看到的材料?对的,我们看到的是材料,而不是结论。它等待着你,或者你们协同处理。我们不要崇拜材料,盲目地信仰材料,而要崇拜我们的理想与目标,信仰我们自己处理材料的能力 所以不要对不同于己获的材料争辩,怨恨,而是去接受,处理。
狙公赋芧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是之谓两行。
养猴子的人说早上给三升橡子,下午给四升橡子,猴子就很生气,变成说早上给四升,下午给三升,猴子就很满意。
我小的时候在转盘上玩过转糖画的游戏。长长的转轮,中间固定在一点上。手一拨就转动起来,然后某一端指向的那个糖,师傅就马上开始给你做。那么另一端指的就不算吗?这一端和另一端,原本就是一体的,转盘也是一个转盘。但是我们就是执拗地要这一端指的。猴子上午,只要三升指的,不要四升指的。但其实一天的七升是一模一样的。我们执拗地坚持,我们的成见指向的是非。是就是是,非就是非,界限清楚,标准确定,判断无误,不可更改。但其实我们忘记了,我们跟我们对立的那个人可能是一体的,我和他,彼与此,的理想,目标可能是一致的。橡子原本是一样的,猴子偏要分出高兴和不高兴。目标原本是一样的,你我偏要分出对的和错的。猴子,无中生事,用喜怒。我们,无中生事,用是非。
我们喜欢空间上的隔绝,好像我们不是,空间并生中的一点。我们还喜欢时间上的隔绝,好像我们不是,时间之流中的一点。
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匡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
你看,我们并不知道,现在之后的事情。
罔两问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恶识所以然?恶识所以不然?”
你看,我们并不知道,原因和现在之前的事情。
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是时间之流,因果之链中的一个点,是因为怕失去我们的控制力。我们太喜欢买东西了,我们买东西太轻而易举了,我们付出货币马上拿到自己心仪的东西,感到心满意足,已经习以为常,以至于,我们以为我们在所有的事情上,都是能控制的,都是无所不能的。我们不承认现在是有所待的,也不承认未来,也是有所待的。我们看不到我们手里的事情,甚至有可能我们自己,它是有之前复杂的根源,有之前综合的依据的,事情的现在,现在的我们,有可能是一个结果,而不是原因本身。我们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自由,有力,也不能像想象中一样自由地,有力地去决定很多事情。如果明白这一点,我们就不会像现在一样自大,一样固悍,一样焦虑,一样恐惧,一样匆忙,一样慌张。我们可能会出于,对造化运行的尊重,变得安静一些,变得闲适一些,变得舒畅一些。
在流水之中,光影之中。你就不那么确定了 ,对结论不那么确定,对境遇不那么确定,对期待也就,不那么僵死了。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
你看,真境和幻境是分不清楚的。我们在流水中,视线不是很好。所以,环上的你,现在的你,过于得意是为了什么呢?过于失意是为了什么呢?过于焦虑是为了什么呢?过于匆忙是为了什么呢?
我们不是客人,但是也不要太把自己当主人。不要不承认自己以及人生的限制性,不要要求的太多,太快。给造化一个运行的过程,看一看你们在彼此交流中,究竟能得到什么。无论得到什么,接受这个“得到”的限制性。安时顺化。这天地间除了有我,还有一个造化。要学会愉快相处。承认自己的限制性,承认过程与结果里的多主体性,少一些“我”,我所欲,我所行,我们的心会舒服很多,安稳很多。更能够等待时间,更能够接受空间。
承认吧,我们是空间之并中的一个点,我们是时间之流中的一个点。承认我们并不是完全正确的,放下是非,承认我们并不是无所不能的,放下固悍。当我们是一个点的时候,我们才能真正齐物。齐物不是我们作为唯一主角,摆出一副造化者的姿态来,理解对立的两端。齐物是我们作为生命之一,拿出敬畏的态度来,尊重大化的神秘和统一的力量。当我们是一个点的时候,天地才能与我并生,万物才能与我为一。我们失去狭隘的我的视角,失去狭隘的我的力量,放弃这渺小的信仰,才能得到更广阔的视角,更真实的力量。
南郭子綦说,今者吾丧我。
我们往往以我为偶像。
泰戈尔说,你的偶像破碎,委于尘土。证明上帝的尘土,比你的偶像更伟大。
有人籁,有地籁,有天籁。
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
万物各有自己,自取其声,放下是非,听众窍之音,空间之乐,万物有灵,是辉煌宏伟,浓厚华滋的交响曲。
大块噫气,众窍不觉有吹,寻怒者不得。时间之音,大造有化。泠然淡然,安变处化,是古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