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问

艾尔达望着对岸的河滩，陷入短暂的沉思。加上他，五个警探的PDE上安装着安全局最先进的几个微型外置感知器，它们能感知周围空气和环境中物质、悬浮颗粒的成分、各类微生物和病毒，嗅觉比警犬强了几十万倍。让艾尔达最在意的，并不是他们没有找到两个女孩的任何线索，而是他从进入乐园深处起，就有了显著的发现，这些发现充斥在他的身周：植被的异变和PDE上显示的生物信息素。

如此大量的发现，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存在这里，而除了莱拉，能说出个所以然的人都没有。何况莱拉应该是最关键的人之一，她是乐园的首席科学家。艾尔达从没有想过要在莱拉身边打开PDE的感知器，他难以相信，莱拉的体内有着生物信息素，与蕈类的一样显示在PDE的屏幕上，这让艾尔达一时毛骨悚然。

当然，他极尽侦探的技巧，一步一步地谨慎提问，可即使如此，他对莱拉选择性的回答也无能为力。莱拉这样的顶尖科学家，他们掌握信息的广度、深度和保密性，足以化解艾尔达的任何提问，足以让任何信息贫穷者的质疑成为阴谋论。早在中学时期，两人数次关于乐园的激烈争论都以不快收场。这以后，艾尔达几乎已经放弃了与她的正面交锋，她全副武装，有长矛和巨盾，而艾尔达在她面前是赤裸的。这就是自从乐园到来之后，在遗忘之市的社会中因为信息差距而产生的马太效应，科学家凌驾于民众之上，并且这两个群体的距离越来越远。艾尔达知道，为了案子他必须更进一步。

去年破案，靠的是约拿的线人提供的区块链密码，以追踪西区奇异蕈类的生物信息素。一年过去，约拿的线人仍然未暴露，他还能更新区块链密码。进入乐园后，艾尔达等五个警探就在PDE上看见了周边那些蕈类的根源。

他们还没有时间讨论，但这已经能证明一件事。

按照艾尔达的理解，如果像莱拉所说，这些蕈类的形态特征与遗传有关，就能证明这些独特的蕈类来自西区，它们携带的生物信息素就是双重印证。这是西区某欢乐树种群中的共生蕈类所携带的独有生物信息素，不应该出现在北区。

一组区块链密码，只能对应一个欢乐树种群的生物信息素。也就是说，西区某欢乐树种群已经繁衍、共生而扩散到北区。这个庞大的欢乐树种群携带一样的“指纹”。莱拉体内的生物信息素，让她也携带着同样的“指纹”。

“一个欢乐树的种群可以包括哪些生物?”艾尔达把自己的军粮放在莱拉生起的火堆上加热。

莱拉没有立即回答，她似乎累了，又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她坐在地上吃起了加热后的火腿通心粉。艾尔达两三口吃完了一样的军粮，在火堆上烧热水，并且冲泡了两杯咖啡，递了一杯给莱拉。

莱拉接过速溶咖啡，她面色苍白，忽然说道：“一个种群可以包括真核域所有六界的生物，囊泡藻界、古虫界、有孔虫界、真菌界、植物界和动物界。虽然科学家对真核域的六界有所争议，但我还是遵循教科书本上的知识，大探长，我希望你还没有忘记高中的生物学。”

“我还记得一些。今天看见的那些蕈类和黏菌，就属于某颗欢乐树的共生种群，对吧？”

“没错。”

“那么，一颗欢乐树能形成多大规模的种群？它能影响周围环境的半径有多长？”

 “我很想给你个准确的回答，但其实这项研究还不完善，这需要做全面精准的鉴定。我只能告诉你影响半径有大有小，并且差距很大，有的只能影响几米，有的可以影响几百米甚至数公里。”

“数公里？这是保守估计，还是最大值？会超过十公里以上吗？”

莱拉抬头看着艾尔达的眼睛，她眼神中传递的信息很复杂，紧张、释然、厌恶、亲密、悔恨、庆幸，然后她摇了摇头，“目前还没有确定的证据能证明影响半径会超过十公里。”

“是不是种植越久的欢乐树，能影响的范围就越大？它会不会吞并其他欢乐树的共生种群？”

“能观察到这样的现象，但也无法一概而论。”

“为什么会这样，这些影响有原因吗？”

“这很正常，就和森林里的动植物本就会互相影响一样。最基本的法则是，古老的树木和物种，它们能主持群落的意志。比如生长得早的茂盛树木会长得更高，它们的周围通常慢慢聚集较矮的喜阴生物，比如蕈类。它们能阻止敌对的树木繁衍，让它们无法得到阳光，但同时会保证自己群落的树苗得到充足的养分，让后代在树荫中得到更长的幼年成熟期。其实让自己幼年的后代得不到阳光是刻意的，因为童年越长的树木，最终寿命也会更长。这个林子里的有些橡木，已经活了万年之久。”

莱拉喝了一口咖啡，用冰冷的目光看着艾尔达继续说道：“你也许不知道，它们之间能互相沟通，群落是一个整体意志，形成社区互相关怀，这是能够科学证实的。树之间，它们会帮忙为年迈的树木、幼小的树木提供糖水养料，帮助益生菌类成长，分泌化学物质和神经能量击退害虫的侵袭。它们会因为人的恶意故意隐藏自己的果实和后代，甚至进化到袭击人类，它们对生的欲望是如此纯粹和无辜。和人不同，这些生物之间会共生协调，我的研究数据证明欢乐树对乐园进行的影响都是正面的，这个森林正在变得更有活力，整个林区变得更大，物种变得更为多样。我们根本来不及统计每年产生的新物种，乐园净化周围空气和水的能力也变强了千百倍。”

“真有意思，物种变得更多样是好事吗？即使它改变了原先的物种群落？”

“你别搞错了，是人先改变了原先的物种群落。人类的活动早就重塑了这个星球的共生关系，人类崛起后，本来适宜无数物种生存的平衡环境被打破，这个世界岌岌可危。对生存环境的研究结果证实，欢乐树让如今乐园的生存环境更加平衡和稳定，它们正引领着更高等生物的未来。”

“莱拉，我记得高中的生物课，研究课题时我们在同一个小组里。在一条被人类活动严重污染的河流里，原生的植物和鱼类灭绝后，它变成了更有活力的微生物温床。一年内我们发现了更多的细菌、新物种，远多于原来清澈河流中的物种。我记得在写结论的时候，你并不认为这是好事。”

“艾尔达，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可是这无法比拟，你在混淆事实，这两件事的前提完全不一样。”

“没错，科技发展日新月异，高中生能研究的污染河流，和顶尖科学家研究的乐园，它们的确不具备可比性。同样，它们所隐藏的危险性，后果的严重性也不能同日而语。可是科学界却总说乐园只有好处，没有坏处。我记得你对我说过，科学还有太多说不通的地方，因为有太多盲点。”

莱拉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我累了。”她说完即钻进了自己的帐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