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95期“图文”专题活动之一。
又到五月，屋顶的那棵小草，又开花了。秋天，它凋落，枯萎，第二年春天，大地回暖以后，它重又发芽，成长，五月，便开出花来。母亲走后的第二年春天开始，如此周而复始。
母亲走之前，我就总是无法理解活着到底为了什么。母亲走后，更无法释怀。为什么她那么热爱生活，那么善良，那么坚强，那么努力地活着，死神却要那么早早地夺去她的生命。如果生命如此脆弱，活着有什么意义呢？我一度找不到答案，放弃了努力。甚至怀疑别人的努力，也不过是为了活下去而找的借口而已。
母亲走后的第二年母亲祭日，父亲发来照片，说屋顶上居然开花了，你妈没有走啊！她在那里住下了罢！
母亲生前喜欢花，父亲也想念她了吧。我只是这样想。
第三年，那里又开了花。
第四年，第五年，年年如此。
我问父亲，要不要把那花摘下来，种到花盆里。
父亲说，不要，那里，她会长得更好。她是吸收自然之精华长成的，你把她移栽到花盆里，家里的那点水和阳光怎么够呢？她的根在那里，就让她在那里长吧。她足够坚强，会长得好的。
我问，我妈呢，她不够坚强吗？
父亲说，她够坚强，才活到了现在，还活得这么精彩。
母亲出生在四川峨眉山脚下。出生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母亲的父母没有经得住文化大革命的拷打，她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母亲由兄嫂们轮流带大。她小时候的事我不太清楚，一部分是她告诉我的，一部分是待她最好的大嫂——我的大舅母告诉我的。地主家成分不好，母亲从出生开始就是苦难。但母亲告诉我的，都是欢快明朗的童年。
她说，故乡山清水秀，到了夏天，大家可以直接跳到河里去游泳。她说，自己小时候跟村子里的小伙伴玩，满村子跑，也不怕有坏蛋。
她说，她爱唱歌，路过的人总要停下来听她唱，夸她唱得真好听。我想这是真的。我的童年里，满是她给我唱的童谣。“大海呀大海，就像妈妈一样……”“从不寂寞，从不烦恼，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小呀么小二郎，背着个书包上学堂……”现在，我把她教我的童谣唱给我的孩子们听，有的时候唱着唱着，就听不见我的声音，只能听见母亲的声音了。
母亲说，她在学校语文很好，老师很喜欢她，以至于和同桌因为“三八线”打架，老师也总是偏袒她。她可以在语文课随便玩。但她数学不好，总是挨批评。她很骄傲地对我说，你语文好，像我。可惜后来为了理科，我在语文上花的时间太少，高考语文成绩也只是平平而已。
但大舅母告诉我的，却是故事的另一面。小小年纪的她，就要早早起床去割草，或者为家里的大人们做早饭。放学了要去放牛，割草，喂猪。她只上了小学。小升初考试通过了，但因为家里成分不好，考了两年，都被别人顶了名额。没有学上，母亲只好在家帮着兄嫂务农。有的兄嫂待她不好，家里条件本来就差，怨她抢了他们的口粮，心情不好时就对她拳脚相加。母亲忍了好多年，18岁成年后，央求大舅母让她去外省过活。她说，再不离开那里，她便活不下去了。
大舅母说，外面的世界也很残酷，你确定要一个人到外面去闯荡吗？母亲说，不管外面多残酷，也好过被自己的亲人如此虐待。她说，要去江苏，那个发达的鱼米水乡。这是她第一次为了自己而勇敢。
当时拒绝了镇长女儿好意的父亲，却接受了千里迢迢来赴约的母亲。不知道是母亲的什么打动了父亲。我出生那年，母亲才20岁。她说，你在肚子里的时候，我什么活没干过呀！地里的农活，一样没有落下。
母亲说，你出生后没有人帮忙。你奶奶是富家小姐，家里被文化大革命打穷了的，那富家大小姐什么活儿也干不了，还重男轻女，根本不会帮忙照看你。她又骄傲地说，看，现在几个孙子孙女外孙，还不是属你最有出息？你爷爷奶奶出门，还得靠你脸上加点光。我想说，这都是靠她启蒙教育做的好。别家的孩子都在疯玩的时候，母亲在家里教我学数字。别人嘲笑她，哟，你还想培养一个大学生的啵！母亲霸气回答，我就是要培养一个大学生来！我也算是争气，在那一群孩子中间，只有我去了重点高中和重点大学。
我两岁那年，母亲手臂疼得动不了，检查出来是骨癌。家里才刚刚像个家，母亲的好日子才要刚刚开始，却得了这个病。但母亲说起那时候的事，没有半点痛苦。她总是很骄傲的说，我在医院里，做完手术一个人要吃两大碗饭，主任都对我刮目相看，我也不哭，主任还夸我真坚强呢！我越是坚强，医生越是照顾我，那主任还特地叮嘱其他医生护士，要好好照顾我这个外来妹子嘞！
母亲右手臂没有了。我不知道刚开始的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从来没有讲过。父亲也从来没有讲过。还没有爷爷奶奶的帮助，也没有其他亲人照料，她要有多坚强，多乐观，才能挺过去！
我的记忆里，没有母亲因缺了右臂而痛苦，灰心的样子。我甚至一直以为，她一开始就是只有左臂。她什么都会，洗衣做饭，割草喂猪，拔秧植秧，做馄饨饺子肉圆，洗衣服缝衣服，样样能，比我所认识的好多正常人都能干。她做的菜，好吃到足以跟饭店的菜媲美。她把家里弄得干干净净，把我和父亲照顾的妥妥贴贴。小时候，人们总是说，你家这闺女像是城里来的，这么干净漂亮呢。他们还对父亲说，你老婆这么能干，你有福气呀！
小时候我在家的时候，我给她梳头。后来高中的时候，我住校。我问母亲，妈妈你的头发怎么办？她说，我行的。第一次周末回家，她梳头给我看。后来，她就一直自己梳头了。我需要为她做的很少很少。一度，忘了她只有左臂这个事实。
母亲也从不因为只有左臂而觉得低人一等。她敢想敢说敢做，是个女丈夫。父亲是个忠厚的老实人，话语不多，也不太会吵架，被人欺负到头上了，也只想着能忍则忍，和气生财。但母亲不，绝不让人欺负自己和自家人。她和父亲一起去卖猪，被收猪人敲竹杠，母亲一个没有右臂的只有一米五五的小女人，在父亲旁边跟对方论证，硬是把对方骂到认错。村里的百姓们见到当官的都大气不敢出，母亲不会。她跟他们打招呼，跟他们反应情况，当官的人都对她竖大拇指，说你说话真有水平。
母亲跟我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是满满的骄傲。
有人对着她那空空的右袖管投来异样的眼光，她也毫不在乎，抬头挺胸，骄傲都写在脸上。因为她知道，他们那些人不一定比她更能干。
邻里有位姐姐，人长得很美，我们都说她是赵雅芝。嫁到了上海富人家，出了车祸，没了右手，抑郁地要自杀。我母亲拿自己做例子开导她，她说没有过不去的坎，路是你自己走出来的，没了右手还有左手，怕什么呢？你还有先生孩子，家里条件这么好，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呢？那位姐姐听了母亲的劝，继续活得好好的。
后来离开了村子，去了镇上。母亲和大部分阿姨一样，每天跳广场舞。一位不认识的阿姨找到母亲，请求她去劝劝自己的妹妹，因为那妹妹生病了动不了左手，整天以泪洗面也不愿意出门活动。那位阿姨对母亲说，看你每天开开心心的，跳舞健身，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体面，活的多乐观，你帮我去劝劝她吧。母亲同意了，但那妹妹最终还是不肯出来见母亲。
母亲说，不知道有什么想不通的呢？你自己都不尊重你自己，谁来尊重你呢？
母亲信佛，菩萨心肠。自己生活不宽裕，有叫花子来要饭，她总是多少给一点，没钱就给一碗饭。有人说那是骗子。母亲说，就算他骗了我一碗饭又能怎样呢？能对人好一点，也是在为自己积德。大舅母说，你母亲在世时积了很多德，她去那个世界也会过得好的；她为你们父女俩积了那么多德，你们两个也会好好的的。
我要远嫁韩国，母亲的朋友劝她，你咋那么傻，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怎么舍得让她去那么远，不是等于白养了吗？
母亲说，不能为了我自己，阻碍了孩子的自由和幸福。她像是跟别人辩论，也是在说服自己，孩子想回来看父母，多远都会回家，不想回，就是在家门口，也不回。父亲不同意我的婚事，母亲就帮着劝父亲，说你不要断送了她的幸福，留在身边，怨你一辈子，有什么好呢？
她没有度过多少书，但她的想法，却是我见过的那一辈母亲中最前卫的。她放任我自由让我去追寻自己的幸福。她还好好照顾自己和父亲。不像有些母亲，孩子都能自己养活自己了，还要操心着为孩子一分钱一分钱地省。她说，我得好好的活着，才不会给你们添乱。
到母亲走的前几个月，她才跟我说，你两岁那年，医生说我只能活三年了，这话是后来，过了好多年，你爸才告诉我的，你看，我多活了三十年呢！那时候，她还在病床上跟着手机唱《感恩的心》，那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一个版本。
当年得了骨癌，母亲也没有怨天尤人。没了右臂，母亲也从没有对自己自暴自弃。到最后走的时候，母亲还想好好活着。我问她，想吃点什么？她说，水果吧，樱桃，葡萄，都买点来，再不吃，就再也吃不到了。我在她床前哭，她说，不要哭，哭什么哭。
我才想起，母亲从来没有哭过。生活，有很多艰难，她只是默默努力。
父亲说得对，母亲很坚强，硬是把她本来黯淡无光的生命活出了甚至比别人还夺目的精彩。她一步步地为自己争取，为我和父亲争取到更好的生活。
屋顶上的小花，也许是母亲带到那里的吧。我虽然依旧无法接受她要那么早早地被死神带走，但我愿意相信，她是在告诉我，生命不在于长短，而在于是否活出了自己的精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