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阴委羽
很难得的再次动笔。胡兰成写:“李义山诗‘溪山十里桐阴路,雏凤清于老凤声。’。舆地志里尚有委羽山,云是千年之前,凤凰曾来此出,栖于梧桐,飞鸣饮水,委羽而去。如今我来写我父母的事,即好比梧桐树下拾翠羽。”他这段写的太好,倒是便宜了我直接拿来用。
认真论起来,我和父亲的关系,是近三两年才亲近起来。此话父亲听了,必然是不服气的——在他心里,我们的关系非寻常父女可比,似乎他不是那种年轻时贪玩心性不改而至年长却异常黏人的寻常父亲,我亦非幼年时喜欢在父母膝下撒娇而一晃眼撒了手就会跑掉的寻常女儿。前些年我总是觉得不可理喻,而今年岁渐长,倒是愈发觉得父亲可爱而愚钝,以至于每每思及此都能笑出声来。
自小我和父亲的相处时光不多,能数的出来的,几乎次次都有意外发生——向襁褓之中的我强行投食生牛奶,幼年带我出游恰逢游乐场停电,高中时趴窗被老师当作可疑人物,我20岁时把我淡定扔在三亚机场…这些都是如今我与父亲把酒言欢时少不了的话题。说来也是奇怪,一对父女,聊一次天,推杯换盏,竟要至少消耗1斤白酒。
父亲聪明,好胜,强势,与母亲同是理工科出身,却颇好文字。说不上才华横溢,但是酒酣之际,也能吼出一句“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我一度以为他在理工方面毫无兴趣,可他偏是以此为生,倒是让我咋舌。我也想过承父业,但每每提起,父亲总说我太过年轻,我倒也认同,近几年也就作罢。
我们家族有个不算好却也无伤大雅的传统,今日落笔,我一时竟想不出一个好的说法——打麻将。家中四位老人上下数三代,此技几乎无人不通无人不晓(父母家族均是如此)。据说在我还未出世之时,家中几人经常通宵打牌。同辈的孩子里,我是学的最晚的,倒不是我缺乏兴趣,我知道遗传基因和这个家族不会轻易放过我,不想过早接触而已。当年我堪堪学会坐起,尚不会走路,便被家人抱上牌桌,由父亲教我识牌认字。后来我甚至不会开口说话,却能明辨东南西北中发白条饼万。此事留有照片为证,以至于我长大后到处跟人讲,我自小胎教是麻将,启蒙亦是麻将。
这项家族传统在父亲那里被发挥的淋漓尽致,他亦极有天分(这种地方用天分这样好的词也是好笑),听说在圈内是出了名的胆大心细,神机妙算,牌技绝佳,甚至他是不屑于与我这种水平的人来上一局的。
父亲在长沙念大学时,本意是不愿返乡的,祖母念子心切,听说是软硬兼施,招数用尽,才逼得父亲回乡工作。有了这样的前事,我当年甚是笃定父亲不会强迫我返乡,谁知真到了毕业的档口,此母子二人的行事方式竟是高度一致——每当我流露出对武汉的一丝夸赞,父亲便开始日夜揣摩我的心思,处处旁敲侧击我对未来的打算,时时举例身边好友儿女不在身边的凄惨现状,顺便推人及己,顾影自怜。我本就没什么在外工作的意思,他这么一闹,我当然更是难以远走。但是老头内心戏丰富的很,我已归乡数年,如今两杯白酒下肚,依然会讲如果当年我执意远走,自己将如何在想念与病痛中终老。
父亲半生已过,无论是得志轻且狂的少年,亦或是不迎未来不恋往的壮年,于他而言,皆不过是天地浩渺,山河永存了。如今年岁渐老,精力已大不如前,可惜心性不改,行事愈发向孩童靠拢。黏人,挑剔,依旧好胜固执,但也怕有人向我告状。若非要概论:
半世总算安乐,壮志大抵已酬。
儿女仍可绕膝,管它鬓白与否。
平生自诩风流,可幸身家未丢。
眼前花甲在望,笑苍天,恁你戏人意,我自遨九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