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怜取眼前人
今天,弟弟开车,载着一家人,去给奶奶扫墓。爸爸妈妈、弟弟弟媳,他们平静得像是去公园散个步,顺便到超市买点酱油。
而我,进到墓区大门的一瞬,眼泪瀑布般落下来,所有的努力,所有的坚强,瞬间崩塌。懊悔,委屈,愤怒,自责,内疚,羞愧……压抑多年的情绪火山一样喷涌,化为一句话:“二十年了,我都没有给奶奶上过一次坟!”
我一岁时,被亲生父母送给她领养,守寡多年的她,像衰老的天使,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毫无血缘关系的我。
九岁的时候,我被亲父母强行带回。童年戛然而止,我跳入了漫长而忧郁的青春期。与亲生父母的磨合极其不顺畅,一切温暖、安全、亲密等美好感觉,跟着断崖式跌落深渊。
九年后,她死于肺出血,弥留之际,老年痴呆的她突然清醒,大声呼喊我的乳名,把一屋子亲戚的眼泪都喊了下来。
父母将消息隐瞒。几天后大学放假回家,弟弟小心翼翼看着我脸色,告诉我:你奶奶死了三天了。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命运的安排,我无法责怪谁,只能责怪自己。拿到了大学毕业证,我头也不回地离开,一眨眼,二十年过去了。我与故乡的亲人,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物质上的付出,我做得无可挑剔,四位父母在众人面前提起我的时候,脸上是发光的。
但也仅此而已。多年来我一直认为,是我的错,是我不够好,所以他们才一而再再而三地,不要我。所以,我用沉默隐藏自卑,用非暴力不合作表达抗拒,用冰凉的礼貌,将自己与他们隔离。我以为,那样,就会痛得轻一点。
一摞摞锡箔、黄纸,从塑料袋里拿出来点燃,浓烟滚滚,用树枝层层挑开,火苗蹿上来。风很大,打着旋,卷起片片黑色的纸灰,像无数大大小小的黑蝴蝶,飘散在荒草丛中。
我的眼泪哭干了。拍怕膝盖上的泥土站起来,身体轻飘飘地站不稳,这时忽然有个奇异的感觉:那么多年了,其实一直有一条无形的绳索,把我和奶奶牢牢捆绑在一起,只是我一直认为,那是爱,并以此为借口,拒绝再爱上别的人,以致于和四位父母的亲密关系,都不和谐。
而今天,它忽然断了,断得粉碎,随着那些大大小小的黑蝴蝶,消散在虚空。我也清醒地看到了,那的确是一根限制了我的绳索,而对奶奶以及父母们的爱,像这大地一样深沉坚实、无所不在。这二者如此不同,我居然混淆了那么久。
不仅如此,我还发现了另一个忽略多年的事实:原来墓碑上刻着的,不是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两个:奶奶和她的丈夫。
我一直把奶奶看做是我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却从来没有想过:反过来,谁才是奶奶最重要的人呢?显然不是我,而是此刻与她一起躺在水泥坑里、那个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男人,虽然他陪伴了奶奶不到10年,就得急症去世,害得奶奶终生守寡。
原来,在奶奶七十多年的生涯里,我被命运带到她身边九年,又被带走,充其量,我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同样,奶奶何尝不是我的过客,随着年龄增长与工作变动,我接触的人越来越多,生活越来越广阔。任何人的一生中,都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出现,哪怕是骨肉至亲,相遇和离开,应该是最普通不过的状态。
两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困扰了我那么多年。当真相突然揭开,瞬间的眩晕过后,是前所未有的宁静与轻松,静得像一棵覆盖着青苔的树,轻得像一朵半透明的柳絮。
终于放下了。终于解脱了。
天空如此晴朗,大片的蓝,空旷辽远,热烘烘的风吹得人全身发烫,夏天似乎提前来到,草地绿得像一桶刚打开的浓稠的绿油漆,野生的油菜花,东一簇西一簇,在风里摇摆,金灿灿的花瓣映着金灿灿的阳光,像一幅绚烂的油画。
心理学认知行为疗法中,美国心理学家埃利斯(A.Ellis)提出“理性情绪疗法”,认为引起人们情绪困扰的并不是外界发生的事件,而是人们对事件的态度、看法、评价等认知内容。
没有参加奶奶的葬礼,可以称为外界事件A,我懊悔,委屈,愤怒,自责,内疚,羞愧……这些强烈的负面情绪,可以统称为C,A与C之间,是我多年来固守的不合理信念B,包括过分概括化、糟糕至极等非理性信念。即使在一岁、九岁的时候,分别被强行更换了监护人,但,在那种时代环境下,父母们有自己的无奈,并不能算得上是严重创伤事件以及小概率事件,也不能以此推导出他们不爱我、不要我、抛弃我的结论。
当我终于勇敢完成了一个迟到多年的仪式,借着仪式,思索、自我辩论、领悟、并最终修通,原有的非理性信念,像多米诺骨牌轰然倒塌,所以才会感觉到无形的绳索断了,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
乘胜追击,我进一步认识到,心理学家马勒在上世纪提出的概念:分离个体化,是个体脱离原本所依赖的家庭而形成自己独立个性心理的过程。分离个体化主要是在青春期开始,但实际上却是一个持续一生的过程。有许多人一辈子都没有完成分离,没有形成完整的个性而继续依附于家人。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此刻,我猛然醒悟,我对四位父母的态度和情感,实际上一直顽固地保留在九岁的水平,委屈、愤怒和自责,都是一个九岁的孩子,在当时情况下的情绪。
我顽固地认为我和奶奶是一伙的,是利益共同体,四位父母是我们俩的敌人,残忍地把我们一老一小分开。多年来我的情感,牢牢捆绑、依附在奶奶身上,并没有随着我生理年龄的增长,而逐渐成熟。这对父母们来说,并不公平。
好在,虽然经历了许多曲折,但我终于幸运的完成了这个过程,终于将自己多年来顽固地依赖、甚至依附于奶奶的状态,脱离了出来。
明白了这一点,我深感庆幸,不是每个人都如我幸运,心理学家武志红先生描述过形形色色的巨婴,那些巨婴,多多少少,都在分离个体化父母,有瑕疵或遗憾。相形之下,我深深地感激,感激曾经的委屈与磨难,感激善缘与恶缘的共同成全。
晏殊《浣溪沙》写到:
“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闲离别易消魂……
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多年以后,我,以及我身边的每一个亲人朋友,也要像奶奶一样,躺在一个四四方方的水泥坑里,过去的时光已经被我浪费太多,固守着刻板的行为模式,在亲密关系的建设、培养与维护上,毫无进步。
不,我再也不要像以前那样灰头土脸,向隅而泣,黯然神伤。
我要的,是接下来的人生,每一年,每一天,每一个“滴答”声,都像水滴一样饱满晶莹,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哦,天啊!时不我待啊!心急如焚啊!
于是,从公墓回来,半天之内,我做了这么两件事:
首先,公开发布了自拍照。可能很多人都觉得微不足道,但对于我,却是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
这张照片是在苏州火车站等车时,实在无聊,随便拍的,衣服头发乱糟糟,根本没想到要事先整理一下。
点击发布的时候,原以为很艰难,没想到这么简单,动动手指头就行了。大家纷纷点开各自手机看了,看了也就看了,没有任何我莫名担心的可怕的事情发生。
只有弟弟嘟囔了一句:“穿那么多,不嫌热吗?”
几天后,回到苏州上班,我主动拿给同事们看。这也是平生第一次,和同事主动暴露(或开放)自己的比较私密的一面。
对亲密关系恐惧和回避,不和别人发生任何可能亲密的联结,多年的刻板行为模式就此打破。
其次,我回复了几天前的一个微信邀请,去参加简书一个写作班的杭州线下活动。一向广场恐惧的我,纠结了好几天,直到此刻,才痛下决心。
又一个开天辟地以来的第一次。女儿比我还激动,“好浪漫好有趣”!怕我反悔逃跑,恨不能当天就押着我上路。事实上,后来是我一个人去的,虽然看见了老师和同学们,还有些紧张和拘束。后来,我把师生们见面的经历,模仿上海彩虹室内合唱团《张士超你到底把我家钥匙放在哪里了》,写成了一首歌词,发布在简书。
改变,就这么简单。昨日之日不可留,一旦打破错误的认知理念,生活就此打开了温柔舒畅的崭新一页。
这种前所未有的美妙感觉,这样轻松愉悦的生活状态,让我幸福、安心而自在。
平生第一次公开发布自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