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CP亲情向】汉东往事(一)
1970年4月23日,中国第一颗卫星——东方红一号升上了太空, 全中国的喇叭里都回响着那首《东方红》乐曲。
彼时刚过了60年代,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21周年,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也进行了四年之久。
“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呼儿嘿呦,他是人民的大救星……”
乐曲一出,举国欢腾,京州的人们也不例外。学校放假,工厂停工,大家都跑到广场上去听 。人们拿着红宝书疯狂地大喊东方红的歌词,纷纷挥舞红绸带红袖章大肆庆祝。
因此,时任京州市派出所所长的陈岩石不得不加班到大广场维持秩序,怀了六个月身孕的王馥真由陈阳和沙瑞金一左一右小心翼翼扶到院子里。大院里没有广场上热闹,但也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带着几个小男孩儿在跳忠字舞。大的十五六,小的只有三四岁。他们都穿了一套绿军装,那是那个年代最常见的装束。
尽管王馥真已经小心避让,但还是冷不防被那个小姑娘碰了一下,多亏了左后方一位妇人及时伸手把她扶稳,那妇人身边还跟了一个笑眯眯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剃个毛寸头的军装男人。
那妇人道:“馥真妹子,怀了身孕要当心些才是。”
王馥真转头一看,欣喜笑道:“绣珍姐,梁市长。”
“馥真同志好。”男人含笑对王馥真点点头,又瞥了那小姑娘一眼。
是的,那个男人就是时任市长梁群峰,是陈岩石的上级领导。陈岩石是抗战老兵,又主动抚养烈士遗孤,因此在这场革命中属于高等阶级。梁群峰看中了陈岩石的履历和资质,早想把他纳入麾下,可惜陈岩石是个油盐不进的主,所以他只能从他的家人那儿下手。于是他设法跟陈岩石挤进一个院子里,平日里对王馥真母子三人多处照拂。
“梁叔叔好,李阿姨好。”沙瑞金和陈阳乖乖叫人,李绣珍绕到王馥真身前弯下腰和蔼地摸摸两个孩子的小脑袋,王馥真也温柔地看着两个孩子。
“王阿姨好。”那小姑娘笑嘻嘻向沙瑞金和陈阳挥手,两条乌油油的大辫子随着舞步一摆一摆,“金子同志,陈阳妹妹,咱们又见面了。”她的哥哥弟弟们也纷纷叫了人,王馥真轻笑应:“哎,乖。”
“璐璐!”梁群峰假意呵斥了一声,又对王馥真歉然道,“馥真同志,不好意思,我这女儿都给我宠坏了。”
“没关系,璐璐这孩子只是娇蛮了一些,性子还是不错的。”王馥真淡然笑道,“倒是小琛的性子有点儿弱,男孩子得刚强点儿才好。” 小姑娘随之做了个鬼脸,明眸中满是得意,梁群峰无奈摇摇头。
“那回头我得说说他,别等会儿让妹妹保护他了。”李绣珍笑嗔道,“你们家瑞金才十岁都比小琛有主张,阳阳也是个乖巧的,人都说三岁定八十呢。”
“梁璐姐姐。”这不,这头正说着,那头陈阳看到梁家的孩子都在欢快跳舞,也想过去玩。可她征询地看一眼王馥真,王馥真微微点头表示同意,陈阳才蹦蹦跳跳跑过去牵梁璐的手,甜甜笑:“梁璐姐姐,你跳舞真好看。”
而沙瑞金不说话,只淡淡笑看着梁璐,略略颔首算是回应。
两个母亲对视一眼,李绣珍冲王馥真挑了挑眉,王馥真垂目看向肚子,面颊微红。
“好看吗?那咱们一起跳吧。”梁璐一手牵过陈阳,一手晃晃自己的辫子,有意无意给陈阳炫耀自己的新发绳。
文革时期的京州,男孩子大多流行剃个毛寸,女孩子大多流行将头发留成中等长度,从中间分成两股编成两条麻花辫,结了婚才把头发留长或剪成齐耳短发。梁璐在家极其受宠,发绳几乎一个月换一次,而陈阳过年都未必有新发绳换。
陈阳随即艳羡地看着梁璐,糯糯道:“请问姐姐能教我跳吗?毛主席说,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个舞我还不太会,我要好好向姐姐学习。”随后转头对沙瑞金道,“小金子哥哥,你不来吗?”
沙瑞金愣了愣,下意识看向王馥真,王馥真侧眸柔声道:“去吧。”
沙瑞金不过是个孩子,哪里待的住,便也向那些个孩子们玩闹的地方走去。
但梁璐长相漂亮,白里透红的脸像个水灵灵的水蜜桃,沙瑞金见她正望着自己也有些难为情:“我,我跳得不太好,我在边上看看再说吧,请梁璐姐好好教我妹妹。”说着,便三步并两步走到一边抱膝坐下。
梁璐得意极了:“行啊,为人民服务我乐意。”说罢就认真教起了陈阳舞步,不但自己教,还拉上哥哥和弟弟们一起教。沙瑞金也有些意动,随即站起身来在边上跟着跳,跳得一板一眼。
看孩子们玩的高兴,李绣珍微微叹口气:“小珝的信昨日到了,说北大荒那边都是荒原戈壁,连水都没法多喝一口。这孩子,在家从没吃过苦,不知……”
王馥真拍拍李绣珍肩膀宽慰道:“绣珍姐,我们都是党的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像我们家那口子,还不是三天两头不着家,我大着肚子都得去食堂后厨帮忙。小珝这孩子为我们国家未来的发展做出了贡献,迟早会有回报的。”
“妹子你别太逞强,”李秀珍扶着王馥真右臂,好心提醒道,“六七个月是最危险的时候,这要有个万一可不得了。”
王馥真笑道:“怀阳阳那时我都照样干,我哪有那么娇弱。我就是要教这孩子多干活,多为人民做事,以后多为国家做贡献。”
李绣珍道:“那是你家闺女乖,可那赤脚医生不是说你这胎是小子吗?怀小子可比怀姑娘辛苦多了。”
王馥真道:“多谢绣珍姐,我会注意的。”
梁群峰插话道:“说起来,这岩石同志也是个不懂得疼人的,哪有让自家女同志怀着身子出去做事的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爽朗的笑声:“哈哈,老领导,背后说人可不太好。”
这话音刚落,只听又一个声音传来:“陈所长,我看人梁市长说得在理。王部长怀的是儿子呢,你也不知道注意点儿。”
“赵书记教训的是。但毛主席说,为革命可抛头颅洒热血,定困难、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咱们党员干部要以身作则才是啊。”
说话间,陈岩石和那位赵书记已经走入了院子。王馥真、梁群峰和李绣珍回身望去,但见二人一人着军装一人着警服,还都有说有笑的。
“赵书记,您来啦,咱们这真是蓬荜生辉啊。”李绣珍大方笑道,“陈所长,你可得多看顾馥真妹子,别让她瞎转悠。”
“赵书记好。”王馥真柔柔的目光锁在陈岩石身上,笑颜温暖。
赵省长名唤赵立春,他是清朝皇室爱新觉罗氏的后裔,方口宽脸阔鼻圆眼,虎背熊腰,有点蒙古人的血统。他们祖上在清朝灭亡后拜汉东商人赵隆安为干爹做了红色资本家,因而建国后赵家非但躲过了土改,还有一支旁支入住了北京军委大院。因着这个关系,赵立春自入仕途便一路高唱凯歌,十年内由县委书记坐火箭般升为京州市委书记。
赵立春骨子里有皇室的霸道和骄矜,初任市委书记便保下了京州唯一一间挺过了抗日战争的图书馆,因此与陈岩石相识。赵立春待陈岩石不薄,一来性情相对,二来给老下属梁群峰面子,三来陈岩石的身份本身就是不错的政治资源,能增加名望的事,赵立春自然愿意做。何况陈岩石家的养子沙瑞金比梁家的孩子更聪明伶俐,很得他青眼,连带着他对陈家都高看了几分。
“哟,你自个儿做好了还怕我说你?”梁群峰向赵立春颔首致意,又揶揄道,“岩石同志,毛主席说咱们要理论与实际相结合,你可不能说一套做一套啊。”
“哪里,梁市长说笑了。这赵书记出门没带警卫员非点我保驾护航,又要到梁市长院子里走走,我也就稍稍假公济私了。”陈岩石笑了笑,又道,“绣珍同志,脚长在她腿上,我没法管啊。”随即对上王馥真的眼,后者别过眼去耳根发热。
“怎么着,又要给我上党课了?”赵立春沉下脸道,“我不带警卫员不是更贴近人民群众么?”
“不敢不敢,谁上得了赵书记的党课啊。”陈岩石乐呵呵和稀泥,“赵书记关心人民群众众人皆知,用不着我特意给您开课。”
赵立春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随后看向孩子们。孩子们一看赵立春和陈岩石来,都逐个跟赵立春和陈岩石打了招呼。赵立春冲沙瑞金招招手,沙瑞金便牵着陈阳的手听话走过去。赵立春揉揉沙瑞金的脑袋,又抱起陈阳点点她鼻子:“陈所长,你这闺女脸色不太好,看得我都心疼。”然后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一颗塑料纸包装的牛奶球放在小丫头手心,“来,叔叔送你的。”
陈岩石皱了皱眉:“赵书记,这太贵重了,给孩子不大好。毛主席说了,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这样对孩子不好。”
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牛奶球绝对算得上是奢侈品,只有过年才能从卖方市场稍微买一点儿吃。陈阳是个乖巧听话的孩子,所以她犹豫地看了那颗牛奶球一会儿,就把牛奶球还给了赵立春:“谢谢赵叔叔,可我不能要。”
“让你收你就收着,瞧你这小胳膊小腿都没长肉。”赵立春直接把牛奶球丢到陈阳衣服口袋里,接着放下小丫头瞪陈岩石一眼。陈阳为难极了,看着口袋不知怎么办好。
于是,梁群峰出面解围道:“阳阳,你要不想收可以送给梁璐姐姐。”
陈阳忙撒开腿跑到梁璐跟前掏出牛奶球,眸中依依不舍,嘴里却说道:“梁璐姐姐,给。”
梁璐一把抓过牛奶球,娇俏笑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陈阳则背过手去,努力不看那颗牛奶球,沙瑞金安抚似的搂过陈阳肩膀哄妹妹。
赵立春道:“梁市长,你当真是宠女儿,璐璐这孩子个性太强。女孩子个性太强,不是件好事儿。你这一堆儿子呢,你怎么偏宠女儿?”
梁群峰道:“赵书记,这都什么年代了。毛主席说了,妇女能顶半边天,你这是歧视女同志呐。我还羡慕你家两朵金花,哪像我,一堆臭小子就一个闺女,不宠她宠谁?”
赵立春反驳道:“梁市长这话可就不对了。毛主席说了,古为今用,洋为中用,百花齐放,推陈出新。咱们要打倒封建阶级,也不能否定封建阶级的一切。闺女以后都要嫁到别人家,儿子才是家里的顶梁柱。我有两个女儿,可我一个儿子也没有,你就知足吧。”在赵立春眼里,女儿就应该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用得笔墨,打得豺狼,儿子才是家中的宝。天知道他多想要一个儿子。
陈岩石道:“赵书记,梁市长。毛主席说了,时代不一样了,男女都一样,所以生男生女不都一样疼么。最重要是把孩子教育好,不论男女教育都很重要。”
赵立春却道:“你自己有两个儿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接着侧目看向李绣珍,“绣珍同志,还不快把王部长扶进屋里?”李绣珍见情况不对,就把王馥真扶进了陈家卧房。王馥真感激地看李绣珍一眼,又透过窗户担忧地看着自个儿丈夫和孩子们。
“赵书记,你这话从何说起?这,这胎都还没定呐。毛主席说了,调查不合理也没有发言权啊。”
“那个赤脚医生看得一向很准,给锦芸看了两个都是闺女,果然两个都是闺女。”
赵立春的妻子叫乌锦芸,族姓乌拉那拉,但她长得更像汉家女子,穿军装都能穿出一种古典的气质。赵立春当初看上她,一来看上了她的才情,二来也是看上了她的样貌。
不过,自嫁给赵立春后,乌锦芸就没有出来工作,而是专心做起了家庭主妇,赵立春也极少带她出门。这在那个年代是极少见的,但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妥。
陈岩石失笑:“闺女也有闺女的好,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人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我只有一件,但您可有两件。”
“哼,偏你歪理多,听着也挺顺耳。”赵立春看似不肯松口,实则心里舒服了许多。梁群峰仍是立在原地,面上挂着不温不火的笑。
房间内,李绣珍调侃道:“馥真妹子,这孩子以后可了不得了,连赵书记都特意过来看他。”
“希望吧。”王馥真幸福地抚上了自己鼓起的肚子,“好孩子,你长大后一定要成才,这样才能对得住你爸和你叔叔阿姨们对你的期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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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月过去,8月23号中午,王馥真被推进了医院产房,陈岩石、沙瑞金和陈阳都在焦灼等待。这天梁群峰特意给陈岩石放了假,说那么大的事情他不能缺席。
过了不久,王馥真诞下一子,赵立春收到消息就急急忙忙带着妻子赶去医院,正巧碰上带女儿慰问下级的梁群峰。
“这孩子给我抱抱。”赵立春抱过沙瑞金怀里的小襁褓,逗弄着怀中婴孩,表现得比陈岩石还高兴。婴孩亦对赵立春咯咯笑,还握着两个小拳头放在下巴上。
“馥真你看,你生了个好儿子,我这都没沾手呢,赵书记就给抢过去了。”陈岩石话是这么说,手上却用毛巾在温柔替妻子拭汗。王馥真握上陈岩石宽厚的手掌,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看看,谁说的男女一样?儿子就是不同,我才抱了一会儿这当爸的就吃醋了。”赵立春抱完,又把怀中婴孩塞到妻子怀里,“锦芸,你也抱抱,沾沾儿子气。”
“馥真姐,你当真是个有福的。”乌锦芸接过孩子羡慕道,“这回可算是儿女双全了。”
“锦芸妹子,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才是。”
“馥真姐,你说的倒轻巧。我们家就小华和小惠两个,我做梦都想给赵家添个丁。”
“赵夫人,能不能给我抱会儿?”梁群峰笑眯眯道。
乌锦芸点点头,便把小婴儿小心翼翼移到梁群峰怀里。梁璐自小被宠惯了,看到自家父亲满面欢喜,便嘟嘟嘴道:“小弟弟有什么好看,不就是个小猴子嘛。”
梁璐这么说,陈阳可不干了:“梁璐姐姐,那你小时候也是个小猴子。”
“这是革命战士的血脉,你比得了?”赵立春冷冷训梁璐一句,又含笑问道,“陈所长,给这孩子想好名字了没?”
“想好了,就叫陈海。”陈岩石呵呵笑道,顺带拍拍梁璐手背安慰她。
“这名字太普通了。你看我给起的,瑞金比思源强多了。与其叫陈海,不如叫瑞空?”
沙瑞金的名字是赵立春改过的,原名叫沙思源,取意饮水思源。沙瑞金五六岁时被梁群峰和梁群峰自个儿的儿子带到赵立春家做客,谁知在一次谈话中他提出了比梁家的孩子更实用的建议,从而得到了赵立春的赏识。赵立春喜欢沙瑞金的政治素养,却嫌他的名字太过普通,便从思源改为瑞金,理由为水生金,日后对仕途有帮助。
陈岩石当然反对,但赵立春坚持,梁群峰又苦苦相劝。陈岩石只得无可奈何地接受,却给沙瑞金起了一个叫“小金子”的小名。赵立春自是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他恨得牙痒痒也没办法报复陈岩石,只能嘴上损两句。
“赵书记,人就两个儿子,你好歹让人家自己起个名字啊。”梁群峰把襁褓往陈岩石怀里递,“不过我也提个建议,要不叫陈阴?这样日月凌空,阴阳平衡,岂不美哉?”事实上,梁群峰巴不得赵立春给他的儿子起名字。可他的儿子太木讷,赵立春看不上眼,他也唯有劝自己下级多跟赵立春妥协。
“呵,陈海这名字可不普通。”陈岩石抚上孩子的脸蛋,“我希望我女儿像阳光般照耀万民,希望我的儿子像海洋般容纳万民,希望他们时刻不忘为人民群众服务。”
“陈叔叔,王阿姨,所谓真金不怕火炼。我以后要化身为一支金箭,专门射向贪官的心窝。”赵立春刚想损陈岩石两句,沙瑞金就眨眨眼转头看向赵立春,“赵叔叔给我起这个名字,也是这意思吧。”
赵立春一噎,却也不恼,只宠溺捏捏沙瑞金的小脸蛋:“顽皮。”
难得看赵立春吃瘪,陈阳想笑又不敢笑,忙双手捂住嘴,眼睛提溜提溜转。梁璐却是笑了出来,一双杏眼弯成了月牙。赵立春点点陈阳的小脑瓜,又瞪一眼梁璐,梁璐故作委屈道:“赵书记,您别瞪我啊,要瞪您瞪小金子去。”
沙瑞金摇头晃脑道:“没办法,赵叔叔舍不得嘛。”
可怜陈阳憋笑憋得面颊通红,小肩膀一耸一耸。陈岩石当即把儿子放在床上,然后抱起陈阳,陈阳躲在陈岩石怀中畅快大笑,还拽拽陈岩石衣服小声说:“爸,爸爸给我揉肚子。”
于是,陈岩石帮女儿揉揉肚子,王馥真摸摸儿子的胎发,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