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凤凰于飞
㈠
见到莫怀,是在盛华公主及笄的宴席上,盛华不仅是父皇最为宠爱的公主还是昭字辈里唯一一个赐了封号的公主,及笄宴办得尤为隆重。所以能见到莫怀,在宁倾的预料之中。
时辰尚早,宴席尚未开始,殿内女眷三两成群闲话家常。宁倾是皇长女,年纪偏大自要沉稳许多,平日又多居深宫,是以并不多嘴多舌,兀自坐在一处,自斟自饮。
宁倾虽早有预料,但真正见到莫怀的时候心还是慌了一下。莫怀还是当年那副模样,穿了一身淡色的衣袍,腰间系了条月牙白的玉带,似清风明月温和得不像常年带兵打仗的人。他踏进殿门,一眼便看见了她,径自朝宁倾这边走来。
宁倾看见莫怀眉角染上的笑意,不由得失了心神,握在手中的瓷杯不知所措地停在半空,杯中清酒险些尽数洒落。
莫怀低低笑道,“我的倾儿如今长大了。”
初见莫怀是在宁倾十岁那年,那时年幼依仗着宠爱,宁倾很是无法无天。那日日头正好,宁倾躲过教习姑姑偷溜去了凤歇宫爬梧桐。
凤歇宫的梧桐树全是有了些年头的,又正值盛夏,甚是浓郁。宁倾原想着大抵不会有人发觉她在此处乘凉的,所以甚是宽心地在树上打起了盹儿。
“丫头,你这在树上睡得可好?” 声音温谦持礼,贵而不恃,但还是将宁倾从昏睡中吓醒并从树上掉了下来。
宁倾惊魂未定地看着接住自己的男子,这后宫哪来的男子——还是如此俊郎的男子!
“姿色甚好。”宁倾从那男子怀中跳下来,理了理衣裳,气淡神闲地飘来一句。
莫怀开怀一笑,这丫头甚是有趣,又听见宁倾甚是可惜地接了一句:“若是本公主的夫君便好了。”
莫怀闻言,不由得也打趣了句:“待你长大了,本王便将你娶了来,做我的汾阳王妃可好?”
“若是如此,便是说定了的,本公主等着你来娶我。”
彼时夏意正浓,莫怀二十弱冠之年,正是意气风发,只当那丫头童言无忌。宁倾岁及幼学,当真一语倾心,只盼年华将长。
往后过了许多年,宁倾也没与谁提起过这件事。待年华辗转,多年前宁倾及笄时两人再相遇,还是那株梧桐树下,莫怀已然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宁倾倒也不恼,只温婉一笑,道声:“汾阳皇叔安好。”
㈡
宁倾今年二十八岁,她作想父皇之所以能够容忍他的皇长女这么大岁数了还待字闺中,一定是因为当初她的那句:“凤凰非梧桐不栖,宁倾非莫怀不嫁。”
父皇在等,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将她嫁出去,而那个人必然是她魂牵梦萦了那许多年的莫怀——手握兵符的汾阳王。
莫怀是当朝的汾阳王,宁国唯一的一个异姓王爷。按照辈份,宁倾其实要叫他一声皇叔。多年前父皇初登基时,宁朝的江山还不似如今这般安稳祥和,当初内忧外患全然靠着手握兵权的汾阳王和历代为将的苏家力挺新皇,镇外平内,辛劳这许多年方有了如今宁朝这稳固的大一统。
莫怀这些年领兵打仗,立下的那许多功勋,受万民拥戴。朝中有这样的人效忠本是极大的好事,然而汾阳王的功绩实为显赫,父皇这样多疑的性子怕是早已将莫怀视为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
尚公主便是再好不过的一步棋,外戚历来不得干政,莫怀当真成了驸马之后手中的兵权怕是再也握不住了罢。功高盖主,最为身为人臣所忌讳,这些宁倾懂得,他必然也是晓得的罢?
若是娶她,必然要放弃他这三十多年来的一切罢。自己于他而言,在他心里到底占了多少分量,宁倾心里没底,也不敢去想像。
有时候有些东西,越发的在乎偏越发的胆怯。
宁倾思绪尚乱,却见莫怀转身往别处看了眼,身形微动似是要离开。宁倾鼻子一酸伸手一把扯住他的袖角,自己等了他那么许多年,心里纵有千言万语如今他竟是一句话也不听就要走了吗?
莫怀一愣,伸手宠溺地摸了摸宁倾的头,“果然是我的倾儿,还是这般孩子气。”
宁倾声音酸涩:“我都成了老姑娘了。”
“倾儿的确也岁数不小了。”一个低沉亢长的声音从莫怀身后传来,宁倾侧身过去看了一眼,果然是父皇。
众人行罢礼,皇帝兴致极高地同莫怀谈起了话,“莫卿,如今边疆可安定?”
“回皇上,小战小乱,不足一提。如今边疆尚且安稳,百姓安居乐业,民心稳定。”
皇帝甚感欣慰地点了点头,又道:“盛华身边的苏迟,朕看着甚有将才之风,不如让他去边疆历练历练。况且你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成家了。家国天下,终归是要那些后生之辈撑起来的。”
宁倾微微侧目,看见莫怀眸色深邃,一贯的温润沉稳,嘴角微微上扬淡笑,不知喜悲。宁倾的手被父皇牵了过去,父皇甚是慈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回过头对着身旁的莫怀说道:“这孩子,向来倔犟,说了非你不嫁,倒真的就耽搁了这许多年。”
宁倾闻言,羞红了脸。从前孩童时的戏言如今当着他的面被挑明,倒有些难为情了。
良久,莫怀没有言语。宁倾心中着急,抬眸看去,那人站在烛光里轻抿着唇,不留给她一字一句。殿中丝竹声悦耳婉转,殿外不知何时飘起的雪从大敞着的殿门飞扬进来,落在他的肩头。
只见他对着她微微一笑,时光荏苒,这许多年的等待恍若隔世。
㈢
十五岁那年,因着母后恩宠尚厚,她又是皇长女,尚得几分父皇的惦记,及笄宴亦如盛华如今这般隆重盛大,连远在边关的汾阳王都被请了回来。
那时正是深冬,漫天的雪花纷纷扬扬,毫无顾忌,整片天地银装素裹。那日宁倾穿了一身绯色的广袖对襟襦裙,在雪中尤为醒目。她呆立在梧桐树下,仰着头愣愣地看着光秃秃的枝丫发呆。
莫怀途径此处,看见那一抹绯红,衣袂纷飞,站在毫无忌惮的雨雪里没有丝毫的狼狈。莫怀心底,似有什么一闪而逝,悄无声息。
“你在等什么?”
“凤凰。”
莫怀闻言,低低的笑出了声:“哪来的凤凰?即便有罢,这寒冬腊月的怕是也见不着的。”
“王爷可曾听闻,凤凰非梧桐不憩?”宁倾转过身子,煞有其事地歪着头看向莫怀,“这百里之内就这么一株梧桐树,雪又下了这许久,它或许会找到此处的。”
莫怀正讶异,自己久不再京中,这女子竟然识得他。却见宁倾笑意盈盈地行了个家礼,“汾阳皇叔安好。”
那年风雪肆意,莫怀已二十有五,宁倾方十五及笄。
那是莫怀记得的初见,在往后十几载驰骋疆场金戈铁马的岁月里,他一直念念不忘那一抹风雪里的绯红,那小姑娘回过头来巧笑嫣然地唤他一声皇叔。
今德乾三十年末,汾阳王守疆十八年有余,劳苦功高。然今已三十有八,尚未婚娶,太后与朕甚感唏嘘。朕长女倾,年二十又八,少而温婉,长而娴熟,昔慕莫卿久矣。两人堪配,实为美事一桩。朕时鉴悉,每垂赞叹。今天下安稳,江山如画,宜令美事,兹以择日完婚。钦此。
宁倾醒来的时候,入眼的便是一片喜庆的红色,从绣被到门上的纱幔,全是欢庆的大红,隔着层层的纱幔还能看见半掩的窗上贴着双喜的剪纸。
莫怀说这满帐的红看着甚是欢喜,这大婚都过了好些时日了,还未命人撤去。
宁倾动了动身子,没有感受到预想中的温热,回过头发现身旁的床榻空无一人。宁倾翻了个身子伸手摸去,被褥已经冷透。
时辰尚早,莫怀这是哪里去了?
宁倾起身穿鞋,正想唤来丫鬟,厚重的门却被轻轻地推开了。莫怀侧身进来,一边拂拭发尖的寒气,一边脱下沾了泥土的外袍。抬头看见宁倾,微微弯了嘴角语气里满是责备和心疼地说道:“不过将将入了春,晨间寒气尚重,也不知要披件衣裳。”
莫怀放下手中的衣袍,取来宁倾的披风替她披上,这才温声问道:“何时醒来的?”
“方醒了罢了。”宁倾揉了揉眼,困意尚浓,微睨着眼看着莫怀,突然想起也不知他这一大早是到哪里去了,遂问道:“夫君这是从何处来?”
“趁着时日尚好,去倾心居种了几株梧桐树。”
凤凰于飞,翙翙其羽。那时宁倾告诉莫怀,这是蕴意夫妻百年好合的意思。莫怀听罢,肃然着脸色说他是个粗人,不懂得那其中的缠绵悱恻。却见他低头沉思了许久,方才说了一句,倾儿我为你种一株梧桐罢。
“倾儿,汾阳到底不比长安,且委屈你些时日,待倾心居修葺妥善定与宫中一般无二。”莫怀宠溺地理了理宁倾的鬓角,唤来丫鬟替她梳洗更衣。
宁倾本想说,若枕边是你,也无妨在何处。却见满屋子全是丫鬟姑姑,便有些难为情起来了。她已经二十八了,再也不是旧时那个口无遮拦的孩童了。
莫怀看着宁倾自己发窘的样子,不由觉得好笑,你于我而言,江山差之远矣。
如今,春意燕尔,梧桐枝头抽出了新芽,他已三十有八,她亦二十八载。
这辗转许多年,她终于成了他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