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囚鸟•第二十三章 陪塔丝娜回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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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阳照在青白的大地上,偶尔有风吹过去,路两旁的野草轻轻摆动,愈发显得萧索。
冬天突然有了另一种颜色,它鲜艳而且温暖,充盈了我枯燥的生活。就连大漠里独有的呜咽的风声,仿佛也一改常调,变得轻快而且欢乐,像一首缠绵悱恻的歌,时时在我耳边回响。
在老太太家住了一天之后,我和塔丝娜去向她辞行。穿过三进的深宅大院,在最里面的一间小房子里我们见到了老太太。昨天晚上,我已经从丫鬟的口中得知,老妇人姓秦,按照惯例,一般称作戚秦氏。我说老太太,我们来辞行。塔丝娜一心要回漠北,我也要陪她一起回去。老太太从地上的蒲团上踉踉跄跄站起来,好吧,那我就不留你们了。路上注意安全,我会在佛堂里祈求佛祖保佑你们的。她说着从佛堂的一只檀木盒子里拿出两串佛珠分别给我和塔丝娜,她说这是她在甘肃镇做官的大儿子请五泉山上德高望重的长老开过光的棋楠手串,这长老以前是九华山上的和尚,云游经过很多名山大川和寺庙。我和塔丝娜一起向她道了谢,说我们回来的时候还会来看她的,并且祝愿她长命百岁。戚秦氏老太太很开心,她说长不长命的倒都无所谓,只要她死后菩萨愿意接她去西方乐土就阿弥陀佛了,但是她一定会等我们回来看她。
临行时,老太太特意嘱咐管家着一个家丁陪我和塔丝娜一起去市上买两匹好马,银两开支记在府上的开销里。塔丝娜连忙摆手,说自己就是在草原上长大的,懂得怎么挑选好马。她说,昨天已经给贵府添麻烦了,怎么能再麻烦贵府上下呢?老妇人笑一笑,整个佛堂里都金光闪亮,她说,我见你们都长得俊俏,又是实诚的孩子,心里着实喜欢,要是三个儿子有一个在家里,一定要认个干亲才肯干休呢。寒冬腊月的,你们要靠两只脚走到漠北,实在是不容易,就送你们两匹马表表心意。你们要是乐意,就叫我一声奶奶,就当是认了这门亲。我一想,老太太不但心善而且有三个当官的儿子,家底又厚实,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拉着塔丝娜跪在佛堂里叫了她一声奶奶,朝佛像磕了三个响头。
戚秦氏老太太乐得合不拢嘴,她说,既如此,今天就不要走了,咱们在府里摆个酒宴,庆祝一下如何?我连忙点点头,塔丝娜却一脸忧虑。我知道她回家心切,悄声在她耳边说,也不急着一时半会儿,明天有了马,咱们路上耽误不了多长时间,我问过那个管家了,他说到漠北骑马最多也就两天。塔丝娜扬过头,忽闪着大眼睛问我,真的吗?我点点头。她说,那好吧,不过,我们明天一定要走。
戚府的酒宴摆得很排场,来的都是些在戚家镇上有头有脸的人物。夜里的灯火照亮了戚府第二进院落,房檐底下,廊檐底下还有院子里,到处都是灯笼。我看到许多的“戚”字在灯火里闪动着,拱托出一个辉煌的夜晚。吵杂声在寒冷的冬夜里纠缠错杂,哄哄闹闹,直到午夜,醉醺醺的人群才相互掺杂着走出戚府的朱门。
我和塔丝娜瞌睡的要命,老太太却兴致正浓,又拉着我们去她房里,回忆当年戚老爷去世后她是如何含辛茹苦拉扯几个儿子成人的,正房的大太太是如何仗着自己正室的身份欺负自己的,说着说着就流出眼泪来,慌得丫鬟们忙前忙后伺候着。擦完眼泪,她又讲起自己是怎样为几个儿子拜师学文、督促他们读书做人、最后费尽心思为他们包办婚姻的事来,我听着听着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最后,她推醒了我,她说,夜里凉,回房间去睡吧。
第二天早上,我和塔丝娜去辞行。戚秦氏老太太正在使丫鬟为自己梳头,她的头发虽然已经花白,但是任然很浓密,丫鬟在头发上擦了桂花油,头发都服服帖帖在脑后盘成一个大髻。塔丝娜说,奶奶,我和如水来向您辞别。老太太说,吃过早饭再走吧,你们先在我房间里坐坐,我去佛堂做完功课就回来。说着站起身来,套上棉直裰就出去了。我和塔丝娜只好坐在她房间里等。
不大一会儿,老太太的贴身丫鬟敲门进来,说老太太在饭堂里等着,请二位过去一同用膳。我们过去坐下,老太太说,人老了总是睡不着,睡不着就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儿子们都不在,丫鬟们什么也不懂,昨天夜里高兴,说得太多了,没耽误你们休息吧?我们连忙说没有没有。老太太又说,塔丝娜丫头既然归家心切,我也不好再留,吃过饭你们就上路吧,马儿都准备好了。我看见老太太说完这些话就神色黯然,心里也忍不住有些难过。
吃完早饭,老太太让管家拿给我们每人六两银子,她说,六六大顺,你们早点回来看我这个老太太,晚了我怕我等不到你们,说着就黯然泪下。塔丝娜也流出眼泪来,她说,您放心,我们在草原上过完年,来年开春就会来看您。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看看我又看看她,最后转过身说,去吧。我就不送你们了。
我们给老太太磕了三个头,站起来跟在管家后面出了门。
第一次骑马,我显得很笨拙,好不容易踩着马镫爬到马背上,刚走两步又差点掉下去。塔丝娜说,你别害怕,两腿夹紧,攥紧缰绳,要是马儿跑得快,你就趴在马背上,抓紧它的鬃毛,要是想让它停下来,就喊“吁——”,要是想让马儿跑得快,就喊“驾——”。她一边说一边示范,风拂过她的长发和脸廓,面巾随着长发一起在风里飞扬,阳光照在身上,颇有我曾想象过的女侠的飒爽英姿,我不由得看得呆了。她嗔怒地瞪了我一眼,看什么看,小心掉下来。我回过神,连忙点点头看着前方,耳朵烧烧的。
中午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出戚家镇,到了一个叫三水湾的地方。塔丝娜特别高兴,进三水湾的时候,她指着刻有“三水湾”三个字的石碑,兴奋地大声喊叫。如水,你看见了吗?看见没?三水湾,是三水湾。我说我又不瞎,当然看见了。她一只手拉着马缰,另一只手握着马鞭子在空里挥舞,我听爹说过三水湾,再过两个镇子,我们就到漠北了。塔丝娜在马上晃荡着,开心地哼唱着她们的歌谣,抑扬顿挫,有些苍凉,但是听着听着人就荡气回肠。我心里却隐隐有些沉重。
在三水湾吃过午饭,塔丝娜说,时间还早,我们再赶一程路吧。我只好忍着两条大腿内侧和屁股的疼痛陪她赶路。塔丝娜着着路两边渐渐密集的村庄和店铺,告诉我哪个店铺一看就是她们族内的人开的,哪些树木她们那边特别多,哪些人头上的饰品是她们那里做出来的……我耐心地听着,微笑着看着她的脸颊潮红如三月的桃花。她觉察到了,有些羞赧地问我,为什么盯着我看?我说,你好看。她说,看了这么久还看不厌?我说,看多久都不觉得厌烦,越看越觉得好看。她说你真讨厌,策马跑远了。我朝马屁股上狠狠打了一鞭,马儿立刻撒开蹄子跑起来,我在马鞍上左摇右晃,好几次差点掉下去,幸亏手里紧紧攥着缰绳。塔丝娜在一边笑得花枝乱颤,她说,你这姿势可真够神奇的,不过短短一天你就学会了骑马,可真聪明!我八岁的时候学骑马,学了十几天才学会的。受到她的夸赞,我更开心了。
我听见我们的笑声随着北风一路撒到身后去,我想,如果是春天,会不会开出一路鲜花呢?路两边突兀干枯的树木也变得亲切了,它们就像一列列执戟的兵士,欢迎燕然勒功的将军风尘仆仆地归来。空旷的土地连成一片拉扯着向后退去,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如水,如水,你怎么了?我猛然听见塔丝娜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转过头,看见她关切的眼神。没怎么啊,怎么啦?哦,我叫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反应,我还以为你骑马骑傻了呢。哎,你知道我们那儿叫什么名字吗?我摇摇头,不知道。她说,我们那儿叫五刀旗。我说,这个名字不好,干嘛要带个刀字?杀气太重。塔丝娜说,我爹和我叔叔说,我们的祖先是靠五把刀拼了命才占据到我们那片草原和土地的,当日的拼杀太血腥,连地上的河水都变红了,草原上的花都是鲜红的能滴出血来的颜色,老鹰在草原上空黑压压的盘旋,地面上堆起了一座座小山似的残肢断体。我问她,你们的草原上青草丰美,就是因为这些战死的兵士的累累白骨吗?塔丝娜摇摇头,她说,不是的,是因为祖先的保佑。我摇摇头,我说谁告诉你的?她说她爹,我说你爹是骗你的。她很生气,她说,我爹不会骗我,我叔父也是这么说的,我娘也是这么说的。他们不会骗我。
我望望远处的苍穹,浅灰色的云遮住了太阳,冬天又恢复了它的死寂。我突然觉得,我对骑马走在我身边的这个姑娘一无所知,虽然我们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