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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上的痕迹——书法家朱永灵印象

2019-06-17  本文已影响1人  账号已被删除
朱永灵草书苏轼词

  在我的记忆中,小朱始终是一个飘来飘去的男人。但他并不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相反,头壮,腿健,身胚如牛。记得他平时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摆出姿态让朋友们扪他的肚皮,不管人愿不愿意,他总要说他那里的肌肉坚硬如铁,而且他的身手确实也颇为矫捷——因为曾是二级警司出身,在他手下有不止一位数的擒拿记录,还是他的家乡张家港市的少年乒乓球冠军,但不旋踵之间,这个偌大的身体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先没有丝毫的征兆。事实上,一年之中小朱差不多有一半的时间要消耗在路上,为生计奔波。有一次我记得刚刚与他在马甸桥旁的一家小馆喝过酒,旋即从遥远的四川梅里雪山传来他仿佛被雪水净化的声音,他说他现在正踩在原始森林松软的落叶上,身边刚刚跑过一头小鹿!好在现在每个人都很忙,并没有多少人在乎他的不在。总是在几天之后,他会给我带来惊喜,比如某种高山云雾茶,让我在依然蒙尘的北京,得以借助一杯沸水,去打开一个纯湛碧绿的南国春天。每当这时候,我才会意识到,我们这种惯于在长夜度过春时的知识动物,较之于小朱那样的“俗”人,是多么的无趣;那些失踪的日子,犹如一本枯燥的书中的彩色插图,为我们的灵魂开启了一扇扇通向自然的天窗。

  说起小朱的爱好,除了书法,他其实最爱的是请人吃饭。还是在老美院的时候,我的那些饥肠辘辘的学生们就像盼过节那样盼望着小朱的到来,这样的时候,也往往是失踪好久的小朱浮出水面的时候。小雏们蜂拥着当时堪称小款的“老朱”直奔饭桌而去,而在席上,肯定是某个新近在情艺场上得意的才子在大放厥词;有时候小朱也拿出新写的字给大家看,但对着这些写着“有酒即是仙,无酒便成佛”之类格言的隶书草书,小兄弟们并没有表现出比酒更多的兴趣,而小朱也从不以为怀;在他看来,这些字亦无非是一道佐酒之菜,只要不倒吃客的胃口,就算是阿弥陀佛了。多少年后,当年的那些饥饿的小雏们早已羽翼丰满,早不把一两顿饭放在眼里,而是兴冲冲地直奔豪宅美女而去的时候,他们的“老朱”却依然故我,依然热衷于请饭,只不过请的对象换成了他们的老师我。但他的最爱依然是写字。

  其实我们之间也很少谈书法。记得有一次是在澡堂子里,我俩破天荒地谈起了良宽(实在是因为环境的了无挂碍使然)。在这之前,因为喜欢我曾经在北大出版社一次性买断了五本日本柳田圣山氏撰写的《沙门良宽》,分送给至朋好友,其中包括小朱。这一次我才知道,小朱不仅像我一样认真通读了全书,而且还收集了良宽的书道全集,对良宽推崇倍至。这是我第一次听见小朱由衷地赞美一位书家,这令我很是吃惊。不过我俩的看法略有不同。我在凉水的刺激下强调的是良宽的“冷”,是他那“拄杖朽夜雨,袈裟老晓烟”的幽寂和字迹中笔笔断连的超脱;小朱本是无可无不可的人,并无意和我发生冲突,但他的一句话却引起了我的深思。他说良宽的字无所谓好与不好,完全是境界的体现,有儿童气息,“天真烂漫”。现在看来,作为一个禅僧,良宽的字无疑是纪律和天趣的统一,因此我俩都没有说错,但都只对了一半,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的良宽。但是,当时的我却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小朱的意见。在我看来,小朱是因为对终极性的东西缺乏颖悟从而误解了良宽,把良宽肤浅化了。

  直到今天,在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这才意识到,其实问题的关键不在小朱是否误解了良宽,而在于小朱借助于良宽道出的是他自己的美学标准:他的那些话所阐释的正是他自己。“生涯懒立身,腾腾任天真”,是的,在我的记忆中从来没有一位书家像小朱那样,对自己的人与字都同样的浑不在意;他于求字者却有求必应,就像他对于食客一样的慷慨;我从未从他口中听到过哪怕是只言片语的自诩,相反,无论是生客熟客,懂不懂字,他从来都是低姿态,总要请人“提提意见”,而这一切,无疑是要被有境界的“缙绅先生”们呼为“呆傻”的——这多少有点儿像良宽,也恰恰是小朱身上人所不及之处。

  是的,这是一个完全放弃了超越性诉求的“良宽”,一个俗家的“良宽”,正因为如此,他的字显得比良宽更为率真,也更为亲切,因为他从不试图掩饰人的缺点,总是一任书意的冲动而触手成章。说实在的,小朱的字瑕瑜互见,尤见于他最为人称道的草书——他的笔势粘连,其中草势垂直的链状节奏经常会被横向旁逸的趣味所中断,显出迂曲犹豫的憨态,看得出这是他的有意为之;这些缭绕的线条编织成了一张无法超脱的蛛网,试乎想诱惑谁,最终却束缚住了自己,易为看惯了传统草书的人所垢病,视为孱弱,但却最能见出他的纯真和多情。试想,红尘中人若扪心自问,谁不如此呢?

  由此联想到了小朱书作上的自署:“若无,于沙上居”,不知为什么,今天细细品味这几个字,无端给我以一种悲凉之感。我曾问过小朱,“沙上居”与传统书法中的“锥画沙”、“折钗股”有何关系?小朱答无。这与我的判断一致。据他讲,这个形象取自他的故乡长江出海口一带的独特风景:那些江滩上点缀着芦苇的片片流沙。在流沙上人们能建筑什么呢?仿佛虚妄得还不够似的,而且还要加上一个“若无”(好象什么都没有)。历史、人生、功名、事业,面对流沙又能意味着什么呢?不过是一些依稀难辨的痕迹。然而,如果留下的仅仅是痕迹,注定要湮没的痕迹,那么,这些痕迹不就反过来,成为人生在世所有激情的象征了吗?没有超脱,只有当下,我以为这是“沙上居”,也是小朱的书法最可动人的地方。

  今天又是一个扬沙的天气。在我即将完成这篇文字之际,随着再一次拂落我电脑上的尘沙,我不由的意识到,北京已经日益成为一个沙上的城市了。从我的“沙上居”望出去,是一片峥嵘的气象。在我的视线消失的某一个角落,有小朱蛰居的小小的“沙上居”。每当这样的夜晚,我们都能清晰地听到沙打窗纱的声音。但是,又有多少人能够听到,在我们的脚下,在我们每个人的心中,黄沙正在默默地蔓延着的声音呢?(文/李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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