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

你相信缘分吗？

马成功总是说我和他有缘。他喜欢看着我的眼睛对我说：“阿兰，能和你在一起真是好幸运。”每天每天，只要我们在一起，他就会这么说。

可是，我不觉得我们之间有缘分。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缘分，我应该和顾千里结为夫妻。可是顾千里早已成了一抔黄土。我连去他的坟上哭一哭都没机会。

马成功是顾千里的小跟班。顾千里做什么他都跟着。我很烦他，有他在，就像两棵玫瑰花中间多了棵狗尾巴草，就像两杯牛奶中间放了杯豆汁儿。所有的意境都被他破坏了。顾千里从不厌烦他，总是带着他一起行动。我生气了，他说：“我们三个人一起玩，大人更放心。”放心？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我只想和顾千里一起玩，不要说多一个人、就是多一只小狗我都嫌烦。顾千里说：“大人会怕我欺负你。”欺负我？顾千里什么时候欺负过我？我倒想要看看他会怎么欺负我。顾千里笑，说我不懂事。我只不过比他小两岁，我哪里不懂事了？

高考结束以后，我爸妈想带我一起出去旅游，我没去，他们自己出去了。我迷上了做烘焙，每天在家里捣腾面粉和鸡蛋，每当做出了卖相特别好的，我就拍照发给顾千里看。顾千里家搬家了，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随时来一起玩了，倒是马成功家还在我们家附近。他好像长着一副狗鼻子，总是在我刚刚做好成品的时候过来，美其名曰：赶巧了。他吃掉一切我做的东西，似乎每样东西都那么好吃，我怀疑他是不是味觉有点问题。吃完东西，他还要帮着收拾厨房，他做家务真有一手，很有耐心，什么都洗得干干净净的。

长这么大，第一次一个人生活，我过得很自在，我饿了才吃东西，困得眼睛睁不开了才睡觉，空调开到16度，渴了就吃冷饮和冰西瓜。几天后，我感冒了。发烧烧到39度多，咳嗽咳得肺都要咳出来了。顾千里给我打电话，听见我嗓音沙哑，咳嗽连连，他说：“你要去看医生。”我说，我只要休息两天就好了。他说：“乖乖，我现在来带你去医院。”我在家乖乖等他，左等右等，等到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又醒过来，还是没有等到人来。

马成功说，顾千里出事了，他骑着自行车被汽车撞了，那个车子闯红灯。抢救了三天三夜，顾千里没有醒来，他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顾千里的父母不让我去看顾千里。我理解他们。马成功说，顾千里出事的时候，车框里还装着给我买的退热药。顾千里，顾千里，我为什么会发烧？我为什么不能自己去看医生？都怪我。

我爸妈提前结束了旅游，他们到家的时候，我正在睡觉。我醒了一下，模模糊糊听见他们在讲话，似乎还有马成功的声音，他们说着什么要去医院、要找好的医生之类的。我想，我哪里就病了呢？我只是懒得动弹而已，过几天就好了。我没有叫他们，我又接着睡着了。我妈带我去看过几个医生，有中医有西医，我吃了许多药。她认识了一个新朋友，经常见面，有时候她会叫我一起去，那个阿姨很有趣，我和她还能聊几句。

填志愿的时候，我让爸妈做主，我选了一所他们推荐的学校。没想到，马成功也录取了这所学校，我们一起去学校，我爸妈很高兴。没想到，马成功还挺会交朋友的，活动也挺多的，他经常叫上我一起去玩。有时候他也一个人过来找我，陪我看个电影什么的，他经常买一些可爱的小玩意带给我，我发现我不能对他笑，我一笑，下次他就会带更多的小玩意过来。我说，我不是小孩子，要这么多玩具干啥。他说，看他们可爱就买了，可是他是男生，把这些小东西放在宿舍里会被舍友取笑，只好麻烦我帮忙收一收咯。

毕业以后，我决定去魔都工作，马成功也去了魔都，他收到了一份很不错的offer，算是我们那一届里找工作找得最好的之一了。

有一年春节，我们都回家过年。他忽然来找我，把我拉到湖边散步，冷风吹得我不停吸鼻子，他却还是一个劲地走。我说：“你怎么了？”他说：“家里催婚催得太厉害了，烦。”我爸妈从不催我，马千里说：“羡慕你了。嫉妒你。你帮帮我，做我女朋友好不好？”我瞪大了眼睛看他。他说：“在我爸妈面前演一演，行不？”我说：“网上有租女朋友的。”他说：“万一人家看我条件不错赖上我了怎么办？不行的。”

大年初二，马成功带我参加了他们家的家宴。好多人，他爸妈对我很客气，给我包了好大一个大红包。他送我回家的时候，我把红包还给他，他说：“给你的就是你的了。就当劳务费吧，我就不另外给你工资了。”后来的几天，他天天来找我，我说他烦，他说：“没办法，我爸妈叫我多陪陪女朋友。”笑死了。作为交换，我使劲敲他竹杠，吃了好些贵得我自己舍不得吃的东西。他一边付钱一边可怜兮兮地说认错我了，原来我是这样挥霍无度的人。我说咱们可以早点“分手”，我就不能敲你竹杠了。他说，不行，就算是租的女朋友也要找知根知底的，请我吃几顿饭贵点就贵点，问题不大，再说，我爸给我拨了“恋爱经费”，务必让“女朋友”开心为要。

我没想到有些消息传得那么快，真的就像插上了翅膀一样飞快。我爸说：“听说你有男朋友了？”

我妈坐在边上挤眉弄眼，像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

我不解地看向他，他说：“小飞看见你和一个男生一起去金海华吃饭了。哦哟，氛围好得不得了！”

小飞是我的表弟，素来以消息灵通自居。我说：“爸，那是我老同学，你认识的，马成功。”

我爸说：“原来是小时候老是来咱们家的那个。不错，听说现在工作也很好，收入也不差。带来我看看，我不干涉你们。”

我说：“爸，我们真的只是同学，也可以算朋友，但是，不是那种朋友。”

我爸说：“你都收了未来婆婆的红包了还说不是那种朋友？你这样可不好。”

我……

马成功正巧打来电话，声音大得震耳朵：“阿兰，我爷爷住院了，我刚才去看他，他老念叨你，你陪我去看看他好吗？”

我爸竖着耳朵光明正大偷听，一脸我就说吧你别赖赖的表情。我叹气，对着电话说：“好吧。”反正明天就要去上班了，等到了上海再好好收拾马成功，这个“帮忙”女朋友我再也不做了。

我在微信上跟马成功说要“分手”，我说这事儿真不能这么干。马成功哭哭啼啼如丧考妣，说：“你得帮我，再坚持坚持，好不好？我爸答应给我在上海买房子了，我跟他说了多少年了，他都不肯松口。有女朋友才给买，没有女朋友他就不出钱啊！”

这让我犯难了。后来，我和马成功约法三章，约定最迟到五一放假的时候一定要“分手”。

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做，哪怕是出于同学友谊。马成功的看房之旅可谓一波三折坎坷曲折，挑剔得不得了，我从不知道马成功是这么挑剔的人。房型、地段、学区、采光、交通、通勤方便，面面俱到，还要拉着我一起去，拍了视频给家里看。我被烦得不行，但是也真见识了一些好房子，要是凭我自己的实力，我这辈子也不会去看这种房子的，太贵了！

马成功最后终于定下了一套房子，啧啧，好是好，贵也真的贵。马成功家里出一半钱，他自己也出一半钱，还做了贷款。我真没看出来，马成功竟然这么能攒钱。我看了看我自己的存款，别说买房了，买个包都得掂量掂量。马成功说：“就以后吧，不能再请你吃好饭店了。对不起哦。”

我笑死。那些死贵的饭店，其实就是去吃个氛围，要说好吃，真没觉得比外面小饭馆好多少。我说：“明天我就不是你女朋友了，哪有资格再让你破费那么多。”

马成功说：“咱俩的关系，跟是不是女朋友没有关系，我就喜欢看你吃饭，特香，特有感染力。”

我能说我那是演的吗？要不表现得好吃点，我怕马成功不肯再做冤大头啊！

马成功说：“什么冤？不冤啊。”

我说什么了，我应该没有说什么啊？

五一我没有回家，在公司加班。马成功说，他遭了大罪了，不该一个人回去的。第二天他就回了上海，用他的话说，“灰溜溜被赶回来的”，“不带女朋友回家是大罪，不陪女朋友加班是原罪。”

我说：“咱两合约到期，已经分手了。”

马成功说：“好歹给个过渡期呗！前天还亲亲热热发视频，今天就说分手了，我爸妈那里不好接受哇。”

我说：“马成功，你认真找个女朋友呗！你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介绍，”

马成功说：“哪儿那么好找啊！我看上的女孩子看不上我，对我有意思的女孩子我看不上。”

我说：“你别那么死心眼啊！感情可以培养的。”

马成功说：“你再给我点时间。”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下来一趟，我给你送饭来了。”

我说不要，我点了外卖。他说：“拜托了，都已经到楼下了，你拿上去，随便给谁吃也可以。我还有点事要处理，不方便带着饭盒。”

我下了楼，马成功递给我一个超级大的保温包，超级沉，马成功说：“不好意思，我买的饭盒买太大个了。”

我拎着硕大的保温包上楼，路上碰到的人都对我侧目而视。我打开包裹，里面四个超大号的玻璃保鲜盒，个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办公室的小伙伴们围了过来，发出浮夸的惊叹。我说：“想吃的可以自带碗筷。”一个个都像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一样，大碗小碗茶杯都伸过来了，一边吃还一边评论：“好吃，大厨水平不错。建议以后可以多做点素菜，我们这里减肥的多。”

我闷头吃饭，琳达说：“是不是刚才楼下那位做的？你们看见没有，老帅了！高个子，有一米八多吧？小兰，说说看，什么时候请我们喝喜酒？”

我说：“那是我哥。”

琳达说：“少肉麻我们！他要是你哥，赶紧把电话号码微信号码发给我，我就喜欢长这样的男朋友。”

我说：“吃饭也堵不住你的嘴吗？”

晚上，马成功又来了，我把饭盒还给他，叫他以后别干这种事儿了。马成功似乎有心事，不像平时那般耍宝。我要回家，他却问我能不能陪他走走。我们去了外滩，人多得不得了。我被他拉着在人群中走，不知道来这种地方做什么。

好不容易走到一处人不那么多的咖啡店，我再也不想挤在人群里了。我们进了咖啡店，找了位置坐下。马成功点了两杯饮料，外面是灯火辉煌人潮汹涌的繁华世界，这里却是幽幽暗暗疏疏淡淡清静之界。马成功说：“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啊？这谁还记得？我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

马成功说：“就在这里。不是这间咖啡店，是外滩。那时候，也是五一放假了，你家和顾千里家一起，我们家是单独来的。我们在那边碰到了，就那边岸边上，我家和顾千里家认识的，大家就一起走。你睡着了，你爸爸背着你，你的头靠在他脖子边上。好乖巧好可爱，像个洋娃娃一样。”

我：“然后呢？”

马成功垂下眼皮：“然后我就认识你了呀！”

马成功说：“阿兰，给我个机会吧！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我默然。

马成功说：“要是顾千里看得见，他会希望你幸福、快乐的。”

过了几天，我爷爷到上海来治病。马成功帮忙联系的专家和病床。爷爷在医院住了5天后康复出院，马成功功不可没。

我的手机里有一张顾千里的坟墓的照片，马️成功给的。我想念顾千里，想他的时候就对着手机说话。顾千里总是笑着的，我不知道他在最后的日子里有多痛多难过，我想象不出来。马成功说他走得很安详，他去陪了好久的。

马成功的确对我很好。可是，我要怎么才能喜欢他呢？我不知道怎么做才算是喜欢一个人。马成功说我不用做什么，还像从前一样就好，就像假扮的一样就好了。

马成功到我的出租屋里来，我在厨房给他切西瓜吃，他走进来看我，胳膊一伸，厨房吊顶被戳起来一块。他给我修，自诩什么都难不倒的马大工程师搞了半天也搞不好小小一块吊顶。我笑死了，搬了椅子亲自出马，三两下就搞定了。马成功又伸了伸胳膊，又戳起了几块吊顶，拿着小吸盘左右操作，半天，终于都对齐放平整了。我把西瓜给他，他吃了一块，说“好吃，甜。不过你这房子层高太低了，空气流通不好，对身体不好。我那边还空着一个房间，要不你搬过来一起住？”

我看着地面不说话，他一把抱住我，说：“怎么啦？不可以？”他的下巴搁在我头顶上摩挲，慢慢地说：“我们结婚吧！”他的声音低低的，声波震颤到我心里。

要说缘，世界上有缘份吗？我和顾千里算是有缘的，从出生起我们就互相认识，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可是他早早地离开了我。还是没有缘吧？要说没有缘，我和马成功算什么呢？我们偶然相遇，能聚到一起，多半是出于马成功的执着。这是缘吗？是缘份吗？我说不清楚。

我不敢结婚，有些害怕。结婚和谈恋爱不一样。马成功说谈恋爱和结婚其实是一样的。他说：“我爱你，我们结了婚也可以一直谈恋爱。如果不是爱，谈恋爱也不可能。”

我看着窗外一轮圆月斜斜挂在高空，那么亮，那么圆，又那么忧伤，我不知道缘到底是什么，可以支撑一个人的爱圆满吗？马成功在念诗，念着念着，忽然歪了：“月亮啊那么圆，兰兰我的小宝贝什么时候到我怀里来！”我一拳头打过去，被他攥住，攥紧了一直拉到他怀里，紧紧抱住。我挣了挣，没挣开，他在我耳边说：“这样，不好吗？”我不再挣扎，任他抱着。他的呼吸就在耳边，他开始亲吻我的头发，然后眼睛、鼻子、嘴巴，我闭上眼睛，亲密接触让我感到颤栗又安心，我觉得马成功好像也挺紧张的，忽然感到有点好玩。马成功放开我，说：“你在笑？”我还是笑，他也笑了，有点羞涩的样子。

也许缘分就是你愿意看我笑，我愿意在你怀里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