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公恩∙《图仕女晓绣因题》|春色都归指上来
梁燕声催晓梦回,新妆绣幕宝奁开。閒将花鸟收针谱,春色都归指上来。
——(清)缪公恩∙《图仕女晓绣因题》
“五彩备,谓之绣”。
我从小喜欢小姑姑那个大大的针线盒。不是如今商店里那种专用的针线盒,只是个湖蓝色长方形的硬纸盒。不知道原本做什么用,只记得里面放满了五色彩线。有珠光的丝线,亚光的棉线,冷暖色调深深浅浅都齐备。到后来还新添过一些渐变色的单色线,特别漂亮。不过姑姑说,用这种线绣出来的图案,色彩的变化很怪异,反倒总不大爱用。
姑姑的绣花绷子也有各种不同大小,她低着头飞针走线,在各色的素净面料上绣出花草鱼虫。我曾有过一条白色短裙子,用细棉布裁八片做成。姑姑在每一片的裙摆处都绣上一大朵朱槿花,银白、浅粉、正红、深红的丝线渐次均匀过渡。我穿在身上,走一步,那些花儿就晃一晃,再走一步,又晃一晃。还有一件浅蓝色的衬衣,胸前打出两排六道对称的细明褶子,每一道褶子的缝隙里,都用湖蓝深蓝的彩线错落地绣出小小玫瑰花苞。那时候,市面上的面料不多,周围几乎所有人的衣服都款式陈旧,颜色单调,格外显得我的这些衣服别致出众,一穿出去必定要被女老师们和邻居阿姨们借去做样板。
再长大一点儿,我也开始学做女红。裁剪、缝纫、熨烫,还有,绣花。在白色棉布上描出了花样底子,选好线,拧紧了竹绷子,才会懂得一针一线,千针万线的刺绣绝不只是穿针引线那么简单。我还记得自己花了好多功夫绣出来的第一幅牵牛花,绿色藤蔓上开一朵浅紫色的小喇叭,简单的色调基本的针法,从绣绷上一拆下来熨半天也铺不平。除了针脚勉强算整齐之外,简直乏善可陈。
所以,当我在三舅奶奶家见到那一对靠枕的时候,才会那么震惊。
寡居的三舅奶奶的家,在市中心一家临街的大店铺楼上,一个不过六,七平米见方的房间。门一推开,室内所有物件一览无余。那一对靠枕放在窗下一张竹制的圈椅上,黑色贡缎双绲边,绣红梅报春。映着窗外斜斜的一缕阳光,在这个小小蜗居的简陋里华丽得十分突兀。
我径直走过去抱起来看。靠枕上的红梅一枝偏左,一枝偏右,怒放的姿势栩栩如生,花蕊间隐隐还有闪光。绣工精细得不得了,究竟是怎样的巧手慧心才能绣出这种效果?我忍不住用手指轻轻去摸,惊叹: “太漂亮了!”
“小人家没见世面,三嫂不要见怪,”我祖母笑起来。
“这是有名的绣品,如今也不大见得到了,叫做湘绣。”三舅奶奶过来拍拍我的脑袋,笑着指指点点:“看这朵梅花瓣!用老头小针绣出来的,把一根丝线劈开几十下,每一种颜色的丝线连接相搭都不能过长,起针落针都藏在线下面,针脚不露痕迹,颜色就自然掺和。这种绣法叫做‘掺针’。”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湘绣”这个词,一种那么精美,那么讲究的手工艺品。
后来想起,觉得那一对靠枕肯定极不寻常。三舅奶奶和我们家一样,都是在抗日战争期间辗转到桂林落脚的。兵荒马乱地逃难,生死只在一线之间。随军的三舅公下落不明,她一个无儿无女无依靠的中年寡妇只身长途跋涉,能保得住自己一条命已经是万幸,等闲的身外之物哪里还能顾得上?偏偏这一对靠枕竟然好端端地跟着她一路从四川到了桂林!
等我懂事到想追问靠枕背后的故事,三舅奶奶已经辞世。那两对黑色贡缎上巧夺天工的红梅落到何处报春去了?我后来也没再见过,有时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确实曾经见过。那种精致考究的存在与三舅奶奶的小屋完全不协调,与当时所有周遭的物、事乃至于空气都不协调,所以它们后来的消失也是顺理成章的吧。
不过“湘绣”这个词并没有随着这一对靠枕的消失而湮没。我继续跟小姑姑学绣,偏爱绣花朵,慢慢懂得一针一线的交叉纠缠不仅要顺着图形走针,还得根据枝干、叶片、花瓣、花苞的自然长势、受光的角度形成色彩过渡;学会了把丝线劈成四分之一、八分之一,用珠针、挑针、缠针、套针、离缝针……包括一点点掺针的皮毛。最后绣出来的桌巾、枕套,至少能平平整整从绣绷上取下来。
五色丝线在光阴的缝隙里游走。夏天吊楼前的柚子花开了,又落了;冬天炭火盆里煨着的大红薯小芋头,熟了,又被哥哥们抢光了。到七十年代末,桂林市开放境外旅游。外地游客操着各种语言大批大批地涌入这座小小山城,星级酒店拔地而起,八十年代中期市场上已经非常热闹,满眼是各类手工艺品。平绣、织绣或网绣的台布、椅垫、壁挂成套成套地挂在街前,有苏绣、湘绣、粤绣,还加上十字绣,琳琅满目。不过,这些被商家们定义为“纯手工制作”的成品,大多是用缝纫机批量踩踏出来的“货物”,只有不按件计价,而是论每一件的重量计价的,才是真正手工织绣的湘绣绣品。
没几年我出嫁,旋即出国。行李的嫁妆里有两张湘绣的交织软缎被面,一张墨绿底子绣“五百图”:百子、百蝶、百花、百鸟、百鱼;一张银灰底子绣“四喜图”:两对喜鹊踏梅枝,一直用到现在。每年拆拆钉钉,一展开来是大大的两方五彩锦绣,细细密密是亲人的祝福,整整三十年不变。在异邦滴水成冰的冬夜,温暖白日里浮浮沉沉的心,以及与家乡与故国暌违天涯的岁月。
不过这两张被面虽也庄重,绣工与当年三舅奶奶的靠垫毕竟不能相提并论。然后某一天,我到纽约曼哈顿的百老汇,听梅葆玖先生的“贵妃醉酒”。找到位子一坐下来,立刻看见前排一位女士身上的披肩。
搭在她一把金色卷发的下面,秋香色细软缎的披肩,绣百蝶穿花。距离很近,能看见的部分在眼前十分清晰。蝴蝶翻飞的姿势、角度各不相同,设色鲜明的翅脉,分明就是掺针技艺高超的刺缀运针。我几乎立刻就可以肯定,这是一幅上好的湘绣。到终场,我也顾不得冒昧,尾随着人家出来,央求她给我看一眼整幅的披肩。她就好脾气地笑了,把披肩拿下来抖开。构图的虚实相生,造型的明暗对比变化,用色总体的斯文清雅,实在不是寻常能见到。我问她:“这是在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她回答。“我祖母年轻时候到中国的长沙去,带回来三件披肩,这一件留给了我。”
果然是湘绣。她的祖母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说,这一件披肩和我三舅奶奶的靠垫,应该是差不多同时代的东西。我感慨:“这样的东西,如今在中国只怕轻易也见不到。”
“嗯,老的艺术品总不会越来越多,”她不无得意。“我每次一用这副披肩,总会有人问我是在哪里买的!”
当然,用不着解释,也用不着标价,真正的好东西有目共睹,走遍全世界都如此。据说湘绣总共有5大类72种针法体系,还有双面全异绣,可惜不得寓目。去年秋天还不容易有机会到了长沙,来去匆忙,只见到两幅私人的藏品,被主人珍而重之地镶在相框里,挂在墙上。一副兰草,一副荷花,都两尺见方,构图上大片留白,运针的疾徐轻重与画稿的点线疏密粗细水乳交融,湘绣与“文人画”合璧的特点十分突出。
绣品这一类东西与别的艺术品不同,总带着女性指尖的温度,袖底的脂粉气,带着她们小心翼翼的思量与聚精会神的希望。仰着头看着这两幅珍品,不能拿在手里细细端详,心里多少有点儿遗憾。耳边听得主人介绍说,湘绣如今已经名列“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精尖的技艺不乏传人。
中国女性千百年玉指飞针,低头牵引着杂乱的五色丝线,调配出对生活如此细腻温厚的体味;湘绣女用她们一代又一代的聪颖伶俐,心腕相应,成就了中华民间艺术如此秀雅沉静的特色,无论我是否触摸得到,总会传至四方,与世间珍视它们的人深情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