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母亲(三)

2017-10-14  本文已影响55人  疏影橫斜

母亲短暂的四十九年人生,满是劳苦。母亲的身上,有着中国旧式劳动妇女身上惯有的贤良淑德。

回忆我的母亲(三)

母亲罗氏珍英,出生在一个叫大塘村的山村里。家境贫寒。外公外婆是老式的姑表开亲,虽是表兄妹成家,一辈子感情也磕磕碰碰。记得外婆快八十岁了,还对我历数外公一生的不是,扬言说要去与外公离婚。我听听也就笑笑,知道怨言也要有人倾听。

母亲有兄弟姐妹共五人。她排行老大,接着是二姨,三舅,小姨和小舅。小舅只长我一岁。但因为有了舅舅这一身份,所以从小也就特别照顾我,以长辈的身份,至今如此。

母亲没有上过学,是标准的文盲。80年代以前在生产队评工分,母亲找不到自己的名字,因为根本不认识。这点和父亲倒是很般配,因为父亲也是典型的“睁眼瞎子”。

身为家里的老大,自然是从小卖力为家庭分担。除了农忙季节要下田劳作,平常日子就要去山里打柴,卖钱贴补家用。记得小时候父亲说起母亲来多次提到“卖柴妹子”,常常穿得破破烂烂挑柴到街市上去卖。想来母亲在出阁前没少砍柴卖柴。

母亲身材中等,脸盘圆圆,中年时体态丰腴。实在不记得我幼年时期的母亲是否苗条,因为也没有任何影像留存可作参考。母亲常年如一日操持一家人的饭菜,但也有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喂猪,喂鸡,洗浆……所以总是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就接着干别的活了。她总是最后一个吃饭,轮到她了,也就剩些汤汤水水了,舍不得倒掉,所以都进了她的肚子。我们也常调侃,是残羹剩饭让母亲有了发福的体型。

凭相貌母亲不算是难看之列的。面容福泽圆润,耳垂还很长厚。母亲死后,父亲多次说到,他们夫妻之间有时会开玩笑,父亲拉着母亲的耳垂说:“长得一副菩萨像,耳又长,以后不知道要活成多长寿的福婆婆!”想不到母亲连普通人最低标准活过六十都没做到,在村里,这就不算是“老寿”之人。

但母亲相貌上确实有缺陷。就是母亲头发稀疏,蓬松的发间不时露出黄黄的头皮来。从前以为母亲是天生的“癞头”,后来听父亲说起才知了真相。原来母亲少女时代在生产队劳动,山边开荒,不幸被塌方的土给埋了,被人救出来后,发现头发被扯掉了不少。以前只是当作一个遥远的故事听听,现在想想,年轻时母亲受了多大的罪啊……

父母亲的婚姻也是通过旧式的媒妁之言。父亲是地主家庭的“狗崽子”,阶级成分不好,一般家的姑娘不愿意嫁。尽管年轻时父亲也有过情投意合的相好,但终究被人家的家长阻拦,棒打鸳鸯了。媒人跑到外婆家说亲,外婆也不答应,毕竟他们家是贫下中农,阶级成分好。就为这事,父亲一直耿耿于怀,直到前年外婆去世时,还不免要念叨一遍。

但外公看小伙子一表人材,懂事礼貌肯吃苦有奔竟心,就满口应允了。母亲自然也是愿意的。

据父亲说,母亲出嫁时,外婆都不肯帮她纳鞋底做新郎鞋。母亲常年砍柴卖柴,哪里有时间学习女红啊。据说她就去请教家里的伯母婶婶,最后勉强给父亲做了一双布鞋,算是嫁妆合格。我也记得小时候家里衣橱底层的抽屉里,有那么几双厚厚的没有纳完的鞋底,针线还穿在上面,但之后也没有见母亲继续完成。我倒是在没人的时候偷着试过的,那么多层叠得紧紧的浆过的白棉布,针根本就没办法穿过去,还很容易扎破手指。所以后来我也对那劳什子不感兴趣了。

听父亲说起这事,语气里一是有对外婆的谴责,觉得外婆对女儿太苛刻无情;二是对母亲坚决肯“下嫁”的感激感动。以前每每听到父亲数落母亲笨时,我们都以为是父亲嫌弃母亲。但父亲也常跟我们解释:我怎么会嫌弃她呢,我对她感恩戴德都来不及。我那时是什么成分啊,没人敢嫁,一个人单身下去就要断子绝孙了。你们的妈妈愿意嫁给我,为我生儿育女,有了你们大家,我现在有这么大一个家庭,不都得感谢你们的妈妈吗?!

我们知道父亲讲的是真心话。只是因为母亲从小没有受到好的家庭教育,粗手笨脚的,做事不细致,所以父亲老要手把手了教育她。特别是后来生活条件好起来以后,父亲也常开导母亲多去扯些布头添置些得体的衣服,包括给自己和孩子们。但这一方面绝对是母亲的弱项。母亲一生朴素,衣服破了,修补的功力也很欠佳,确实常穿得大不如人。自己尚且如此,也就不懂得为儿女们置办什么。

记得我初中时,父亲跟她说,女儿也大了起来,姑娘家家要穿体面些,漂亮些。说了很多次,最终还是父亲领着我买布送到裁缝店去做了几件新衣服。

母亲的这个弱项,让父亲常感慨自己不易,既要当爹又要当妈,活得太累。这话确实有感而发。

母亲女红不行,但这也绝对不能掩盖母亲勤劳的美德。村里人常常打趣母亲是“老黄牛”,任劳任怨。这一点绝对很少人能媲美。即使村里与她同年班辈的妇女,也少有比她能吃苦耐劳的。

母亲是个闲不住的劳碌命。邻里常嘲笑母亲屁股上有针,坐不得。她常常是天刚蒙蒙亮就起床为一家人煮饭洗衣,打扫房前屋后的院子以至院子外面的小路。家里常年养着四五头猪,几十只鸡,还要放牛,另外家里还有十几垄菜地,四季都轮作各种蔬菜作物,基本也是母亲的活。光忙活这些就一天到晚没个停,更别说农忙时节,更是忙得脚打后脚跟。农闲时有点时间她也坐不住,抄起禾担就一个人往山里打柴去,干起“老营生”来毫不含糊,有时父亲会到路上去接一担,那个重量让父亲都吃力。

但母亲常常是毫无怨言地一样接一样连轴转。农忙时有时回家做饭需要剥个豆子拣个韭菜什么的,母亲也是自己一个人来,即使我们几个在家。为此,父亲常对她发脾气,怪她不会打算盘,不知道发动我们几个做帮工。一个人费时费力,还耽误田地里的活计。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是有极好脾气的。从来没有打骂过我们姐弟几个,即使大声呵责也是没有过的。我们几个或者因为读书或者因为干活不好不尽力,倒是常受父亲的打骂。在我们眼里,发怒的父亲就像恶魔一样。每每被打骂过后,总看到母亲因为心疼我们偷偷用围裙衣袖抹眼泪,然后私下悄声告诉我们如果懂得听话,就不会吃这般苦头。

一般情况下,父亲打骂我们时,母亲也不敢张口替我们讨饶。母亲素来老实木讷,村里人都知道她是“秃秃嘴”,不会说什么。所以母亲从来没有是非,出门干活就是埋头苦干,从不与人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家常。

早晨村头小溪里洗衣服的地方,常常是村里妇女们的信息发布中心。母亲在那里洗衣服也只听不说。偶尔有过一两次,她会把听来的觉得奇怪震惊的事情回来和父亲说说,想让父亲判断消息的真假,也就仅此而已,再不散布议论。

在家里,母亲也是一天到晚没两句话说。见了我们也就是笑笑,然后就忙她的去了。感觉母亲就是一只默默劳动的机器。等到晚饭后收拾完厨房出来,叫她到客厅看看电视,谁知她屁股刚挨着凳子,没几分钟就听得到呼呼声。然后大家就赶紧催她去睡。第二天天未亮她又要起床重复头天的那些活,循环往复。

记忆里父母也几乎没有吵过架。仅有的一次大概发生在是我上小学时,具体因为什么吵我也不记得了。严格地说那也不能叫吵架,因为母亲根本没开口,就是生闷气,躺在床上不早起烧饭了,也没有收拾东西回外婆家去。倒是父亲,一边烧火做饭,一边插科打诨。

问我们几个,要是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你们愿意跟谁?我们姐弟仨异口同声地说跟妈妈!父亲也不输面子,笑着说,我也没打算要你们,反正我就要猪圈里那几头猪,大一点就可以去卖钱。养你们几个还要不断出钱,我亏不起,让你们妈妈去亏好了!去问问你们妈妈有什么意见没有。于是我们就跑到房间跟妈妈如此如此说起来,结果母亲破涕为笑,一骨碌爬起来,走到灶下,赶起父亲,接着烧火做饭了。最气人的事情,她也没能坚持一早上的生气。

母亲的好脾气,更多体现在听侯父亲差遣上。父亲是家里的总指挥,什么规划预算都是父亲做出的,母亲就是负责执行或协助执行。

比如家里因为住在街市上,十日三墟,亲戚朋友来了都要延请到家里吃饭喝酒。谁来了要怎么样的规格招待,父亲都有一套。比如某个亲戚好久没来过,父亲就要命令母亲在客人吃饭喝酒前要先煮三个糖水蛋端上,以示重敬和好客。比如某个远亲来了,他家过去有恩于我家,或者祖上就交情深厚的,就一定要去店里买来好酒斟上。比如客人放下饭碗或停止喝酒了,就要立马泡上热茶把杯子递上去……

诸如此类,母亲都一一照办。亲戚朋友们总是对母亲的贴切服务赞赏有加。每每这时,父亲总是很得意。回头了,就要贪功,说母亲能周到地待人接物,都是他训练有素的缘故。我们也大都同意。

母亲对父亲的俯首帖耳,也体现在对父亲生活起居的照顾上。其实,父亲是个典型的大男子主义者。觉得他是家里的栋梁,母亲应该善待他。在父亲的提示和要求下,母亲临死前的好些年,都坚持每天早上用煮饭时捞出的米汤给父亲泡一个糖水鸡蛋,以滋补身体。用父亲的话说就是鸡蛋是自己的鸡生的,不花钱。米汤天天有,又营养,倒掉可惜。就是需要买几斤白糖,也花不了几个钱。何乐而不为呢?

其次就是家里没有自来水,自然洗澡不能淋浴。虽然父亲也超前意识在浴室里用细细水泥抹了一个城里人浴缸一样的大泡澡盆,但洗澡水得自己在锅里烧热再拎到浴室去。我们几个为了省事常常拎桶水进去冲洗一下就好。父亲就不,他常要母亲烧好一大锅热水,帮他把水注满浴缸,一应替换衣服毛巾都要齐齐整整帮他放好,然后他才去泡澡。遇上天气寒冷的时候,母亲还得烧好一盆木炭火端进浴室,同时还要把父亲的替换衣服用竹烘笼放在火盆上烤暖。

不仅父亲要伏伺好,弟弟们也丝毫不省心。需要换洗的衣服鞋袜扔得到处都是,房间客厅前院后院走廊厨房卫生间。每天早上母亲总要拎了个桶各处搜查收集。遇上那天有件衣服漏眼了,那个乱丢衣服的人还要嚷嚷母亲不仔细。

遇到出门要衣服鞋袜穿,家里的男人们都会追着母亲问:我的那双袜子在哪里?我的那件衬衫夹克在哪里?我的那双鞋子放哪里了?……

我现在想想这些都觉得不胜其烦,可是好脾气的母亲却从来没有因此有过半句怨言。我真心服她。换我这臭脾气,一天也忍受不了,别说年复一年,天天如此了。

也许正是因为母亲的贤良淑德好脾气,让我们的家庭气氛显得很和睦融洽,成为让远近的人们羡慕的好家庭。这也直接导致大弟弟二十不到,四处说亲的媒人就踏破了门槛,彻底消除了父亲年轻时要沦为单身汉的家族阴影。

父亲也常以此为傲。他说文革的前期,他辛苦劳动赚钱置办了桌椅板凳,打了一个新式床,添了一铺新被盖,准备结婚用。结果让红卫兵给抄了家。就剩一床棉被,因为屋漏湿了,晒在屋后,也差点被红卫兵收走。好在隔壁邻居是外来居民,出身好,看见红卫兵收被子,大声喝断了,说:“你们抄家抄到哪里去了,隔壁的被子也要拿走吗?”就这样保存了一床棉被留到结婚。母亲嫁过来后,他们两口子辛劳操持,把一个家过得人丁兴旺,红红火火,怎么想都高兴啊。

等到大弟娶亲成家。母亲也是一个任劳任怨的好婆婆。家里吃饭的人增加了,母亲的活也加重了,但她依然默默劳作。有了孙子后,母亲更是辛苦。对弟妹也如同亲生女儿,甚至内衣也会帮她去洗。可能弟妹也欺母亲老实木讷,叫我父亲一口一个“爸爸”,叫得比我们都甜,可是直到我母亲去世,我们全家才知道弟妹自从进了我家门,一声“妈妈”都未喊过。在一个锅里吃了五六年年的饭,都不知道她平时怎么和母亲招呼的。这个情况也是弟妹自己在母亲灵柩前哭说出的,父亲很是惊愕,转告给我们几个。可见母亲的大度不是一般。好在她也不是一个敏感在意的人。

谁曾想,等到我们几个刚刚成人,家里日子也一日好似一日的时候。母亲就突然离世了呢?有人说,母亲前世欠了我们一家子的,这一生赶来还债了,所以她忙忙呼呼忙碌了三十年,看着一切都好起来了,她就走了。可以说,母亲生前没有享过一天清福,好像她也天生不会享清福,劳碌的命。

正是因为这样的“功成身退”,留给我们姐弟几个一生的痛:没能在母亲跟前尽一天的孝!什么叫“子欲养而亲不待”,这就是。

母亲早早地走了,留给众人的就是一个贤良淑德、老实憨厚的印象。因为木讷,她也是个几乎没有是非的人。

母亲用她的勤劳憨厚,滋养了一个大家庭。母亲走后,她又添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母亲天堂若有灵,也肯定会面含微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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