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康的悔过录
月色如银。
汉康独卧在一个北方小城的小居室里不能入眠。他燃起一支下午刚从一个破败的便利店里买来的红旗渠香烟,吐气一圈一圈的烟雾,头昏昏的。
买烟时,他在城中村里穿梭了好一阵子,想买一包散花烟。问了好几家店,老板都摇摇头,盯着这个三十多的中年人,满是诧异。汉康知道,他们觉得一个四十多岁,西装革履的人去买一包散花香烟,实在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他也下意识地摇摇头。
他终于没能买到散花烟。当下,这牌子的香烟怕早已销声匿迹了,即便落寞的偏远村落也难觅影踪。
他还是选择了最破败的这个便利店,问了问。守店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他说:我想买包散花……话音未落,老太太便连珠炮地说了一谷堆话,带着浓重的河北方言,他一句也听不懂,只是从眼神里看出她的怀疑。他正打算转身,老太太又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周围没有一个人,老太太的话无疑是对他讲的。他不好意思让老太太失望,就买了最便宜的红旗渠香烟,钱一付,他扭头就走开了。他确定地听得到,老太太还在继续丢着流水一样不绝的话,可他终于解脱了。
转过一个角,他看到一排排浓妆艳抹的女人向他招呼,吹着口哨,喊着帅哥,他理都不理,他知道这些女人都是干什么的。
他直接回到了自己的一居室了。
近半年的时间,他在这个屋子里几乎是足不出户了,当然除了吃饭和不得不离开之外。
眼雾从他的口里吞下,经过肺部,又打鼻腔喷出,悠悠地漫浮在他的脸前。
其实,他已经戒烟半年了。为什么又重新想起买烟、吸烟,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
他回忆起自己抽的第一支烟。
他抽的第一支烟是中华。那是他刚参加工作的第七年的夏天的事。
他从大学毕业,在他的小镇的农业办上班。由于学历高,能力强,第二年,他便被镇领导破格提拔为农业办副主任。在他那个几乎没有工商业的小镇,农业办是最重要的部门了。他作为这个最重要部门的二把手,自然是春风得意的。要知道,农业办主任已是行将退休的年纪了。而他,是刚刚参加工作的第二年,一个转正,就被委以重任。
镇机关的领导同志都对他格外客气,人人觉得他前途远大。门岗的大爷甚至对他悄悄说,县农业局刘局长打算招他做东床快婿呢。门岗大爷说的眉飞色舞,跟评书艺人那样,把故事讲得十分传神。
他笑了笑,想起工作第一年年末检查时,刘局长去他们镇检查工作。刘局长对农业办的工作十分满意,主任老周说这几乎都是汉康一个人做的,年轻人真是没得说,看来我们真是该退休让贤了。当时,他还想怪不好意思的。周主任没虚说,这厚厚的文件迎检资料确实是他辛苦一个月的成果。可这些,哪里算是成果,资料堆的再高,也长不出一棵庄稼。可他只是红着脸,谦虚地伫立在一旁稳稳地站着,周主任抬举他,是他难以承受的福气,他父亲经常对他说要知恩图报,善与人相处。
由于他出色的工作,那年他们镇在全县的评优中脱颖而出,获得全县第一的排名。县里奖镇领导,镇领导奖农业办,他自然也收获荣誉。
他没有辜负大家的信任和褒奖,工作更加努力,次年四月便让他们镇成为了兄弟单位学习的样板。县政府为他们镇每年多出专项经费不说,还惠及全体干部,每人多发了文明奖。大家自然感恩,领导也乐于推恩,他成为了农业办副主任。
其实,这个副主任就是个正主任了,只因正主任眼见就要退休,挂个名号而已。
这年芒夏刚过,镇书记,镇长给农业办的老周,他还有另外三名干部办了个小型宴会。农业办的人,谁都明白真正的主角。书记,镇长说了一通官样的话,说去县里开个紧急的会议,让老周带着他们几个继续吃喝,还专门交代,账记在他的名下。
书记,镇长走后,老周举起书记拿来的西凤酒,看了看,惊讶地说,这回咱们可沾了小王的大光,这可是窖藏十五年的西凤酒。他给自己和汉康倒了满满的一杯,又给另外两名干部各倒了半杯,说,小王,我干了二十年农业办主任,从来没得过书记,镇长的正面笑脸,你乍然一来,立马让咱镇工作实现跨越式发展,也让咱农业办扬眉吐气,我必须敬你一杯。汉康推辞说,自己不耕一分田,真不敢当此重誉,老周说,你虽不下田,但笔耕不辍,更难能可贵。
那天的酒喝得很美。到最后,老周都流泪了,他说,小王啊,其实你才是名副其实的主任,我挡了你的道,不过,我幸好干到年底就退休了。话未说完,他就醉了过去,手里还抖着酒瓶,往汉康的杯子里倒,其实,酒在上一轮就已经喝光了。老周不能喝酒是众所周知的,可这回他奋不顾身地喝了半斤。汉康十分感动,他明白,老周绝不是贪心酒好,而是情深。老周即便不是个优秀的干部,起码他光明正大,不小肚鸡肠。老周即便对他有些妒忌,但丝毫不挡他的道。
这年年底,老周果然退休了,他也果然做了正主任。
岁月如流,汉康已工作了四年。这四年,他不仅红遍了全镇,也红遍了全县。他没有落下一个晋升的机会,做了副镇长,并被借调到农业局做副局长。
这时,农业局的刘局长已经在县政政协做主席了。刘主席的闺女刘烨在农业局刚被安排到农业局上班。汉康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十分不好意思。他总会想起以前镇上门岗大爷眉飞色舞说的事情,即便刘主席的闺女对她冷若冰霜。
不过,他想了想,怪奇怪的。自己毕竟是领导,只有下级不好意思,哪有领导不好意思的,即便她老子是他的领导。于是,他硬着头皮,冷着脸做起了领导。
自从他做了农业局副局长,别人请他喝酒就多了,可他觉得这酒没劲,没情谊。还是老周对他好,对他好的人才会真醉,而这些拉他喝酒的都是拉他入泥的。他想拒绝,可大家都喝,自己不喝了,不合群。不合群,就要被孤立。连刘主席也常拉他喝,他没法拒绝。跟刘主席喝,便不能不跟郑县长,孙主任喝,于是他只好和大家就这般酒里春秋了。
他再不那么勤奋地工作了,一是他要的材料不等他说别人就给他准备好了,二是他饱受酒精的刺激,精力确实越来越差。
有时候,他也会盯着淤肿的眼泡,骂一句:鬼说的,酒是粮食精,越活越年轻。
他终于得了脂肪肝,医生说,他得禁酒了。
他倒觉得轻松。
好日子没有太久。别人唤他凑牌局,唤他抽烟。这是他工作后的第七个年头,他已经是农业局一把手了。
林业局的房局长说,不搓麻,升不快。学不学没关系,练练手很必要。几个领导叫咱玩,咱说不会,他能拉你进班子,总不能让他们跟那些兵蛋子们吆五喝六吧。
手下办公室主任也附和,各项技能都得会,像吸烟。会的可以不抽,不会的让抽难倒头。就像咱单位,您不抽,再没个人敢抽,几个老股长急的叫苦不迭。
说得房局长几个都笑了,说:王局,你不会介意我们几个在这儿抽烟吧,要不,我们掐了吧!
汉康赶紧说,哪里的话,该抽抽蛮。
办公室主任赶紧取出一支中华烟塞给局长,并打开打火机,一边道:一吸香烟,飘飘欲仙,香烟一吸,占尽先机。
几个麻友都夸道这个办公室主任是个俊才,得好好提拔。
一来二往,他就这样吸了起来。办公室的抽屉里,总会塞上一条或几盒。可依然没人在单位吸。
汉康局长私下问办公室主任烟是谁放的,办公室主任说是他放的,他才放下心。
有一次,他坐着无聊,下意识就从抽屉里取了一根,点上了。
香气勾魂一样引来了金科长和田科长。汉康问,你俩有什么事。金、田两位科长本来无事,只好胡说了几项业务工作搪塞过去。
第二天上班,办公室便开始乌烟瘴气起来。
原来,这一金一田乃是老烟鬼,他们自打王局长转正一来,憋了快两年了。昨日一闻见烟气本打算看看谁那么大胆的,没想到是局长在吸。上行下效,他们自然得跟着领导的节奏。局长这么精明的人,自然想到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是自己坏了规矩,也不好说什么。即便十分后悔,也碍于面子,任越来越多人吞云吐雾。
刘烨十分反感,多次跟她父亲刘主席提。刘主席反而十分高兴,一边说终于着道了,一边极力暗示女儿和局长搞好关系。
烟是会上瘾的。汉康抽开了,一天都要抽一盒。给他送烟的越来越多了,开始是单位的人,后来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
柜子里塞满了烟。
汉康局长终于倒在了烟上。市纪检暗访组到了他们单位,发现乌烟瘴气。他们在他的办公室发现了大量香烟,并追问来源,他不可能说自己一下子买几十条烟自己吸。更糟糕的,纪检暗访组发现柜子的烟盒里装的不是烟,是钱,满满的百元大钞,红赫赫的。
他一阵眼花,栽倒了。
醒来,他已在医院。医生说,他的肺已经很糟糕了。
更糟糕的是,他被双规了,治疗也是有人监视的。
他想起父亲。在他的印象里,父亲总那么沉默。父亲抽烟,基本只抽旱烟,最好抽过散花。
那天杨主任给他的一盒中华,他抽了一支后,就留给了父亲。父亲问他也抽烟了,他说给领导让了一支,自己并不抽,留给父亲抽。
老王说自己不习惯抽卷烟,他不依,硬点了一支,敬给父亲。他父亲,滋滋地抽着,一句话也没说。
后来老王告诉老伴儿儿子给他买了中华烟。其实,他抽了一支后,就收藏了起来。老伴儿嘴快,就跟村子里的人说,儿子孝顺,给他爹买了中华烟。村里人羡慕得不得了。
村里人羡慕老王家有个当局长的娃,而且是个孝顺的娃。汉康妈听后很受用,说,我不图他什么局长县长,从来不跟他要什么,自己和老伴儿有手有脚的,都照样出工出力地里讨吃喝,难得他孝顺就够了。他爹还留着那十八根香烟准备当收藏品呢。
村里人笑话他们老两口不会享福。
汉康被查出了严重违纪,又被移送司法机关,以受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
公安局去他父亲家时,发现他父母家里十分朴素。他父亲主动交出了十八支香烟,脸色沉重,再无当初的神气。他母亲早已哭作了泪人儿。
村里人叹息老王两口子命苦,却没人给他们搭腔,总避着他们走。
汉康出狱后,父母已经离世。他在服刑期间,父母去过一次。父亲沉默,母亲哭泣。他对他们说,你们不要再来看我了。父亲说,你烟瘾大,我给你买了两盒散花烟,你将就吸吧。
有几次母亲要去探视,老王说让儿子静静吧。
他出狱后,没有回村子里,怕那个他从小长大的院子,更怕他父母坟头无语的沉默。
他躲到北方小城里,因为他的污点没人愿意招他做工。他有一个朋友,以前访谈过他,知道他的才气,便寻着联系上他,希望他能给他们杂志社写点什么,但要求署假名,他说他愿意写一本悔过录,用真名。
悔过录里,他意味深长地写道:我被酒弄害了肝,我被烟弄害了肺,我被功名弄害了心,不知不觉中丢失了肝肺,丢失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