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聊聊死亡
多日的大雪终于停住了,太阳从厚厚的云层后探出脸来,笑迷迷地投下缕缕金线,天晴了。
下午,母亲做了多日的“寿衣”做好了,整整好几大包,她小心翼翼折叠好,平整地放入柜子底层。
“奶奶,这是什么啊?”一向好奇的女儿要打开看个究竟。
“别动,这是“装老衣”,我将来死了穿的。”母亲急忙制止。
女儿缩回手,吐了吐舌头,跑来跟我告状:“妈妈,你看奶奶故意吓我,好好的,怎么提死字!”
一老一少在那闹腾,我的思绪却回到2001年,那一年,元月四日,深夜,我忽然接到表哥电话,说父亲已经去了。
我连夜赶回家,看见的却是神情平静的母亲,她有条后紊地安排着父亲的丧事。老家的先生来了,丧信给出去了,大棚拉起来了,响匠们来了,流水席坐上了……
父亲的丧事办得简单隆重,母亲没有像一般的农村妇人哭天嚎地,包括盖棺时的农村“数词”,常规此时亲人必要数着亡人的事情,边哭边唱,母亲却很沉默,平静地站在人群中,既没数,也没哭。
办完丧事,母亲告诉我们,肺癌根治术后几个月,父亲一直比较好,病发当日诉说胸口有点闷,所以早早睡下了,夜里突然呼吸困难,母亲紧急叫了医生来,然而已回天乏术。
现在看来,父亲很可能死于术后癌栓脱落导致的肺栓塞。
“你父亲是个享福人,死的时候没受什么折磨!”母亲最后总结道。
想起病房里那些晚期肺癌病人缠绵病榻的痛苦,夜夜坐在床上呻吟,连吗啡都镇不住疼痛,全身浮肿,滴水难进……我默认了母亲的话。
父亲去后第二年,我回家探望母亲,意外地发现母亲消瘦地厉害,而且起夜也频繁,“糖尿病”三个字出现在我脑海里,我说服了母亲,将她带到了我工作的县医院。
检查结果不出所料,空腹血糖18.7,餐后15。从此,糖尿病正式进入了我们母女的生活。
2005年,母亲卖掉老家房子,搬来和我一家住。然而,尽管母亲按时服用药物,随着年龄增长,糖尿病的并发症一一开始出现。
首先是白内障,接着行走困难,然后是胸闷。渐渐地,母亲平均每年住院一次,总是这样那样的不舒服。
“我活不到几年了。”自此,母亲便常常对我念叨。
每年冬天,母亲总会感冒好一段日子,症状常见为咳嗽,有时输输液,吃吃药,又会挺过来,严重的时候就在我们县医院住上一段日子。
今年冬天,母亲咳嗽了几天,吃了奥司他韦后没有再咳,我也没有引起注意。四月,母亲跟我讲胸闷,连着胸前区整个闷。这下彻底引起了我的警觉,带着她在医院做了心电图,提示结果为“广泛部分导联ST段改变,请结合临床”。
一贯有主见的母亲强撑着不去治疗,即使胸闷得整夜难眠,走路喘气,在她看来,心脏病难治,自已已大限将至,何必到处折腾瞎花钱呢!
我们轮番上阵,我,丈夫,弟弟,终于说动了母亲,毕竟,心梗在现时代,只要及早处理,是低死亡疾病啊!
许是母亲看见了老公母亲做了心脏支架手术的效果,许是母亲看见国家政策让自已“看得起病”,许是的确还想活上几年,看看孙子有出息……
2017年4月,母亲同意了我们的建议,住进了宜昌市一医院。
2号楼3层52床,这就是母亲住院期间的病床。
一入院,烘干房,开水房,微波炉一应俱全。住院期间的生活起居有保证了,更为难得的是,病房很安静,母亲晚上很能得到休息,这一点,对于心脏病人来说,非常非常重要。
一天只有二组药,口服药每天按时分包发放,定时血糖,血压监测。
四月四日,母亲脚上、眼脸的轻微水肿没有了,来之前我按她的脚踝、眼睑都一按一个小坑坑的,这天按下来马上弹回来,没有了。
二天时间,所有辅检结果都出来了。
四月六日,朱主任在看了母亲2015年做的CT增强造影报告后,发现左冠状动脉主干可能有堵塞,考虑到母亲年龄偏大、基础疾病较多,病变部位重要特殊,手术风险高。决定将原定在七日的冠状造影推迟到九日,等待省协和医院毛教授会诊造影。
手术前,母亲给我交待了一些事情,比如存折,比如后事安排。
我一一应下了。
四月九日10:40母亲进入导管室,不到一个小时,手术结束,母亲心脏置入了三个支架。
又一次,母亲赢得了时间。
病房里有一位丁婆婆,83岁,冠心病,糖尿病。
每天在病房,丁婆婆除了治疗、睡觉,和儿女们聊天,和病友侃侃,就是等曾孙的电话或给曾孙打电话。
这一刻,是婆婆最开心的时候,听着电话,布满皱纹的脸都笑成了花,旁边的我们也感染到她的快乐。
丁婆婆在给孙子打电话:
“我的心肝宝贝啊,你在忙些啥子啊?”
支撑这位婆婆活下去的最重要的动力是两位可爱的曾孙。
曾孙女7月放暑假要回来,老人这段时间身体不舒服,特地来住一段时间院,为的是能撑到暑假,见孙女一面。
去年婆婆病重,眼见着不行了,家里准备好了棺材,装殓衣。没想到婆婆又撑过来了。
婆婆心脏有问题,常规放支架不行,需要开胸放,所以婆婆放弃了造影,也不同意手术,采取保守治疗。
婆婆业余爱好是打打麻将。丁婆婆对我们讲,打麻将可以忘却一切烦恼,输赢都快活。丁婆婆有五个子女,30多岁就守寡,一个人拉扯五个孩子长大,吃了很多苦,经历的事情多了,所以对生死看得豁达。她丝毫不在意自已的身后事如何办,对疾病的治疗也抱着顺其自然的态度。
她活得真自在,生死全看开了。
母亲看着丁婆婆的活法,脸上笑容也渐渐多了,不再总是说死了怎么办,暴躁的影子慢慢从母亲身上淡去。
出院后的母亲,像是大彻大悟了一样,每天早睡早起,走走路,买点菜,像中国大多数老人样,平平静静过她的养老生活。
过好现在的一天,不担心未来的种种可能。一起见证“把今天过到最好,而不是为了未来牺牲现在”的是我们全家的默契。
我们一起讨论好的生活习惯,一起管理母亲那从头到脚的慢性病,一起商量什么时候看医生,尤其是冬季的感冒,不能轻视,一起买适合老人穿的鞋,毕竟,跌倒,对老人来说,后果不堪设想。
时光一天天流逝,母亲一天天老去,医学可以使许多诸如母亲一样老年患者的生命得到延续,但身体机能的衰退无法阻挡,尤其在合并多种慢性疾病的情况下,老年化的进程无疑会被加速。
对于这点,母亲无疑在她那一代中,想得更为明白,她羡慕父亲那样的离去,千叮万嘱我不要在她失去意识时送她入ICU,让无数根管道插遍全身。
我默认母亲的诉求。
母亲希望平静,有尊严地告别,就如这一套寿衣,整齐规整,气派庄严,诉说一个老人在这世间最后的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