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个乡村代课教师
人的命运,永远被某种更大的情势裹挟。浮或沉,都不由自己决定。
我想讲的是我父亲的故事,他曾是一名乡村代课教师。
父亲出生在北京郊区,从小学到初中他都是佼佼者,是“别人家的孩子”。初中由于体育加试少了两分,他没去成区里最好的学校,只去了一个二流的高中。面对文理选择的时候,他犹豫了。几乎所有人都秉持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的思想,在爷爷的要求下,父亲放弃了自己擅长的文科,学了理。
高中的生活对于父亲来说,是痛苦的。M高中的伙食差是出了名的,甚至《北京青年报》曾几次披露过。每天陈米饭,菜里除了肥肉,不见油。以至于,父亲很多年后看到米饭都反胃。从家里带来一罐炒咸菜就是改善伙食了,若舍友谁带来一罐臭豆腐,都可以香三天!
条件艰苦,学习枯燥,父亲的成绩一落千丈。三年后,父亲没有考上大学,他去了乡村的一所初中任教。
走上讲台的父亲是快乐的,带着方框眼镜,骑着二八洋车,在黑板上留下一行行漂亮的粉笔字,带领学生在一篇篇课文中徜徉,他是快乐的!虽然他只是一个临时工。
那个时候,父亲每月只拿几十块薪水,比我在供销社当售货员的妈还低,而正式的老师比他多两倍。为了转正,他开始自学大专课程,他想和其他老师一样永远在这个岗位上教书育人。但是,遗憾的是,老爸对计算机课程一窍不通,考了两次,都没有考过。考大专的事情就此搁置了。
但是,拿的薪水少并不影响父亲的教学热情。小的时候,我时常可以看到父亲在昏暗的台灯下给学生批改作业。他点着一根烟,轻皱着眉头,手里的钢笔在本子上画上一个个红色的圈圈或线线。
他备课的时候,最不喜欢别人打扰。有一次,我拿出奶奶给买的小木人,跑到父亲身边要求他陪我玩:“爸爸,陪我玩木人。”
“爸爸在备课,你自己玩吧。”他看也不看我。
“我要和你一起玩。”我撞着胆子拽了拽他的手臂。
......
父亲不再理会我,继续埋头在他的工作中。我只看到他皱起的眉角,感到了异样的气氛,不敢再说话。父亲对我严厉,但是对学生却是春风化雨般的耐心和关爱。我后来偷看过学生送给他的一沓沓节日贺卡
有的写道:“沈老师,如果不是您耐心地教育我,给我父母做工作,我可能早就辍学了......”
有的写道:“沈老师,是您悉心的指导让我有了学习的动力,我现在也成为了一名教师......”
也有很多的只是只言片语,但是小小的我可以感受到我的父亲是一个受欢迎的老师。
小的时候,还经常有大哥哥大姐姐来家里看望父亲。有一次,一个哥哥拎来了一个零食大礼包,父亲高兴地是见到了毕业多年的学生,我高兴的是那个鼓囊囊的大礼包!父亲严肃地说:“以后不许拿东西!”
那哥哥却笑着说:“给小朋友的。”我赶紧抱过去,一溜烟跑了。心想:“当老师真好啊!”
后来,父亲还获得了“北京优秀教师”的称号,他捧着大红证书,在学校的一棵大松树旁合影。他没有笑,但是眼神中却是异样的坚定。
小的时候,我以父亲为骄傲。当别人问起父亲的工作,我都骄傲地昂起脑袋告诉他:“我的爸爸是老师!”我以为父亲会一直是我心中骄傲的老师,我以为......
父亲任教18年那个夏天,蝉依旧聒噪,院里的樱桃树那一年却没有结果子,而父亲突然决定辞职了。
一天,家里来了很多像模像样的人,那是父亲学校的领导。
“老沈啊,你不能这样任性啊!”
“我这不是任性。作为代课老师,我受到的不公待遇够多了。这次,暑期的补课,学校派了一个年轻的女教师去,没有让我去,一个理由都没有给我。”
......
那些人吞云吐雾了好久,绝尘而去。
那时的我还不理解,不过后来听父亲多次说起他辞职的原因:教育局戏耍代课老师,说给代课老师转正,但是不兑现。他们几次去上访,都被搪塞,转正没有希望。学校对代课老师不公,学校领导作风不正......
父亲没有得到一分钱补偿,因为是他自己主动辞职的。
父亲没有得到一分钱退休金,即使他为中国农村的基础教育奉献了大半生!
回到家后,父亲开了一间小卖铺。文弱书生的父亲为了生计,不得不放下了笔,扛起了啤酒箱子。走下了讲台,迈进了菜市场、副食百货店。他把书本放进了书柜里,摊开了账本,巴拉起了算盘。
偶尔早起和父亲去镇上进货。
“唉,眼镜,来点黄瓜不?新鲜!”一个长着倭瓜脑袋,系着脏围裙的肥胖妇女和父亲打招呼。
“就冲你老这么叫我,我就不能买!”父亲在这样的市井,也学会了和这样的妇女开玩笑,学会了市井的语言和生活方式。我不喜,心中反而淡淡的哀伤。
父亲甚至还把每天要进的菜编成了顺口溜,他说:“黄瓜土豆西红柿,茄子豆角大尖椒。”
父亲进完了菜,还要在柜台里和村妇们周旋。
“老板,这豆角便宜点吧!”
“老板,鸡蛋送一个吧?
“老板,这蒿子秆都不新鲜了!”
父亲一一应对,把无奈咽进了肚子。从讲台变成了柜台,父亲的腰包渐渐鼓了,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少。父亲说,常常在梦里梦到在讲台上讲课,他说得唾沫星子飞溅!
我知道,他不愿意当这个小老板,他不愿意每天周旋在小商小贩中,他想念他的课堂,他的学生。我知道,当了18年教师,他没有当够!
终于,小卖铺不景气,父亲终于可以解脱了。他关了店铺,但是又成为了失业人员,大龄失业人员。
而母亲更年期的毛病却犯了,她开始唠叨赋闲在家的父亲。
“你看别的男人谁像你似的在家待着?也不出去找个工作。”
“出去看个大门也好啊,一个月也挣两千多块钱呢!”
“你自己主动找找去,在家待着也不是事啊!”
妈妈的唠叨可以让人的耳朵起茧子,但是父亲却不愿意出去打工,我也不愿意他去,我理解父亲的清高和痛苦。
我问父亲:“当年贸然辞去了教职,后悔吗?”
他说:“人各有命!当时不辞职,早晚也被学校辞退。何况,我开买卖挣的钱,比我当老师挣得多多了,也把你培养出来了!我也知足了!”我知道,他不爱钱,他爱学生,爱教育,但是现实却剥夺了他当教师的尊严!
后来,在我的鼓励下,父亲开始在一家培训机构教书法,由一家变为两家、三家。钱不多,他却很开心,因为他又是沈老师了。
我知道,在中国,还有很多很多的代课教师。他们中的很多人,用微薄的工资,用不长的生命,为一方的孩子撑起一片明亮的天,但是却得不到社会的认同。
今天教师节,代课老师们快乐吗?
愿越来越多的人关注代课老师,愿国家出台办法解决代课老师的薪酬保障、社会地位等问题!
代课老师们,教师节快乐!
父亲,教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