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车
窗外的夏天是缓慢倒退的防风林,是吹不进车窗的来自旷野的风,是在爽口的阳光下飘扬的格子衬衫和风筝线。
窗里的夏天是咕嘟咕嘟的沸水,是瓜子壳和昏昏欲睡的旅人,是车轮划过铁轨微微颤抖的声音和装在背包里的古老歌谣。
我或许是不小心上了一趟慢车。
2008年的夏天,时间流逝的像个蹒跚的老人,可那个时候我读初二,豪迈的像个男孩儿。体育课上,开着校服的前襟,露出校服里那件短袖汗衫上印的曼联标志,我知道只有在跑的飞快的时候风才能卷着老槐树上的蝉鸣一起吹走些属于夏天的聒噪和不耐烦。所以当时我的八百米和五十米体育测验总是第一名,老师说我是个追风的小女孩儿。而我却说,风是追着我跑的。它们千方百计的挂在我的发丝儿上,钻进我的毛孔里,它们扯着我,让我跑慢点儿,不然我会飞起来,像是断了线的风筝那样的自由又孤独。
每周三节体育课应该是我最快乐的日子,周五的体育课正好和绿豆他们班同一个时间,我们班在操场西边,他们班在东边。整队解散后我就会悄悄的跟着他去篮球场,他把校服随随便便的仍扔在篮球架下,我总会使坏把他的校服口袋塞上石子儿扔到操场边那棵老槐树的枝桠上。我是个大力水手,每次投掷都精准无比,这让绿豆伤透了脑筋。那个被绿豆别在左边袖子上的校牌,在被风吹起来的时候,带着他那张笑的惨不忍睹的脸一起荡呀荡。
跟绿豆认识很久,以至于他发生的好多好多小变化我都没发现,只有在看着那张校牌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他的圆脸已经被时间削掉了腮帮子,成了一种更好看的模样,眉毛比当时黑也粗了,仰起头喝冰红茶的时候还能看到他滚动的喉结。
那年有一种叫做“那小子真帅”的情感,等同于现在的“整个鱼塘都被我承包了”,所以很简单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四季的更迭,怀春的少女应运而生,就像是小说里的青梅竹马一样。校服裤子里会套一条牛仔裤,放学的钟声一响就从座位上弹起来,守着同桌毫不避讳的脱下那条不合身极了的校服裤子。校服裤子和乱七八糟的教科书搅合子一起装进书包,屁颠屁颠的的去楼上等绿豆。他手里的篮球被他拍的噼噼啪啪的响,我拽着他敞开的校服下摆,小跑着跟他一起回家。
绿豆身边的朋友对他眉来眼去,他就会搂着我肩膀说“这是我邻居家的小妹妹”。快到校门口的时候我就会趁他不注意,把他的篮球打飞,篮球走着一道没人预料得到的轨道,他总会手忙脚乱的去追,明明是没有任何设计的路线,却总是可以这样一路打一路追的走到车站,再像是肉夹馍一样的夹在一群学生和买菜大妈中间挤上回家的公交车,学生是肉,大妈是馍。
车上的大妈讨论的是菜价,女孩说的是飞轮海和偶像剧,男孩说的是酸碱中和,铁的价态或者NBA西甲英超和欧冠。
属于那个2008年的符号有很多很多,于是在我们俩的生活里累积了太多正的或者负的能量。我们俩鞭打着时间的陀螺飞快旋转,迫不及待的奔跑。甚至,那些关于成长和毕业的滋味都囫囵吞下。
周五的体育课,学校对面教堂的石板路,周末偷偷从门缝里看过的唱诗班。我拉着他,做一些亲密又没有越界的小事,就这样一直到他初中毕业。
我把自己当做一张附属于他的标签,想要牢牢贴在他的身上,申请直升,去了那间他拼了命考上的高中。所以2009年的暑假来的意外的早,早上去市场买来小个儿的地雷瓜,放在冷水里冰好了,一刀两半,一块放进冰箱,一块插着小勺,抱着西瓜对着电视看NBA,风扇从我左面吹来的风,阳台洒下的过于热烈的阳光,角落里放着的提前退休的书包和课本,这些都是我还没有毕业就开始迫不及待长大的证据。
放学时间,去接绿豆下课,带着从冰箱里拿出,切成小块的冰镇西瓜,我把饭盒 塞到他手里,说“豆儿,你吃瓜呀!”这个时候,他会红着脸对他那群笑的人仰马翻的朋友解释,说,我是他邻居家的妹妹。
我读的小说里,总是能预测我故事的开头,却总也想不到故事的结尾,比如,绿豆在家门口说让我不要去接他放学,因为看起来很傻。
不过对于傻这个字我自动拓展出了一个俗语——傻傻惹人爱。
记得有一天,我问绿豆,我要哪天不是你邻居了,那我还是你妹妹吗?
绿豆说,妹妹是一辈子的妹妹。
这话问出口不多久,他们家真的就不住我隔壁了,听说搬到了新商圈。年级不同,朋友圈不同,没有同一时间的体育课,就连回家的路也不同起来,这些条条框框,让我们俩渐渐的疏离变的顺理成章。毕竟我们身单力薄,毕竟,我们已经开始被风追上。
2011年的夏天,想拼尽全力的拖住风的脚步,我躲在礼堂的门缝后面,第一次看毕业典礼。红色绒面幕布缓缓拉开,镁光灯照在礼堂的讲台上,银色话筒被灯光照的仿佛在闪光似的。校长穿的很正式,年级主任穿的很正式,老师穿的很正式,从后面看去,那一颗一颗黑黑脑袋下面的蓝色校服领子前所未有的整齐。年级主任细跟的高跟鞋踏在实木地板上“咯噔咯噔”的声音,像是催熟所有人的秒针奔跑的声音。她化的妆依旧很浓,在灯光下面竟然有好几块反光,我想此刻这样黏黏腻腻又见一次少一次的底妆,一定不会有人在这时候用心思讨厌她。因为她背后的屏幕上是2009年到2012这三年关于这个学校的点滴滴,背景音乐是可米小子的《青春纪念册》和五月天的《笑忘书》。这些歌曲混着那些人又陈旧又新鲜的记忆,的确中和了那个夏天浮在半空中的燥热。下课铃响起之后上课铃也紧跟着响起了,他们即将与这带着命令一般的奇妙旋律告别,渐渐的有女生把脑袋靠在邻座朋友的肩上,我猜她们一定都红了眼。
学生代表穿着肥大的校服裤子,黑色帆布鞋的鞋头被擦得雪白,“哒哒哒”的走上台,像是小白马一样甩着高高束起的马尾。时至今日,我已经忘记她讲了什么让自己在台始哽咽的感人句子,只记得,最后一句话,她说“我们终于毕业了。”是的,绿豆一不小心毕业了。
他们毕业以后,我还是会像以前一样,坐在篮球场上面的平台上,把腿伸出铁栅栏晃来晃去,风灌进裤腿儿,看那些大汗淋漓哗啦呼啦跑步的男孩,我很想念一件可以被我扔到树枝上的校服。
当我毕业那年,才知道,坐在礼堂里的我们都是各怀心事的,有的通过了自主招生,有的奋斗在艺考路上,有的在上学和就业的边缘挣扎。未来的日子要面对陌生的人,要熟悉那些不同的环境,如果逼迫着自己说些不舍的话,可能只是在表达,还在还念这些可以让我不勇敢的人,让我不怕跌倒的地方,只是害怕未来的迷茫和风浪。这些情绪和这三年里带着汗和泪的回忆在一起,是那么的粘稠和沉重。
之前从来不知道害怕一件事情的发生,而那一刻突然变了,突然明白上一次毕业典礼,扎马尾辫的学姐为什么会哭,原来我们都会有的忐忑就是如此这般的。我知道,礼堂门后面不会有一双眼睛,看着我,猜测我的情绪。
大一,绿豆帮我拒绝了所有在他看来不靠谱的男孩,而关于他身边的女孩儿,我却失去了话语权。他依然逢人就说,凉茶是他最疼爱的姑娘,而只有我知道,我在他生命以内,生活以外。他似乎替我清理了生活中所有的威胁,排查了所有会让我受到伤害的隐患,所以在还没来得及没见证我一次恋爱的情况下,他离开了东八区,过上了和我有时差的生活。
我总是骗自己,时空上的距离是我们渐行渐远的催化剂,偶尔收到他的语音微信,我头顶上的那颗太阳恰好就是他在大洋彼岸的灯光。偶尔想象他早上醒来乱七八糟的头发,嘴角上的白色牙膏泡沫,眼角鼻尖下颌上挂着的晶莹水珠。
那一年的夏天,所有的告别都是漫长的,它们会在我生活里偷偷撕开一道裂痕或者偷走一片瓦砾,当发现他们的离开的时候,一个回头就会换来一场海啸或者大雨倾盆。我想,绿豆偷走了关于我的成长、和孤独对抗的证据,然后他用瞒天过海的方式退出这场大雨。我不知道,是我跑的太快他跑的太慢,还是我从来都没有跟上他的脚步,只是,如今我们都在用不同的频率走向未来的日子。
青梅竹马的情愫是心里的一片瓦,一道裂缝。当竹马老去,我才猛然发觉外面一直在下一场雨。妥存了一整个青春的酸甜记忆,可是我还是舍不得放弃。20岁生日,我补上了一直欠自己的毕业旅行。我毕业了,偶尔感觉像是断了线的风筝,一路上自由又孤独。
窗外的夏天是缓慢倒退的防风林,是吹不进车窗的来自旷野的风,是在爽口的阳光下飘扬的格子衬衫和风筝线。
窗里的夏天是咕嘟咕嘟的沸水,是瓜子壳和昏昏欲睡的旅人,是车轮划过铁轨微微颤抖的声音和装在背包里的古老歌谣。
我想要追上风,追上时间,拖着那些被偷走的夏天。
其实我知道的,我还在年轻着,青春走的不远,只不过是不小心坐上了一趟太念旧的慢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