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文学

子欲养亲不在

2018-09-22  本文已影响232人  林梅英

          父亲去世时,我才14岁,距今已整整34年,有些记忆已渐渐模糊,但这却不是我迟迟提笔回忆父亲的原因。实际上,有些东西是铭刻在心底深处的,你希望时间能慢慢地消磨一切,曾经也做到了,但一旦打开深埋的闸门,你才觉得一切并没有改变甚至来势更凶猛。

        父亲的所有点滴都是温暖的,却因这温暖的过早缺失倍感伤痛。父亲的所有际遇都是缺憾的,而因这缺憾倍觉心疼。

        父亲生平有两大嗜好,一个是边抽烟边看报纸,一个是看电影。当年的我十来岁,恰好是陪伴父亲做这两件事的最佳年龄。年纪小了看不懂报纸和电影,也需要照顾无法让父亲专心,年纪大了有自己的世界,况且看电影也不能免票。所以弟弟妹妹和姐姐们都没有这个机会。

        父亲最爱看的报纸是《每周文摘》和《参考消息》,如果没看电影,那么晚饭后八点前是父亲雷打不变的看报时间,这是他一天中最惬意的时刻,以"葛优躺"的姿势卧在床上,拿出烟叼在嘴边,这时我总会忙忙地擦着火柴点烟,然后趁机静静坐在他旁边,等他看完一张报纸我再接着看,说看其实是不确切的,只是找自己兴趣看得懂的浏览下,我对文字的兴趣就是那时萌发的吧。在一天的静谧时光中陪着自己的亲人,于一个孩子而言也是一种享受,只是从不知道这样的时光会如此短暂。

        八十年代是露天电影盛行的时期。所谓露天电影就是除了围墙和大门,其他都是袒露的,可以边看电影边仰望星空。当然,票价也是比较便宜的。跟着父亲,我几乎将八十年代初期的热播电影看了个遍。父亲是高个子,走路也是大跨步的,我总得一路小跑似的才跟上他的步伐,为了让我跟上他,父亲总是牵着我的手,在人多吵杂的巷子被一双温暖的大手紧握着,大手牵小手,前方是期盼着的即将上演的与眼前平淡的生活不一样的图景,快乐该就是这样吧。更快乐的还在后头呢,如果是冬天的晚上,父亲会在看完电影后,带我到他们饮服公司开的埔点,就在现在的铜陵美食城对面,经营豆浆,蛋糕,米糕,给我买一碗热腾腾的豆浆或花生浆,看着我喝完,而他是不喝的,只跟他的同事唠嗑,间或有埔里的人给我拿来一点蛋糕屑,那我更快乐地找不到北了。

          父亲不独舍不得给自己买豆浆,就是他值夜班,开会,出差,但凡有分给他的吃的点心(在那年代,这也许是饮服公司的福利吧),他是舍不得享用统统拿回家的,第一个孝敬的当然是奶奶,等奶奶象征性地尝尝,他才分给已是迫不及待站在一旁的我们。

        父亲从没有疾言利色的时候,至今,我搜遍所有父亲的记忆,却从没有一帧是他生气的模样,这绝不是我有意的过滤,问了兄弟姐妹,大家也想不出父亲生气的样子。这是否是他的血性在庸常琐碎的生活中被消磨殆尽,还是身体健康的原因已没有足够力气来消耗他的生气。但有一点勿庸置疑,父亲对于他的儿女是慈爱温和的。我们做错事了,他顶多阴着脸,长叹一口气,但这已足够让我们收敛。小学四年级,我偶尔看到父亲书架上有一本破旧的厚厚一沓书没有封面,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是父亲经常说的《康熙字典》,恰好当时正自己练着毛笔字,手痒痒的想显摆一下,就写了并且贴了上去。父亲看到了,也没叫我撕下来,只告诉我不是《康熙字典》,是《辞源》,并用小楷工工整整写给我看。那套书应该是父亲珍爱的,竟然允许一个小孩子的错误涂鸦,并贴在书上。第二年,父亲就去世了,至今那个错误我也没改,书也保存着。

        小时候的我是很依恋父亲的,放学后有事没事的总会去找他,他总会从抽屉里拿出2分的硬币,有时是5分,然后我就会拿着钱乐滋滋地去他办公的楼下买冰棒吃,一边等他下楼一起回家。晚上,父亲看完报纸,我们也会缠着父亲讲故事,父亲的故事其实也没几个,有些我们也听了好多遍了,但我们还是乐此不疲,听到可笑处也会哈哈大笑,父亲也会跟着展颜,看着很少开怀大笑的父亲难得的开心,我们也莫名跟着开心,不要低估小孩子察言观色的本领,他们也有本能的感觉,幼小的我们多么希望父亲是快乐的。

        但父亲其实一生是不舒展的,也很少看到他开怀大笑的时候,印象中的父亲是长嘘短叹的更多。

        父亲有五个兄弟,在六、七十年代,响应"上山下乡运动"号召中,其余四个兄弟都离开家乡,奔赴平和,漳平农村的"广阔天地"在农村定居劳动了。父亲由于体弱多病留在家里奉养老母,虽说少了背井离乡的艰辛,但处于当时的时代,"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宣传漫天飞扬时,父亲也会为困守家里而遗憾吧。所有兄弟背井离乡将安居奉母的机会留给父亲,父亲无疑是占了便宜的,既占便宜如奉母稍有不周,则父亲也于心不安,想必父亲也有压力和苦楚吧。

        贫贱夫妻百事哀,父亲的婚姻也很难谈得上幸福,在艰苦生活的磨砺下,母亲是粗糙的,她不会柔声细语,不会耐心细致,尤其是由于文化水平低,她对于精神方面形而上的东西是没有太多感悟能力的,这也阻碍了她与父亲更深的沟通。

        更让父亲郁闷的是家庭身份,所以他更加的谨小慎微的,懦弱怕事。这么多年来,有机会跟认识父亲的人聊起父亲,总会听到这样一句感叹:"你父亲是个老实人,太老实了!"对于现代人而言,"老实"就是"无用"的代名词。现在我时时能感觉到自己本性中的谨小慎微,瞻前顾后,胆小怕事,这是不是父亲的遗传呢?但父亲的老实一方面出自于他的本性,更重要的是他明白在时代的车轮中,他是如此的卑微,只能妥协,只能明哲保身。而我又因为什么呢?

        既便如此,父亲已竭尽所能,给了一个父亲全部能给的东西。

        父亲在国营饮服公司当会计,也算是一名国家干部。他领的一份工资,既要解决全家八口人的温饱问题,还要供我们姐妹们读书,其经济窘迫可想而知。父亲为了解决生计问题,会向他们饮服公司揽些零活让母亲做,父亲一个大男人也没闲着,晚上一有空就会帮着母亲干活。有时候我半夜醒来,还会听到楼下忙碌的声音。父亲就是这样背负着工作和生活两个包袱,蹒跚前行,埋头跋涉,拼尽全力。

        就是这样捉襟见肘的生活,父亲也在我们该上学的年龄一个不落地送我们上学,那时找工作也不象现在这样困难,但父亲依然咬紧牙关让两个姐姐上了高中,考上中专。这应该是父亲引以为傲的事,在那个年代,小县城读高中考大学的女孩子不多。父亲甚至在临终前还特别交代母亲,一定让我们不要辍学。他节衣缩食,乃至耽误自己的病,也想着要让我们上学,也许他希望我们都能掌握一门技术,不用仰仗别人的眼色堂堂正正地生活。

        父亲的病是被耽误的。肠癌在所有恶性肿瘤中是恶性度比较低的一种,早期发现治愈率是挺高的。但父亲可能潜意识里害怕直面真相,也害怕高昂的医疗费。其实,他住院治疗单位是可以报销大部分的,但他继续发扬了他谨小慎微的性格,害怕给单位造成负担,自己一直说是痣疮。直到病变已不可收拾。据说,在手术台上,当医生跟大姐说父亲得的是肠癌晚期时,父亲依然很冷静地请求医生,尽一切可能治疗,但医生己无能为力。在面对生死时,父亲并没有超之度外,他还是有尘世的留恋,但留在印象中的,父亲并没有抱怨,生气,或者说失态,只是本来少言寡语他变得更沉默了,有时想要说什么,但终没说,那就是欲说还休啊!

        父亲一直是内敛的,他疼爱我们,呵护我们,可他从不表露心迹,也从不倾诉自己的苦衷。我小的时候,也曾在内心暗暗发誓,长大了尽我所能让父母过上好日子,可当我们姐妹有了稳定的职业,过上了好日子时,父亲却已杳杳冥冥,毫无影踪了。子欲养而亲不在,这是人生最大的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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