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庸》与《大学》(三)
十、“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 与 “于止,知其所止”
《中庸》14章曰:“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
要把这一章的义理脉络给梳理清楚。“素其位而行”与“无入而不自得”首尾呼应,前者自始位言,后者自终位言。“不愿乎其外”与“素其位而行”,乃同义语反复,犹如《中庸》首章先说“率性之谓道”,再说“道也者,不可须臾离也,可离非道也”。“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对“素其位而行”进行展开,落在具体情境中阐发“素其位而行”。
“自得”,“得”通“德”,如孟子云:“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无入而不自得”,与“左右逢其原”同义。体会“素其位而行”,其实不是说“名位”,而是说“德性”。素,平常也,恒久也,“素其位而行”,乃率性而行,此“行”即是“道”。
所谓“不外”,非不外于“位”,而是不外于“性”,犹如《中庸》首章说“须臾不可离”。“行乎富贵”之“行”,从“德性”中开显出来,而不是从“富贵”之位中发出,富贵、贫贱等只是弘道所借助的一个中介。孟子曰:“君子所性,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分定故也”。《中庸》所言“素其位”,须体会到“虽大行不加焉,虽穷居不损焉”这层意思。
“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以下四句,分几种情况阐发“素其位而行”。如果理解为:生于富贵之家,就做富贵人该做的事;生于贫贱之家,就做贫贱人该做的事。这样解读“素其位而行”,把“不外”理解为不外于富贵、贫贱之“位”,其实还是落在外面,没有实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与“无入而不自得焉”语义不能顺接。
孟子曰:“求则得之,舍则失之,是求有益于得也,求在我者也。求之有道,得之有命,是求无益于得也,求在外者也”。为仁由己、欲仁而得仁,此是求则得之,求之在我;名爵官位,求之在外,得之有命。“素其位而行”,乃求之在我,行乎富贵、行乎贫贱,“行”非行事,或在其位谋其政,而是性德之流行发用,即是弘道事业。
禹、稷当平世,三过其门而不入,孔子贤之。颜子当乱世,居于陋巷,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颜子不改其乐,孔子贤之。孟子曰:“禹、稷、颜回同道……禹、稷、颜子易地则皆然”。弘道事业不拘于富贵、贫贱,“富而好礼”与“贫而乐”体现不出区别,富贵与贫贱对于君子弘道来说打通为一,唯如此,才是“素其位而行”或“无入而不自得焉”。
“政者,正也”,“苟正其身矣,于从政乎何有”?故政治的本质是教化,治国平天下的功业以“明明德”为本,外王事业从内圣功夫中自然扩充出去。君子如不能得位行道,在基层兴教化、正风俗,也是在弘道。无论是修道功夫,还是弘道事业,均是求之在我。
《大学》曰:“《诗》云:‘缗蛮黄鸟,止于丘隅’。子曰:‘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诗》云:‘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这五句是对“止于至善”的展开。虽然身处不同的位置上,德性展现出不同的科目,但“仁”“敬”“孝”“敬”“信”均是从德性中派生出来。
“至善”为心之本体,《中庸》以“至诚”尽其性体,对应《大学》则是以“至善”尽其心体。此心止于至善,便能全得心体之中正平和,自然能实现“发而皆中节”。如阳明先生指出:“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只在此心去人欲、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十一、“诚身” 与 “诚意”
《中庸》20章曰:“诚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中庸》相对于“率性”而言“修道”(修身以道),相对于“性”(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而言“身”。“诚身”功夫落在“身”上,分一下人己内外,功夫也就有一个先后次第,故曰:“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易》曰:“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孔子将境界再拔高一层,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思虑本是人的精神活动,为何孔子落在“天下”上说“何思何虑”?对比“朋从尔思”与“天下何思何虑”,前者有“思”而后者“不思”;前者有“身”,有内外人我之间的一感一应,而后者“无我”,其实是通贯内外人我,感而无所不通。故孔子唯有下“天下”二字,才能表达“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这层意思。
《中庸》20章曰:“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
对比分析“诚者”与“诚之者”,只一字之差,就是天道过渡到人道,从“率性”下降为“修道”功夫。“诚之者”,这个“之”即指代“身”,“诚之者,择善而固执之者也”,承接前文“不明乎善,不诚乎身矣”。
《中庸》21章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则能…”,意味着前后各环节是一以贯之的。《大学》首章曰:“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体会“欲…先…”,“…而后…”,前后环节有一个先后次第。
《中庸》21章“唯天下至诚”,承接《中庸》20章“诚者,天之道也”。《中庸》20章从“民不可得而治”,经由“获乎上”“信乎友”“顺乎亲”,再追溯到“诚身”“明善”。明善而后诚身,在《大学》就是“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从“明善诚身”到“民不可得而治”,犹如《大学》八条目从“格物致知”过渡到“治国平天下”。
《中庸》曰“诚身”,《大学》曰“诚意”。心之所发为意,有内外的分别,故曰:“诚于中,形于外”。由此可以看出,“诚”作为功夫并不是直接落在“意”上,并不逐外。“诚于中”即“自慊于心”,这是“诚意”功夫之头脑。“意”乃心之所发,“意”若诚实,“意”即是“心”,所谓“形于外”,即贯通内外,由功夫而复其本体了。
《中庸》23章曰:“其次致曲,曲能有诚,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
“致曲”,“致”为动词,表示功夫,而“至诚”之“至”为形容词,“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只是一个“率性”,不必额外做功夫。“曲”意味着有内外人我之对立,“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相当于《大学》所言“诚于中,形于外”。
十二、“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 与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中庸》21章曰:“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诚则明矣,明则诚矣”。
“自诚明,谓之性”,“性”即《中庸》首章所言“率性”;“自明诚,谓之教”,“教”即“修道之谓教”。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连用两个“明”字,暗示“明明德”(格物致知)功夫不可向外袭取。“明德”,是自家德性本来具有的光明,如《中庸》曰:“自诚明,谓之性”。“明明德”, 经由一段“明明德”功夫而复其“明德”之本体,须向内用功夫,不假外求,此是“自明诚,谓之教”。
“自明诚,谓之教”,“明”,对应“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前一个“明”,表示功夫;“自诚明,谓之性”,“明”,对应“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一个“明”,指向本体。“性”与“教”,境界上有高下之分。“自诚明”与“自明诚”,虽然只是两个字位置互换一下,但“诚”与“明”的涵义均有了区别。
“自诚明”,“诚”为“至诚”或“诚者”,“明”通“道”,如《中庸》25章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自明诚”,“诚”乃“诚身”或“诚之者”,“明”为修道功夫。
孟子曰:“万物皆备于我矣,反身而诚,乐莫大焉”。反身而诚,即《中庸》所谓“自明诚”。虽然没有直接点出“明”,但一做“自反”功夫,性体之光明就生发出来了。孟子相对于“性之”而言“反之”,既然说“反”,就意味着内外人我有别。故“反身而诚”,“诚”即是“诚身”。孟子接着说:“强恕而行,求仁莫近焉”。推己及人为“恕”,也说明“反身而诚”,“诚”字义浅,非“至诚”或“诚者”。
孔门之学,乃成德之学,非博学多识。孟子道性善,只是为后天做修学功夫开示一个头脑,“善”须从自家性体中生发出来,正是要为孔门正学端本澄源,杜绝“义袭而取之”。《大学》三纲领以“明明德”为发端,以“止于至善”为终结,“明德”与“至善”均是心之本体。“明明德”,《系辞》曰“继之者,善也”;“止于至善”,则是“诚之者,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