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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

2017-10-31  本文已影响115人  仓央格桑
小镇

1

四季的起落眷顾着南方的一大片土地,粤北的群山连年到头都是绿的,绿的树、绿的草、绿的水、绿的庄稼……小镇坐落在群山的怀抱里,仿佛连晨起的云雾和傍晚的炊烟都是绿的了。小镇名叫绿水镇,地处偏僻,远离着喧闹的县城和繁华的大都市,她就像是古代平常人家里的一个深居简出的老姑娘,她没有学识,甚至没有思想,但她却遵循了老一辈谆谆教导的遗训,她自尊、自爱,但也一直封建着。

小镇上有小小的政府办公室,有派出所和民警,有学校,也有小诊所和唯一一家兼卖日用品的书店,小镇更有拜佛的庙宇,街宇上还有算命的神婆和先生,有卖香烛的店铺和小摊……古老的习俗和新的文化在这里好像格格不入,但又好像是完全地融合了。

小镇没有高的楼房,面积也不大,它甚至还比不上大都市里一个现代村呢。但小镇是美丽的,它有青山绿水黑瓦红墙,它有热夏里连片的荷塘和秋天就会变成金黄色的田野,它的美是含蓄朴素的美,这样的美在诗人的文字里似乎很伟大,但在宇宙里又似乎很渺小,小镇很小,往天空再上去一点再远一点,小镇在这片绿色的汪洋里就不存在了。

秋菊带着她的一双儿女回来了,那是秋日里的一个早晨,鸡鸣过了几声后,小镇睡醒了,搓揉去了清晨的云雾,撕开了远处山边的太阳。秋菊牵着她的孩子,站在小镇唯一的公路上,行了一夜的客车在身后走远了。早起耕耘的几个农民看见了她和她的孩子,微露惊讶,妞子和小虎朝他们笑,他们似乎有些害怕,离远了一些,悄悄地便走了。

小镇里有她丈夫的家,她走到那间破屋子前,门上的锁生锈了,门槛边长着的一丛白茅上栖着两只蝗虫,妞子的脚落在草上,踩死了一只蝗虫,另外一只飞走了。秋菊找了好久才从小虎的裤兜里找到了破屋子的钥匙,钥匙很久没有使用也已经生涩了,秋菊费力捣弄着生锈的锁头,妞子在破墙根下摘了有十来朵牵牛花,她才把门开好了。

巷尾的那间破屋子已经有五年没有烧火的烟飘起了,当老一辈的人们睡了一夜,晨起间猛然看到街尾那处有一缕青烟冲破了房子的阻碍、树的阻碍直直地升上了天空时,他们心里唯一的想法只有一个——灾星回来了。十月份的清晨很凉,但因为没有风的关系,他们觉得今天的空气比往常的都要压抑和苦闷。

不过是三顿饭的时间,秋菊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小镇了。小镇的居民吃过早饭后似乎已经存储起了很大的能量和精力,老一辈的人们异常踊跃地往一个地方聚齐,不过他们为的不是欢迎秋菊的归来——他们虽然踊跃,可谁的脸上都没有半点要快乐的意思,他们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表示喜欢,而是表示自己的厌恶。

“秋菊啊,我想我们五年前就已经跟你说的很明白了吧?”老人们都聚在院子里,可没人敢进屋里去,为首的张老头往屋里叫唤,“我们绿水镇不欢迎你!”

屋子里的秋菊正在给火炉肚子里添着柴火,火光印在她的脸上,使她原本就彤红的脸更加的红了。她听见了张老头的话了,可她没有吱声,她的脸色平淡冷漠,眼睛只看着舔出灶来的火舌,嘴角有些微的上扬,仿佛觉得这火比老头子的话有意思多了。

“秋菊,你是灾星,你是杀人犯,你在这里会害死我们的!”

“你怎么还有脸回来呢?你对得起你公婆吗?”也许是秋菊的沉默让他们恼怒,让他们疯狂,他们的话越来越难听,甚至有人说,“要死你自己去死,别拉着我们一块呀!”

院里没有风,没有鸟啼声,没有虫鸣声,更没有鸡鸣声。妞子今年十岁了,小虎今年五岁,小虎跟着姐姐蹲在一片废墟的杂草丛里翻找着瓦砾底下的蜗牛,妞子教弟弟玩斗蜗牛的游戏,已经捻死了好几只了。

他们听见了老人们咒骂妈妈的声音,便都站了起来,其实妞子和小虎长得很好看的,至少没他们的妈妈那么丑陋。可是老人见了他们,似乎都被吓着了,他们看着那片废墟——那片遭过火的废墟,都说不出话来了。

“滚!”秋菊站在厨房门边,冷冷地看着院里的老人们,又冷冷地吐出了一个字。

秋菊年轻的时候是顶好看的一个姑娘,她有细长的眉毛、水灵的眼睛和姣好的面容,她的皮肤像上好的羊脂,又细又滑。她的声音很甜,像黄鹂鸟唱歌一样好听。她谨慎,知礼,又卑微,父母的离异让她从小就极其渴望拥有一个完整的家庭。

可那都是从前的事了,秋菊的脸曾经被火燎过,如今伤虽已经好了,却留下很大的一块疤痕布在了左边脸上。老人们看向她,她的脸叫他们想起了黑暗深处蛰居的蜈蚣和百足虫,秋菊的脸也正像是一片沃土收养了一群蜈蚣,她的脸叫他们害怕。

小镇上的人家虽然都已经用上电了,但丈夫留下的这所破屋子里只有两盏煤油灯和半斤的灯油。好在灯和灯油都还能用,秋菊点了一盏放在堂屋,借着昏黄的灯光在一处干净的墙角根下铺好了简单却干净的床。她以前睡的房间是那片被火烧过的废墟,她觉得既然那里已经荒废,她也没有必再要去收拾。两个孩子挨着她在堂屋睡下了,山区夜里凉,妞子和小虎都把脑袋都拱到被子里去了。

秋菊没有什么睡意,脑子里胡乱想着的都是些从前的事儿。

是哪一年嫁给梁家的呢?秋菊自己好像也记不清了。那场大火之后,她总是有意地要忘记从前的日子,只是她越是要忘掉,那些过往反而越清晰。直到日子久了,她心里的恨也日渐淡了,在她终于释怀要想些过去的时候,那些日子却成了一些模糊的片段,时有时无,要跟她玩着迷藏。

这些时有时无的片段,有她过去做少女时的羞涩,新婚夜的缠绵,初为人母的喜悦,但更多的却是丈夫打在她身上的伤痕,婆婆因她生了女娃的不满,妞子惨烈的啼哭……但这些片段总及不上那一夜的火来得热烈和真诚。

有一句话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老一辈对秋菊与她孩子的态度会影响到年轻一辈当中去。尤其是老人们的孙儿辈,他们是老人带大的,他们分辨是非的能力也是老人培养出来的。老人说“你不乖警察就来抓你!”,他们见了警察就会害怕;老人用孙儿偷来的鸡蛋蒸了一碗嫩鸡蛋羹,孙儿就会以为偷窃不过是小事;老人说“破屋子里住的是灾星和灾星的孩子,要离他们远远的”,孩子问什么是灾星,老人便说灾星是吃人的怪物。

孙儿们当然不会完全听话,但他们知道吃人的怪物不是什么好东西,那灾星的孩子自然也不是好东西了。他们取笑、追打秋菊的孩子,他们朝破屋子里扔石头、臭鸡蛋,用粉笔和砖头在墙上写下各种肮脏的话——他们不知道这是欺凌,只是单纯地以为他们是在维护正义。年轻的父母们忙着劳作,闲不下功夫管教孩子,老人们为了把秋菊赶出小镇,更不会教孙儿们什么是对错是非。

但不管怎么样,秋菊都打算在小镇长久地住下了,什么灾星、什么恶魔、什么杀人犯,她统统不在乎。五年的牢狱之灾都没有使她变得软弱,邻里的几句冷言冷语又怎会叫她低头?现在的她反而比五年前更加地坚不可摧了。她在破屋子后面的地里种上了庄稼,在院子里养了三只母鸡、两只公鸡,还有五只才破壳的鸭子。尽管她的菜园子经常被老人的孙儿们或拔去几棵菜秧子或踩死几棵瓜苗子,她的家禽或莫名死了两只鸭崽子或少了只母鸡子 ……秋菊没有向这些老人低头求饶,更没有如他们所愿地搬开这里。

妞子和小虎都是孩子,破屋子是困不住他们的。他们时常忘掉妈妈的劝告而跑到院子以外的地方去,院子以外的世界是那样有趣,树上有鸟窝、山上有野果、水里还有银色的鱼青色的虾和背着硬壳的田螺。他们喜欢跑到有水的山谷子,脱了鞋把脚泡到冰凉的水里,或者捡一些彩色的石头和大小不一的松子,又或者随便躺在柔软的松针上,侧耳听布谷鸟在树上唱歌。

山里的日子使他们快乐,快乐之余却又有着被孤立和忽视的寂寞,镇上的孩子大都三五成群的,说说笑笑你追我赶。妞子和小虎远着他们眼巴巴地看着,心里都想加入到他们中间去。老孙家的小皇帝看到了姐弟俩的心思,他想看妞子和小虎的笑话,便招呼他们过来站到了一个水洼子边上。

妞子和小虎不知道小孙皇帝心怀歹意,妞子天真地问他,“你要带我们玩什么游戏呢?”

“我要带你们玩——落汤鸡的游戏!”小孙皇帝一边放肆笑着,一边伸手将姐弟俩推落到了水洼子里。

妞子和小虎在水里扑腾了几下,所幸都抓住了水边的草根才不至于溺到了水里。对大人来说水洼子的水不算太深,但也没到小虎的胸口处了。深秋的水很凉,妞子和小虎呛了几口水,又是受寒又是受怕,便都大哭了起来。不远处正在种地的秋菊听到哭声,见水里泡着的是自己的骨肉,忙丢下锄头叫喊着跑过来了。

那些孩子见她来,也大笑着跑散了。

2

小镇上的居民虽然大部分都用上电了,但山里的通讯还是比不上县城和都市一样快捷迅速的。城市里的新闻播报多得像一本书,不,就算是一本书也不能装下全部的新鲜事。在这千千万万的新闻中,一条小小的不起眼的消息很快就被淹没在了这片汪洋大海里——“本月15日晚至16日晨,中国南方山区将有流星出现。”

16日凌晨2点,小镇和它的居民都深在酣睡之中。这几天天气很晴朗,天空上方像是挂起了一块上等的黑色绸布,零零碎碎的星星像是随意撒在了布上的钻石,一颗一颗地、稀稀落落地放着光,如果足够幸运的话,还能看到有几颗流星划过天际,像脱了线的珍珠,一闪又不见了。

秋菊搂着她的两个孩子睡了,夜里很静,偶有些风声和虫鸣,但这并不能阻碍她入睡——这些优美的、柔和的声音反而更增添了她的睡眠。小镇的居民都在入睡,他们的身体和脑子都在休息,休息够了才能好迎接第二天的太阳、早饭和工作。

没有人知道,在小镇的上方,一颗巨大的火球裹着团团烈焰伴随着爆炸声滚滚而来。火球在空中爆炸、开裂,又有无数的小火球冲向小镇。火光照亮了粤北的青山,四周亮得如同到了白昼一般的。火球落在山上、稻田里、鱼塘里,碰撞发出了一阵阵巨大的响声,山上种的大多是易燃的松木,松木遇了火立刻就燃烧了起来,辽阔的松林成了一片火海。

秋菊被巨声惊醒,她爬起来,想要点灯,睁眼却发现四周如同白昼,有一刹那她以为天亮了。堂屋没有门,她看着院子,却发现天上有无数的火球坠落下来,院里的树在着火,邻居的房子在着火,远处的山也在着火。妞子和小虎也醒了,他们经历过被人欺负、被人孤立、被人追打的痛苦,却没经历过这样的天灾,他们害怕得哭了。秋菊不知道小镇遭遇了什么,她也没来及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一颗火球冲向了她的破屋子,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回身搂住了她的两个孩子。

火球砸在了院子里,迸发出来的火星落在了房顶上,秋菊的破屋子也着了火。

清晨,天上再没有火球落下了。

小镇的清晨是美丽的,她会在鸡鸣过几声之后苏醒过来,揉搓开清早的云雾,撕拉开山边红彤彤的太阳。牵牛花爬着电线杆,那些蓝色紫色的花一早就放了,花瓣和叶子上都挂着夜里落下的露水。小镇上一家一家的烟囱都起了炊烟,掠过树、掠过房子、掠过房顶上的线,慢慢地飘散了。

小镇的清晨是美丽的,但她的美丽只存在于过去了。

10月16号清晨,小镇化成了一片废墟。镇上的屋子或者倒塌,或者干脆被烧没了。好几处浓烟在散着,但那不是炊烟,而是灾难过后的苟延残喘。

“妈妈、妈妈……”秋菊在妞子和小虎的呼唤中睁开了眼睛,她侧身,发现自己躺在了一处山坡上,周围的草被烧干了,泥土里还散着热气。秋菊坐起来,她看见身旁有三堆土包子,一群人围着土包子说着话。

“果然是灾星啊,灾星一回来,咱们清水镇就遇上天灾了……”

“我就说应该把他们赶走的,”人群中有人说道,“他们走了或许也就没这样的事了。”

秋菊听见这样的话,隐隐约约知道了一些什么,不,她不是灾星,秋菊拼命摇头,她刚要开口辩解,人群中又有人说,“算了吧,反正秋菊和她的孩子都已经死了,除了他们,镇上又没有其他人伤亡。虽然房子没了,好歹咱们幸存下来,这也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秋菊张大了嘴巴,身体因为恐惧而颤抖,她……她死了?她和她的孩子……都死了?她回头看着三堆土包子,简陋的墓碑上写的正是她和孩子的名字。秋菊口唇发白,她想,现在的她算什么?鬼吗?死不瞑目的死魂吗?不,秋菊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不,我们没有死!”秋菊站起来,冲着人群说道。

可是没有人听见她说的话,人群开始散去了,秋菊不愿他们就这样离开,她伸手要拉一个妇女的手,可是没拉住——她发觉自己的手穿过了那妇女的手,她往前踉跄了一下,穿过了妇女的躯体。

秋菊愣住了,妇女像是没看见她,穿过了秋菊的身体,走了。

花了很长时间,秋菊才愿意相信自己和孩子真的死了。死亡叫她恐惧,也叫她心有不甘。这么大的一场灾难,小镇上的房屋都被摧毁了,可是为什么死的偏偏只有她和她的孩子呢?老天爷真的这样无情,让她连苟且偷生的机会也没有了吗?

失了家园的绿水人开始重振旗鼓,准备着要建设新的家园了。男人们从山上扛回来了没被烧坏的松木,老人和孩子在拣着完整的瓦片和砖头,主妇们除了解决一家人的吃饭问题,还要在废墟里搜寻起没被烧毁和破坏掉的财物。绿水人虽然被天灾狠狠地打击了,但他们的命还在,既然命还在,那生活就还得继续。失望和哭泣有什么用呢?倒不如从头开始罢!

秋菊没法从头开始了,她生前的破屋子已经被完全烧毁,她和孩子的肉身都被埋在了山坡上的几个土包子下,没人看得见他们的死魂,也没有人能够听见他们说话。邻居们虽然埋葬了秋菊和她的孩子,但没有人对他们的死表示出哪怕是一丁点的难过和悲伤,就像五年前,没有人对她所受的苦难和屈辱表示丝毫的同情。

秋菊觉得困惑,生前她要记得从前的事却始终不能,没想到死了之后反而记得更加的清楚了。丈夫、婆婆、婚姻、童年,甚至她的离异的父母亲,都很深刻地出现在了她的脑海里,她还记得他们的样子,他们说过的话。

其实,秋菊嫁给梁家没多久,公公就去世了。婆婆是信奉神鬼的人,她宁愿相信家里有人和丈夫犯了冲,也不愿意相信他是因病而死的。婆婆自然不会怀疑自己的儿子,她去找了算卦的先生算了一卦,先生投了婆婆的喜好,他说,“令媳乃天煞星转世,凡是与她亲近之人都会被她带累的。”

婆婆一想,可不是,秋菊的父母离异了,自己的老伴也死了,可不都是被秋菊带累的吗?婆婆想要把秋菊赶出家门,可那个时候秋菊已经怀了梁家的骨肉了。婆婆可以不喜欢秋菊,可她没办法不在乎她肚子里的孩子——如果那是个孙子的话。梁家的儿子虽然娶了秋菊,可他毕竟不是一个肯勤劳本分的人,他喝酒赌博,好吃懒做,他不愿意找活计来养活家庭。结婚前他不是这样的,可结婚后他就原形毕露了,秋菊在挨了几次打和受了无数的冷眼之后,她才有些明白,丈夫骗了她。

婆婆更不愿意相信他的儿子天性懒惰,她把一切的过错都归咎到儿媳的身上。

“她克死了公公,现在还要治她的丈夫呢!”婆婆四处跟人说起先生算出来的卦,“我那可怜的儿子,白白送了钱,娶回来的却是个扫把星。现在爹没了、活计也丢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哟!”

镇里的老人给婆婆出了各样的主意,“秋菊肯定是给邪祟附了身了,邪祟在月圆夜法力是最弱的,到了那夜你趁秋菊睡下,就拿根杉木条抽她身子,这样就能把邪祟镇住,也就不能再出来作恶了。”

婆婆怕自己年老镇不住邪祟,她把杉木条交给了儿子。

那一夜,天上一轮明月皎洁如玉,秋菊却被打得死去活来。

丈夫还是没找着活计,婆婆又皱了眉苦了脸。老孙媳妇拉了婆婆神神秘秘地说,“再不行就找王婆画几个符,烧了灰给秋菊服下就好啦!”

王婆是镇里的神婆,因为懂周易知风水,无论跟谁都能随口掐出一些文章来,绿水人都把她当作神仙下凡救苦救难来了。婆婆要了几张符,烧了灰兑了水,逼着秋菊喝下了。婆婆没能看到那符究竟有没有生效,几天后妞子出世了,婆婆却不慎落河淹死了。

3

邻居们的漠然没有将秋菊压垮,可是家的倾倒和生命的失去却让她失去了所有的希望。什么是“天灾人祸”,大抵没有人能够比秋菊更有感触了。

秋菊和孩子回到了破屋子的所在,那栋破烂的房子自然是不在了,他们能看到的只是一座被烧焦的空壳子。一块从天上来的石头在地上砸了一个坑,坑边的泥土都被烧黑了。秋菊摸上了石头,她原本不过是想看看自己能不能穿进这石头里罢了。石头还带着温热,像是里面存储着生命似的,这让秋菊又惊喜又感动,她很庆幸还能触摸到除了人以外的物体。

妞子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可她没觉得有多难过,除了那些活着的人看不到她,或者自己触碰不到他们以外,她的生活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太大的影响。小虎年纪还小,尚不知道死亡代表了什么意思。起初,小虎和姐姐都很享受这种死了的生活,没有人能够看见他们了,也就代表着再没有人朝他们扔臭鸡蛋和石头了。

妞子带着小虎常常跑到邻居们的小木屋里,听老人们家里长家里短,看男人和妇女在拥挤的床上“打架”——他们很好奇,男人和女人打架为什么要避着家人呢?日子久了,妞子和小虎终究也觉得死亡的日子太无聊了,他们的心还是向往要同那些活着的孩子一同玩耍的。

下午太阳即将落山,山边的云被太阳的颜色染得跟朵花似的,云和太阳的红光衬着天灾过后的小镇,竟放出来了一种绮丽的美。老人的孙儿们在一棵树下玩游戏,单纯的思维让他们暂时忘掉了自己的家园刚刚才被摧毁了,此刻的他们不必上学,不必写作业,他们快乐得像放出笼的小鸟。

妞子跟着几个女孩子一起跳皮绳,一下两下三下……妞子玩这个游戏玩得很棒很棒,那些活着的女孩没有人能比得过她。妞子很自豪,她终于也有可以显耀的资本了,她想叫这些孩子知道她的厉害,可是没有人知道她的存在。妞子终于真切地感受到死亡带给她的不愉快了。

“看啊,这是爸爸在山里给我抓来的松鼠!”老张家的孙子拎了只动物过来,女孩们好奇,放下皮绳围了过去。妞子和小虎没见过松鼠,两个人凑了过来,那松鼠是有灵性的动物,活人虽看不见死魂,它却能看见的。妞子和小虎走得越近,松鼠越是挣扎得厉害,小张子怕它挣脱跑了,手上便抓得越紧了。松鼠吱吱吱地惨叫着,也许是被抓疼了,也许是被死魂吓着了。“啊——”小张子叫了一声,手上吃痛,原来松鼠把他咬了。

手一松,松鼠落在地上,跑了。

妞子觉得无聊,松鼠再可爱,却也没有皮绳好玩呢,她返回去,捡起地上的皮绳。跳了两下,妞子才霍然顿住——怎么忘了活人是看不见她的呢?那些孩子看着皮绳自己动了起来,都傻了眼了……

“有鬼啊!”不知谁喊了一声,孩子们都尖叫着跑散了。小孙皇帝长得胖,跑不过人家,还被绊了一下摔在地上。等他爬起来时,小胖脸上早已抹了一层泥灰,活像小丑,又像马戏团里的猴子。妞子和小虎被小孙皇帝的狼狈逗乐了,都放肆地大笑了起来。

妞子第一次觉得,原来恶作剧也可以这样有趣的。

妞子开始带着弟弟去捣蛋了,他们去老张家,在老人吃晚饭时突然把蜡烛吹灭;他们去老孙家,在小孙皇帝洗澡时泼过去一盆凉水;王婆在家里数着抢救出来的钞票,小虎拿起木槌敲了一下锣鼓,王婆差点惊岔了气……

秋菊知道自己的孩子在邻居家里玩吓人的游戏,她没有阻止他们。她觉得自己和孩子既然都死了,都成了没人在乎的野鬼,活人的世界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她留恋的了。当看到邻居们因为家里的水杯突然掉在地上,或者小孩的皮球无缘无故地在屋里滚动,又或者被墙上突然出现的血字而吓得面色苍白、高声尖叫时,秋菊只觉得心中无比地畅快。

婆婆的死让小镇里的居民更加地相信秋菊是灾星降世了,深信鬼神的老人们害怕秋菊留在小镇会给他们带来不幸,甚至哪家的孙子病了、孕妇难产了、男人下地时被蛇咬了……绿水人都认为那是秋菊的错。有了秋菊,小镇上但凡发生了哪怕一件两件不吉利的事情都会有了由头。

老张撺掇着小梁把自己的媳妇赶走,他说,“你媳妇把你爸你妈都克死了,指不定接下来就是你或者妞子了!趁早把她赶走了,你落个清静,我们做邻居的也能心安。”小梁虽然时常殴打自己的妻子,可若要赶走了她,他心里又舍不得了——毕竟秋菊长得那么美,在他欲火焚身时还能满足他的兽欲,况且他很穷,赶走了秋菊,他不可能再有余钱娶来任何一个女人。

享乐比生命重要,小梁是这么认为的。

老张劝不动小梁,便找了老孙和几个老友一同挤兑秋菊,他们四处传说秋菊是灾星是瘟神,甚至当着秋菊的面,他们半讥半讽,数落她治死了公婆、害惨了自家男人。老人们的目的无非是要将秋菊赶出小镇而已,可怜的秋菊,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要受这些人的诽谤和嘲讽。

小梁自然不会替妻子打抱不平,在他看来,妻子不过是供他发泄欲望和繁衍后代的工具,殴打和辱骂秋菊能使他感到快乐,令他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男人。如果没有孩子,秋菊或许会离开小镇、离开这无情的人群。但是,她有了妞子了,这孩子身上流的是梁家的血,是她与丈夫婚姻的产物。秋菊的父母在她念小学时就离异了,她受够了单亲家庭的苦,她不愿意妞子再走上与她相同的道路。

为了妞子,为了给妞子一个完整的家庭,她忍受着旁人的讥讽和丈夫的欺凌,留了下来。秋菊念书不多,她以为女人一旦嫁了人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她以为只要自己不去反抗不去争论,邻居和丈夫总有一天会接纳自己、会对自己好的。

秋菊错了,在她怀上第二个孩子时,她的邻居和丈夫依然没有改变对她的嘲讽和辱骂,秋菊看不到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小镇很美,是种残酷的美,秋菊甚至觉得晨起的太阳流着的是她的血,风声是她的呻吟,就连地上的水洼子盛的都是她的泪。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所受的屈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她在心里埋了一颗雷,终有一天,这颗雷会爆发的。

在她怀小虎第五个月的一个夜里,丈夫赌瘾犯了,在家里没找到值钱的东西,他开口问秋菊要钱。秋菊没给他,还有五个月她的孩子就要出生了,她总要为孩子存些奶粉钱罢。丈夫不顾她是有孕之身,拿了荆条往她身上死命的抽去,嘴里还叫骂着,“臭婆娘,我让你不给钱、我让你不给钱……”

妞子在院里哭着,不敢进来。秋菊听见孩子的哭声,埋在心里的那颗雷终于爆发了,她推倒了桌子上的煤油灯,房间里的构造大多是木制的,大火很快便烧了起来。火烧了她的衣柜、她的床、她给孩子置办的新衣,甚至还烧死了她的丈夫。

那一场火,烧掉了她五年来所有的苦难。

老孙、老张,和镇上所有的人家,都跟警察说,“是秋菊放的火,是她烧死了小梁!”秋菊没有分辩,没有哭诉,她在邻居们心满意足的围观中被带走了,坐了五年牢。

“绿水镇闹鬼了!”镇上所有的人家都这样说。

“这一定是秋菊阴魂不散,找咱们报仇来了!”老孙和老张商量着请上了王神婆,再聚来了一群庙里的和尚,在秋菊的墓前做一场法事,好度一度亡魂。他们以为这样,就能万事大安了。秋菊远远地看着人群,嘴角噙着一丝苦笑——他们欠她的,怎么可能因为一场法事就能抵消掉的呢?

妞子和小虎的恶作剧并没有就此打住,他们甚至把一些动物的尸体放到了邻居家的门前,在深夜里闹出各样的声音搅得他们无法安然入睡。王神婆的那一场法事并不能镇住秋菊和两个孩子,她并非是真正的神仙降世,在妞子和小虎的恶作剧中,她也几乎被吓出了病来。

小镇开始陷入了恐慌,老人们日夜烧香拜佛,祈求神仙的庇佑使他们远离鬼魂的纠缠和困扰。谁知道神仙是不是真的存在呢,妞子和小虎这两个小鬼倒是很乐意做他们的神仙的,姐弟俩常常把老人们供奉给神佛的供品偷吃个精光。

小孙皇帝的妹妹小妮妮今年才两岁,她不知道什么是鬼,也不见得会害怕这些死去的东西。父母忙着建设新屋子,爷爷随着镇上的老人去庙宇里求神拜佛,哥哥不会陪她玩,他自有自己的一群伙伴。没人注意时,小妮妮便爬到了河水的边上了。妞子和小虎看见了,他们心里升上来一种更大胆的想法,这种想法让他们既兴奋又紧张。

妞子和小虎永远不会忘记小孙皇帝曾经是如何将他们姐弟两个推到水里的,至今,他们仍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游戏。曾经这个有趣的“游戏”使小孙皇帝感到快乐,妞子和弟弟想着,他们好像也可以这样快乐的。妞子捡来一根被火燎黑的棍子——鬼魂的手无法触碰到活人,她只能用一根棍子将眼前的小妮妮推到河里去。

秋菊那时立在不远处,她看到两岁的小妮妮便想起了妞子和小虎的小时候,他们两岁的时候……好像也是这样的天真懵懂吧。小妮妮的脸胖嘟嘟的,她有大大的眼睛,眼睛里总放着无辜的光彩来。秋菊虽然恨老孙,恨小孙皇帝,可她无法讨厌小妮妮这个可爱的孩子,这个孩子总算能让她记起一些生前美好的日子来。

一想起生前那些美好的日子,秋菊精神便有些恍惚,她没留神妞子已经捡起木棍朝着小妮妮伸过去了,小妮妮背后像是被什么推了一把,身体便往前倾倒。“妞子,不要……”秋菊看见时,小妮妮已经像块石头似的,沉到了河里。秋菊跑了快来,她看到小妮妮在水里挣扎了几下就没了动静了。

“来人啊,救命啊……快来帮帮我吧……”秋菊用力地、大声地喊着,她仿佛喊出了她生前最后十年一直想喊却没能喊出来的话。半晌,她才想起来,她已经是鬼了,没有人能够听见鬼的声音。

老孙再怎么无情冷漠,可小妮妮是无辜的,她不该在这个年纪就这样死去。秋菊又似乎忘了自己是鬼了,她越过她的两个孩子,没有丝毫地犹豫就跳进了河里,她要救的,已经不只是一个可怜的孩子了。河里很深,水很冷,秋菊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到了水里就不能动弹了,河底仿佛有只手在拽着她,在两个孩子的哭声中,她慢慢地沉了下去……

秋菊仿佛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现在她要在这个梦里醒来了。

“你醒了?”有人在说话。

秋菊睁开了眼睛,她侧身,发现自己是睡在一张白色的床上。一名男子坐在床边,戴眼镜的,手上抱着一本书。医生过来了,拿手翻了翻她的眼皮,又量了她的体温,医生说,“你没事了。”

秋菊有些困惑,医生怎么能碰着她了呢?

“你们……也死了吗?”秋菊问着。

医生回过头来,像是很惊讶,“你说什么?”

男子笑了笑,他把医生推出去了,“你去忙吧,这里我来。”

医生走后,男子才重新看向她,“你刚才说……也死了,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死了,活人是碰不到我也看不到我的。”秋菊说,“除非你们也是死人。”

男子噗嗤笑了一下,他放下了书,重新坐了下来,“你没死——那两个是你孩子吗?”他指了指另一张床上正在睡着的两个小孩,秋菊望过去,点了点头。男子又说,“你和你孩子是全镇唯一的幸存者。”

秋菊愣住了,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不可能!明明死的只有我和孩子啊,镇上的居民还把我们埋在山坡上了……”

秋菊怕男子不信,她把自己死后看到的一切都说了出来。男子听她说完了,沉默了很久,半晌他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二次碰见这样的天灾了。”秋菊一时间不知道他的话代表了什么意思,她垂下了眼,目光落在那本书上——《陨石的奥秘》,这是男子刚刚在看的书。

“你出来看看吧。”男子走到门边,推开门。

秋菊下了床,走了过去。

棚外,夕阳染红了半边天,那红的紫的颜色像是天空喝醉了脸。天空下却是一片苍痍,陨石坠落毁了小镇曾有的美丽,火烧过的废墟上还有几缕青烟,那是小镇最后的苟延残喘。穿黄衣和白衣的人探走在废墟里,他们用铁架子抬出来了一具具尸体,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抬出来,用布包裹了,都集中到一片空地上了。

秋菊掩着唇,面色渐渐苍白,“这……这是怎么回事?我之前看到的……又是什么?”

“是陨石。”他说,“也许这很难解释,但确实是这颗陨石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它让死了的人以为自己活着,活着的人却以为自己死了。”

秋菊听见了,目光落在那一具具裹着白布的尸体上,落下了泪来。

那是她回到小镇后第一次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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