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贪而不污
文/连山蒂
随着国家打击贪腐力度的加大，各种国有企业也相继被动开始了清蛀行动。
有点意外，就在我居住的四线小城市，支柱钢铁企业竟然牵扯出了一件贪腐大案……
这个故事，开始于一场自杀事件。
一个月前，市钢铁企业副总王云出差途中，于下榻酒店高空坠楼，当场死亡。
消息封锁三天，家属下属一概不知。后公司通报:市钢铁企业副总经理，市人大代表王云同志三日前于下榻酒店不幸坠楼，因公殉职，享年46岁。
后附加死亡鉴定通报:死者坠楼系严重抑郁所致。
消息一出舆论哗然。
正可谓是一石激起千层浪，尽管三天前就有小道消息传出，可等到真正落实了死亡消息，还是让整个厂乃至这座城市都为之一惊！
爸妈是厂里技术人员，我周边的环境，也尽是靠着钢厂生息的朋友。
于是，整整一周，在阴云笼罩下，王云的名字、他的传奇职业生涯、还有死亡猜测几乎盖住了所有消息！当然，最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人格魅力。
王云其人，祖籍本地，幼时家境一般，勤苦好学，高分中榜，大学本科毕业。后带着几乎能拿到的一切重要荣誉来到钢厂实习，并点名进入最劳苦的工厂车间工作，被顺利接收。
这个阶段的王云，是给工人们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王云。
就像我爸提到的那样:“人家当大官那可是实实在在的能力，就像他刚来实习那几年，点名就干炉前工，大夏天，人家就站在高炉口等红钢出来，穿着防护厚工作服，不到俩钟头，工作鞋里都能倒出水来，可他就是卡生产条例，坚守第一线，就这么个年轻人比那经常挨火烤的老工人都耐得住。”
炉前工这个工作，大多是家里条件差，没学历，身子骨还要硬朗人做的，像王云这种条件的，可以说也是史无前例了。
不过即便这样，王云跟这群工人同吃同劳，交流无碍，居然真就做到了毫无隔阂，有次工作结束，一名记者抓拍到了这几个人挎着膀子，脸乌牙白的交流着，像是一起打完硬仗的战友。
这张照片，至今被保存在王云办公桌的玻璃下，也算是岁月的经典了。
不到三年，这个毫无背景的汉子，便被时任企业第一钢厂厂长的刘浩同志，调往一钢厂部成为生产科办事员。
刘浩系生产科长升迁，他的新官上任第一调，就是这个大学生王云！
像是之前跟王云一起分配过来的本科学生，之后三年，大都还在初选的岗位上等待机会。
至于为啥上来就提了他王云，“野史”传闻:当时王云初来的头半年，炉前工段出了一次生产事故，疑似技术人员评估失误，车间主任草率决策所致，二者理应负全责；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成了新工人王云操作失误所致；再后来时任生产科长的刘浩定准了这个结论，大罚了一次王云；两年之后，不罚不相识的这俩人，就成了伯乐跟千里马的关系。
到了管理层，王云可谓是真正的如鱼得水，他用严谨的工作态度，很快将一钢几大工作车间的生产流程熟稔于心。
工作指标、绩效考核、质量评估，王云皆亲力亲为，从来都是一丝不苟的来回流转于各个生产车间，调查取证。于是，这个阶段，有心人总会提到一句:
“王总当时几乎不咋坐在办公室，整天就是跑东跑西的，不闲着。”
六年，他成了一钢生产科长。
紧接着，王云迅速发挥自己的口才与魅力，将各大工厂主任之间的工作协调到了天衣无缝，之后几年，一钢产量火速提升，被省钢铁集团点名褒奖。
身边人回忆这段时光，总是能想到当时厂里发的一块镀金纪念牌，金灿灿的圆牌上面写着“十万吨”，楷书周正，笔画里溢着力量！而这最具有标志性的一块钢，正是领头羊一钢生产出来的，而我的爸妈，正是工序的一部分，他们享受这样的荣光！
这段峥嵘岁月，为王云快速的升迁路，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工人们爱一个领导很简单，只要他能让人布袋里有足够的零花钱就可以。
底层领导爱一个领导也很简单，只要他能让人有奔头，有指望，有实现个人抱负的可能性，就够了。
很幸运，这两点被爱条件，王云都符合。
他当生产科长的这几年，完善生产线、引入新设备、大幅提高一线高危工种工资、严惩生产事故负责人，一项接着一项的改革让整个一钢厂都像是换了一片天。
责任体系一完善，生产开始接二连三的破纪录，工资奖金自然丰厚，工人们干着起劲，精气神也就不一样，而安全事故发生的可能性便被降到了最低。
这是一个良性循环的过程，而循环的产物，就是涌现出更多的能人，以及王云盛名威望的树立。
王云嘴巴严实办事利索，细节上一丝不苟，决策上更不拖泥带水，他对产量质量的把控，可谓是精益求精！这样的人，当真称得上是楷模。
整个厂子的效益好了，各种奖项蜂拥而至，作为第一受益者的刘浩，顺利升迁至市钢铁公司总经理办公室。
与此同时，王云也在他三十八岁这年，成功晋升为市第一钢厂厂长。比之刘浩，整整快了六年。
大权在握，员工所向，王云的就职演讲不同于往届低调的领导班子开会处理，他是直接去了工人文化宫，然后上来就是各种承诺，弄得台下不少女职工潸然落泪。
当然，承诺之初，估计他专门跑了一趟财务处。
其中，大会贯穿始终的，一直是底层员工的奖金利益方面，他用各种诸如“防暑降温”、“安全保障”、“统一着装”等借口承诺向总厂提交申请，欲厂内自行提升薪金。
会后，掌声雷动，久久不散。
之后半年，我们家买了钢琴，这大概还要得益于王云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
其后很久，王云的就职承诺被一个接一个的实现，整个一钢，真就如它这“一”字，成了省集团下产量、质量、待遇、保障最出色的存在。
这中间，市钢铁公司，开始引进西方先进机器，自动化技术，一钢也在这次潮流里当上了先行兵。
非常危险的工种被逐步淘汰了，产量却依然在稳步的上升。
曾经的弄潮手王云，现在更多的工作则是协调起了各种外来工程师与新机器技术不外泄之间的关系。
他高薪聘请众多国内精通英语的高文凭人才，跟着外来调试工程师，熟悉性能。然后再用这些人才，秘密传授给工人们经验，这段时间，我的周边长辈还掀起了英语学习狂潮，大多学的都是机械设备上常用的专业词汇。
新工厂不断建立，新设备持续引入，然后各种问题接连出现，一钢已经培训好的技术人才，就会被周边钢厂再以高薪聘请，这就又成了一个良性循环。
而这次循环的产物有点难以理解:一钢员工薪金再度提升，王云同志平调市钢铁公司任某项目部经理。
说是平调，明眼人其实都能看出来，这就是暗降。
原因无他，刘浩大概已经压不住外国工程师的控诉了，明明定好的协议是——出了问题只能引进方处理，被引进方提供薪酬。可偏偏一钢别出心裁，说是辅助翻译工作，后来就直接用不到外籍工程师了。
就这样，王云进了市公司，一钢分部调来了个新人，倒也是以前刘浩提拔起的学生工人。
不过，他没有在工人文化宫就职演讲，倒是先找了几个由头撤了几个车间主任，然后好好宴请了一番外国技术顾问团，这上任第一把火也烧得挺旺，有眼泪有听众但是没有掌声。
这是王云真正开始淡出人们视野的一年，却也是我身边的这些家庭薪金开始回归“正常”水平的一年。
其后很久，人们似乎淡忘了这个名叫王云的男人，他的晋升路终究遭遇了瓶颈。
眼睁睁看着当初提拔他的刘浩接连升迁，可王云，依然稳坐原位，似乎上级高管已经淡忘了这个有能力更有魄力的男人。
五年后，一钢走出的老总刘浩，功成名就，升任省钢铁集团总经理。
紧接着，又一则好消息传来。
项目部经理王云终于不再沉寂，厂领导班子鉴于他的一个主导钢铁项目在非洲顺利运作，成功开辟了市场。升任市钢铁公司副总经理。
就职的那天，人们眼中的王云稍显陌生，他没有什么豪言壮语，更没有大刀阔斧，身材比之十年前更是臃肿了不止一圈。
可一钢的职工贴吧却早已炸开了锅！
人们纷纷议论，“是不是厂里效益又可以重新回归之前的巅峰！是不是又能创造一系列记录，然后将之变成实实在在的东西，为职工们谋波福利？”
人们在期待，这很显然。
可一个月，半年，眼瞅着一年了，除却不知啥原因王云处理了几个中底层领导，再就没了任何动作。
时间的不断推逝并没有改变任何生活现状，而新常态经济的到来，却让全国钢铁企业皆意识到了时代的变迁。
这期间，我上了大学，物价提升的很快，作为学生，更是能很敏感的发现这一点，然后家长们开始抱怨孩子生活费的提高以及工资的一成不变。
没过多久，市公司下属几个厂甚至出现了短缺工资没有奖金的情况。
久而久之，钢厂贴吧的情绪语言渐渐频繁起来，然后开始攻伐，目标，正是曾带给人希望却至今无所作为的王云本人。
面对现状，他没有解释，甚至都没露过面。
当初伟岸的形象，似乎在人们的只言片语里，逐渐幻灭。
眼见情况愈演愈烈，市公司一中层领导终于忍不住发声了:“为了给我市生产的型号钢拓宽销路增加产值，王总几乎天天出差在外，最近更是飞了趟非洲，请大家相信王总，他不会让我们失望！”这不是官方发言，但却比当时的官方发言更有说服力！
于是，人们还是选择了相信，并在回忆的信仰里焦急的等待。
终于，又是半年，情况好转了。
政府的帮扶加上王云的一点外交成就，市钢铁公司股票市值开始回升。紧接着，全员工资发了个全项，大额奖金还让前两年内退的职工们馋红了眼。
这之前的一切，王云没说过一句话，更没邀过一份功，但幸运的是，人们看在了眼里。
由此开始，直到今年的这一天，市公司下属几千号员工，依然还在延续着工资全额、奖金照发的模式，而薪酬水平更是不断实现着肉眼可见的提升。
直到王云坠楼的前一天，厂报消息还显示，他正在为钢厂一内售转外销的项目出差奔走。
也正是这一天，他接了个电话。
第二天凌晨四时，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因为人死得太突然，死因也太过于牵强，于是，在王云追悼会前的这些天，各种特殊渠道得来的消息就成了人们惋惜之余的谈资。
很快，“知情人士”就有了个这样的说法:那个电话，是来自检察院的，而在这之前，王云已经被叫去谈话过两次，事涉他任一钢厂长期间以职务之便，引入新设备侵吞公款，涉案金额超过两亿，而后出国跟进外销项目过程中，还存在转移巨额非法资产的行为，王云这是畏罪自杀，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部分隐形资产！
这是最普遍的说法，也似乎是逻辑上最过得去的说法。
三天后追悼会，王云生前的手下——中底层干部们，纷纷来到他的遗体前，有人痛哭，有人祈祷，虔诚的领导班子们人情味十足。
台下自发来的一群已经听闻了流言的公司员工们，更是花圈挽联的献个不停。
这其中，那张老照片上，而今已成了小领导的“炉前工”同事们也几乎都来了。他们的悲伤最不用装饰，无声的哭泣，泪水掷地有声。
值得一提的是，刘浩没有来，但他送上了花圈挽联。
挽联写得不同于别的省领导，他的两句是这样的:奉献一生，尽把安康留梓里；忠扬百代，犹将德義励儿孙！
此间事了，任谁也没有想到，王云家属居然投案自首了，并将涉事金卡主动上交。
半月后，贪腐大案，浮出水面。
老总刘浩自认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可以瞒天过海，自认为忠义的王云一死百了，可在现实面前，还是出了疏漏。
而由当事人揭露出的真实故事，是这样说的。
刘浩爱权，他为了快速上位，想尽一切办法贿赂能“说的上话的人”，然后这部分赃款就出自外国有漏洞的设备，以及聘请外国技术工程师的剩余。
王云的贪污是被刘浩带上的路，而事实是，这个腐化的过程短暂又很快。
真正让王云走上贪腐路是在市公司项目经理这个阶段。
当时王云的升迁路已经停滞不前，而国家钢铁行业不景气现状也愈演愈烈。厂里囤积大量钢材无法内销出口，有能力的人不帮忙，没能力的人等着吃饭，久而久之，矛盾激化。
这期间，王云做过努力，而且很用心。但他提出的众多项目都被上级驳回，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对于没权却又有能力的人来说，这绝对是一种心灵的酷刑！
王云的家人也表示，他被诊断为中度抑郁症，正是始于此。
平步青云的刘浩已经升到了省集团总部，他开始不急不慢的等，就等王云的一个态度。
因为，当时的市公司副总经理职务是个代职，刘浩就把这个位子留着，也不安排人补缺。而王云只有爬到这个职位上，他才能真正发挥自己的组织领导才能。
后来，王云破天荒的去请了几天假。
回来的那天，他还是做出了选择——随着自己身型快速的臃肿，职务的钉板终于松动。
他开始不断给刘浩送钱，送了很多，然后跟南方几家公司以及几个干外贸的商人，有了不正当的往来。
不到一年，王云升迁。
他上任后不声不响，没有任何征兆，解决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贪腐！该撤的撤，该处分的处分，这场风暴来得快而猛。
一年清洗，他的手下干干净净，而真正到了该贪腐的时候，他一马当先。
他有能力的手下，被他提拔的很快，在这里面，没有一个是靠着下作勾当上来的，而在他们的心目中，王云就是榜样，就是真正的伯乐！
将王云推下神坛的那个电话，是刘浩打来的，由于当初引进设备的一家企业高管被抓，咬出了钢铁企业不少重要当事人，在这座城市，只有王云跟他联系最密切，而直接拨款受益方却是顶头上司刘浩，于是刘浩就想让王云顶包，填补这中间的差额空缺。之前他诱使王云贪污，也是为了这一步的打算。
他知道王云重义气、忠于人；他更知道，自己的请求，王云一定也会和之前一样，接受下来，然后完成的漂漂亮亮。
至于唆使王云自杀的罪名，刘浩却是坚决不背，照他的话讲，“王云这个人，太出色了，两个亿可买不来他的命！”
贪腐案调查结果昨天终于出炉了，涉案人员以刘浩为首，全省各分公司老总、经理公布了一大堆，每张纸上，乌黑的人名、原职位，竟被挤得密密麻麻。可等看到本市钢铁公司处理通报单，却多少有些不太搭调。
只见大大的一张a4纸上，唯有一明晃晃的红名立在中间，孤单而又格外耀眼，名字的周边异常干净，这是红色掩映的缘故。
事到如今，梳理全程，我才有所领悟，原来最初那条王云系抑郁症自杀的通报，真的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