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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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主任外出开会一周了,一回学校,他就对李校长说:“我同意吴主任的提议,给11级学生分班。就按他的办法分。”李校长正头疼这件事,江主任一提,这位秃了顶的老头儿满是褶子的脸立即笑开了花,连忙叫来了吴主任,三个人一起又一次商量起这件事来。
说起2011级的学生,上到李校长,下到宿管阿姨,无不对这仅有的两个班感到厌烦和无奈。一百零八个学生,真是一部《水浒传》啊。虽说职业高中部在整个华东中医学院已经是好学生的聚集地了,但是11级的学生,还是给了学校管理层重重一击。这届学生人数不多,中考成绩属中上,虽然没能进入正统的高中,但是好好努力,考大学甚至考好大学还是很有希望的。偏偏这个优点,让这批学生从入学起就没有消停过。为啥呢?因为他们既不像成绩特别优异的学生那样两耳不闻窗外事,也不是顽劣的差生油盐不进:他们很聪明,聪明中又带着几分狡黠,狡黠里还有几分幼稚,尽管他们觉得自己已经像大人一样成熟。
开学伊始,他们就向大家展现出了这些特质。这些自诩“乖乖仔、乖乖女”的同学们,有装病拒不参加军训的,有集体活动掉队的,更有在同学生日会上偷偷抽烟喝酒的,这边你刚处理完吵架要动手的女生,那边男生又乱扔垃圾让学院领导逮个正着,总之,违反校规校纪的剧情每天都是变着花儿地上演。关键是这帮学生还贼精,打一巴掌给颗甜枣的管理方式放到他们身上根本不管用,稍微严加管理,他们就会搬出各种方式回击,比如打市长热线投诉老师侵犯隐私权啊(其实是后勤老师突击查宿舍),让班里比较有威严的家长出面说情啊,集体去老师办公室静坐啊,总之一会儿义正辞严,一会儿撒泼耍混,一会儿可怜兮兮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这些还都是小事情,最让老江头疼的,还是这帮学生的逃课问题。他们自从第二个学期开始,就有学生陆续不来上课。起初班干部、学生会成员都帮忙打掩护,只要不是班主任的课,总有几个缺课的同学。后来他们的胆子越来越大,不上课的越来越多。甚至部分班干部和学生会的成员也开始逃课。对于这种情况的发生,老江深感责任重大,这不大会小会开了不少,11级的毛病还是没治好。
眼看就要期中考试了,这帮孩子依旧是我行我素。两位班主任每天满校园里抓学生,宿舍楼里打游击,还不能耽误上课的进度,逼得这俩平日里以气质优雅著称的女士快要抓狂。江主任参加工作十几年了,也让这届学生搞得头疼。
江主任名叫江玉志,是华东中医学院职高部的主任,XX师范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教育学研究生。他参加工作十七年了,从一线教师一路做到分管学生教学工作的主任,能力可想而知。可是最近他有些烦躁。所以当分管招生的吴主任提出要重新给11级学生分班的时候,他第一个反对。吴主任还提议最好是按照上学期期末考试成绩进行分班,前五十四名分成一个班,后五十四名分成另一个班的时候,他的坏脾气又一次爆发了:“这成什么了?这样明显违背教育规律!什么?好的会越来越好?差的呢,想过没有?越来越差!差的不来上课?分了班他们就能来上课了吗?我们的成绩还要不要了?升学率还要不要了?招生?这样就有利于招生了?真是笑话!”
江玉志一连串的问题怼得吴主任略显尴尬,吴主任见他脸色难看,连忙用眼神向李校长求救。李校长清了清嗓子,解释说:“江主任别激动嘛,小吴也是为咱部门着想,现在两个班都有逃课的学生,把他们分到一个班去,严格管理,让另一个班好好上课,升学率还是要保一保的嘛。要是再这样下去,好孩子就被带坏了,很可能连上面两届的老生都会受到影响,招生就更难办了,招生搞不好,一切都是空谈。所以我才同意让小吴讲一讲自己的想法。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唉。来来来,大家还有什么好的想法就说一说,这不是还没定下来嘛,有事好商量,是吧?”江玉志知道此时的李校长也是举棋不定,他总是这样,遇事就会和稀泥。所以他义正辞严地说:“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这样分班!”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搞得李校长和几位老师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李校长这个小老头儿也拿江玉志没办法,人家说的确实有道理啊!一刀切的分班方式后患无穷,好的不一定更好,坏的一定会更坏,这是肯定的。他何尝不知道吴连荣吴主任太年轻,管理学生没有经验。可吴连荣的提议有一点触动了他:分班有利于招生。学院放出风声来,明年开始各个部门就要自食其力,独立核算了。这个消息对于他们职高部来讲,不是件好事。学院的大专部,一向是领导们的香饽饽,大家都偏爱,资金自然没得说,要多少有多少。技工部是近几年才开设的,也是有专项资金扶持的。可是自己所在的部门呢,虽然资格老,但是基本没有太多的资金支持,招生人数又是逐年降低,这让吴连荣这个主管招生事务的主任压力很大。既然招生成了现阶段关乎职高部生死存亡的首要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11级的分班迫在眉睫,也就顾不得什么教育规律了。
江玉志不是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
他也知道自己带着情绪工作很不好,但是最近他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不光是工作方面的,还有生活方面的……
天黑了,江玉志照例在阳台抽烟,这段时间他太累了。他和爱人郭老师还有小儿子住在学校的教师宿舍里。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布局还不错,三个人住挺宽敞的。可是一到暑假寒假他们夫妻俩加班的时候,这套房子就会变得拥挤——他们会把另外两个孩子也接过来。平日里上学期间,他们两个都在老家读私立学校。他们有三个儿子,老大读高一,老二读六年级,小儿子读幼儿园中班。所以江玉志的经济压力很大。在他的老家河北农村,大家更倾向于让自己的孩子读私立学校,省时省力省心,可就是不省钱。平时周末老大老二都由父母照顾,因此,爱人老郭也来学校里找了份工作:在技工部做后勤老师。
“吃饭吧,把烟灭了,别熏着嘉嘉。”郭老师过来说了一句。嘉嘉是他们的小儿子。
饭桌上,江玉志依旧一言不发。郭老师说话了:“孩子爷爷的伤你别太操心了,腰摔了是硬伤,咱们听大夫的,该动手术动手术,以后好好休养,慢慢恢复呗。”“不行的话就让玉琳再照顾几天,咱俩都不好请假,这眼看就期中了,五一放假再回去吧?”玉琳是江玉志的妹妹,一直照顾摔伤的老父亲。“明天就回去。老大这周也该放假了。”江玉志忽然说。郭老师没再说话。是啊,公公总让小姑子照顾也不是办法。江玉志还有个弟弟江玉龙,全家都在外地,只有过年才能回老家。他们两口子虽然离家也不近(学校离河北老家将近三百公里),但是老人常年给自己带两个孩子,公公摔伤住院好几天了,都是小姑子在医院陪护,必须得回去了。再说,大儿子江鑫今年读高一,学习总是不太上进,前一段时间为了买手机的问题,还离家出走了几天,着实让人操心,这个周末他该放假回家了(高中两周放一次假),回去一块儿问问他的学习情况。
第二天也就是周五下午,两口子早早去幼儿园接了小儿子,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开上上学期买的二手捷达回了老家。周一早晨五点不到,一家人乒乒乓乓一顿收拾,吃的用的孩子的东西装了满满一车,两人把大儿子捎带着送到学校,三个人八点前赶回了单位。因为周日江玉志接到了通知,周一要去参加为期一周的职业学校交流大会。
直到坐上去开会的大巴,江玉志的心情才平静下来,他开始回想这两天在家处理的事情。时间太紧张了,他就像上了发条的机器,急速转动没有回旋的余地,现在终于能静下心来想想了,却是越想越发愁。
正在住院的父亲,伤势挺重的,腰椎骨折,需要手术。大家谁都没想到,老人骑电动三轮车赶集,路上遇到紧急情况急打了一把方向,摔了出去,会摔得这么严重。手术安排在三天后进行。恰逢学校期中考试,父亲只能由妹妹照顾。七万多的费用,江玉志决定自己掏。父母这些年没少帮衬自己。种粮种菜,照顾孩子,家用很少让江玉志出钱。父亲知道他在县城按揭了一套房子后,老大老二的辅导班费用就没再让江玉志交过,都是他交。妹妹照顾父亲,出了力就不能再让她出钱。弟弟那边还没有通知,他们在外打拼也不容易。再说了,农村合作医疗还可以报销一部分,但是前期的费用还是得自己掏。
安排好父亲的事情,他又找了个时间和江鑫谈了谈。谈完江玉志心里直叫苦:“老天爷这是降生了一批什么孩子?老大和11届同龄,同样让人头疼。工作中受的折磨够多了,回到家里还得接着受折磨。要不是怕再激发出这孩子的逆反心理,来个离家出走什么的,自己真想揍他一顿!自以为什么都懂,其实什么都不懂,就会梗着脖子嚎,唉。”连哄带吓地教育了一顿,让他把学习重视起来,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多少。
这两天,江玉志感到经济上的压力更大了,父亲受伤手术、休养需要钱,得好几万,刚给三个儿子各交了一个学期的费用,三万多,每个月还得还房贷,加上家里的生活费,他已经感觉喘不过气了。工作上的事情又困扰着他,所以此时他感觉异常的累。望着高速上一排排迎面而来的路标,江主任睡着了。
江玉志做了一个梦,梦见11级这帮孩子,期中考试跟监考老师吵了起来,这不是第一次了。几个调皮的男生把数学老师小刘都气哭了,他们欺负刘老师年轻,性格又绵软……主要是刘老师抓到了他们作弊,按规定要给判零分,结果大家都急了,要“离校出走”,江玉志满校园去找,最后却只找到了他家老大江鑫,他正拿着新买的手机玩游戏呢,嘴里还不停念叨:智能机就是智能,看什么都可以全屏……他又去找11级的学生,结果转眼江鑫又找不到了,他崩溃了,感觉天旋地转,转啊转,转啊转……梦醒了。真是的,睡着了还得受折磨!老江一边抹了抹额头沁出的汗珠,一边苦笑着想。
到了开会的商务酒店大堂,江主任遇到了他的老同学,同是职业学校领导的老刘。老刘真是越老越气派了,西装革履,有点企业家的味道。看看自己,略感寒酸。不过两人多年同窗感情甚笃,相约会议的最后一晚一起喝点。
会议期间,江玉志一如既往地关注会议的中心议题,会议主导方向以及与其它学校的交流。他敏锐地发现,职业类学校的专业增加了不少,医学类的升学对口学校也变多了,只是不知道办学质量如何,这一项只能通过时间去检验。
到了会议最后一天的晚上,因为第二天早上就要返程,老江和同学老刘可以好好地喝顿小酒。在酒店邻街的餐馆里,两个人点了几个小菜下酒。他俩畅所欲言,从大学时光一直聊到家庭、工作,果然,家家都有难念的经。
不过关于工作,老刘忽然降低声音,神秘地问老江:“你那儿学生成绩怎么样?”老江实话实说:“成绩不错。”他们招生的分数线挺高的,学生底子还行。“今年的毕业班升学率应该能创新高。”老刘说那学习不好的学生呢?老江直言:“能培养尽量培养,往好了弄呗,实在不行就再读一年。”老刘突然审视般地看着老江,随后说了一句“这样可不行。”老江不解了:“怎么个不行法?”老刘说:“你们不能光想着往好了培养,还得培养点差生。”“此话怎讲?”老刘笑了:“你没听开会说了么,现在接收我们学生的学校、专业都增加了,我们手里有这么多学生,成绩好的学生自己填报志愿,选择学校,成绩不好的嘛,我们帮忙给报一个不就好了么,家长学校都高兴,咱们工作也好做,一举多得,何乐而不为呢?所以,你平时也得注意一下身边的差生。我认识好几个专科学校负责人,专业挺多,医学类的也不少,自主招生,改天带你认识一下……”
江玉志明白了,难怪老刘意气风发,看来挣得不少。老江没有表态,这有点不像平时的他,明明自己最不喜欢替学生决定他们的未来,培养差生等于否定了他们自身具有的潜力,对他们太不公平了。可是为什么这次自己却失语了……想说点什么却说不出来。
回到学校,江玉志就找了李校长说明自己同意分班。这很反常,但这种反常只有郭老师看得出来。接连好几天江玉志都没有心情工作,白天恍惚,晚上就窝在阳台抽烟。
起初郭老师以为又是因为江鑫的缘故。两天前,江鑫的班主任老师打来电话,要求他们把孩子接回家呆一周作为惩罚,因为江鑫所在的宿舍早自习集体迟到,按学校的规定,全部由家长接回家反省一周。郭老师向班主任苦苦哀求,讲明了家里的困难:爷爷受伤住院,奶奶姑姑照顾病人,自己和孩子爸爸没有时间,能不能通融一下,让江鑫留在学校,周末再说。得到的答复是:学校校长亲自督办,违反规定的学生一视同仁,一律回家反省一周,一周后才能回学校上课。让家长马上去接。郭老师又急又气,只能让奶奶和江玉琳其中一个去接江鑫回家。孩子在家没有人照顾,吃饭问题暂且不谈,这一周要落下许多课程是郭老师最担心的,况且江鑫一个人在家,手里又有时下最流行的智能手机,学习不就耽误了吗?无奈自己鞭长莫及,有劲儿使不上啊!给老江说说吧,老江开始也着急,后来听说一个宿舍的孩子都回家了,自己的孩子也不能搞特殊,也就不说什么了,只是叹气,恨铁不成钢。
不过这件事情确实让老江重新审视了自己同意分班的决定是否太草率了,如果自己的孩子早早地被“定义”,被“特殊化”或者“边缘化”,那将不是自己想要看到的结果。毕竟他的高中生活才刚开始,后面仍有无数种可能,不论好的坏的……自己的学生也是这样啊,而自己呢,太自私了,为了一些东西,违背了自己的初衷,他至今还记得自己的校训:“学高为师,身正是范”,这几个鲜红的大字在他心里从未褪色。可现在呢,他都做了些什么……
这天晚上老江依旧窝在阳台,阳台的灯光很暗,光线随着江玉志手里的烟一明一灭。郭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过来一边收拾烟蒂,一边小声说:“听小刘老师说,11级分班了,你同意了?”“嗯”。“怎么想通的,你不是最反对这样分班吗?”郭老师着实有点意外。“培养差生。”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什么?”郭老师没听明白。江玉志没再说话,昏暗的灯光下,只见他使劲地嘬了一口烟,然后更加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