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冢

故乡屋后田地里有一座坟，八棵枝针茂密的松树四面翠翠地拥着，那是我邻家二叔的衣冠冢。所谓衣冠冢，就是人死了又无法收尸的，将死者生时所著衣帽鞋袜按穿着顺序排放在棺底，再放上写有死者生庚姓名的黄纸，封棺掩埋。据说这样可以招回死者的游魂，免其在阴间无着落的奔波劳碌之苦。

邻家二叔十六岁参军。先在北方，后随大军渡江南下，再后来家里接到政府通知，说他牺牲了，邻家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儿女都是母亲的心尖肉啊!以后邻家奶奶心中不快时，就去邻家二叔坟前静坐，默默流泪，逢年过节更是一坐就半日。

邻家二叔给他们全家带来了骄傲与荣耀。民政上每月都定时给邻家奶奶发抚恤金，春节还要在他家门楣上贴上红纸黑字的“光荣人家”，清明节定有队列整齐的学生在老师们的带领下来到邻家二叔坟前祭奠，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献上一只只大花圈。十年风雨飘摇中，因有邻家二叔这柄大红伞罩着，别人家多多少少都受到了一些冲击，而他们一家人却得到了少有的平安。他们全家人感激二叔，怀念二叔。邻家奶奶常叨咕:“你二叔要活着就好啦！”

一九八八年一枚小小的邮票渡来一封沉甸甸的台湾来信。他们一家人是惊中掺喜，喜中伴忧，邻家二叔还活着！邻家奶奶捧着信直流泪，邻家大叔则怀着一颗忐忑的心进了乡政府。乡长说：“人活着不更好吗?写信请他回来看看！”邻家大叔要将弟弟的坟平了，邻家奶奶阻住了:“让他自己回来平吧！”

翌年八月，邻家二叔只身回家来了。在大家的想象中，邻家二叔一定是穿金戴银不同寻常了。见了面才知不是那回事，他的衣着装饰较我们也强不了多少。邻家奶奶、二叔、姑姑、大叔抱头大哭，积聚了几十年的泪水那一刻全都倾泻了出来。

中秋节晚上，在屋前场地上，邻家奶奶阖家围桌而坐，剥着花生、菱角、毛豆，咬着月饼，饮着糯米酒。清亮的月光下，邻家二叔讲述了他曲折而又寻常的经历。他是随连队乘船向金门进发的，在接近岛屿时船被炮弹击中，后来便什么也不知道了。待他醒来已成了国民党军队的俘虏，并被判了三年徒刑。刑满后，沿途乞讨流落到台北，幸被一农户收留，老人膝下无子，只有一女，见他憨实，便招赘进门。现在老人早殁，他也有了两男两女，仍以耕种为生。这次回来，他是卖了六头牛才凑足盘缠的。邻家二叔说他在那边日里梦里都在想家：“想了几十年，总算如愿了。”他给了他们家小辈每人一只电子手表，他说他买不起戒指项链之类的，只能以此表示他的一点心意。

不久，邻家二叔要回台湾了，临别前，邻家奶奶将他叫到屋后坟前，让他自己把坟平了。邻家二叔说:“等两边关系全好了，我再回来平吧！”

邻家二叔走了，他的坟还在，依然是八棵青松围着，静静地卧在故乡的田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