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人

“ 远方”，真是嘲讽！“远方”这两个字对一个资深驴友来说是不存在的，我背着登山包，拄着登山杖，穿着冲锋衣穿行在山峰中走了十三年之久，用脚步丈量着这片祖国的大好河山，我觉得任何地方都不遥远。然而当我每每步入寂静的森林和草原，或者安静的古道上时，我脑海里总喜欢咀嚼着着许多平凡的词语，比如“微笑”，“点头”，“岁月”等词。就拿“微笑”来说吧，一个人对着另一个人“微笑”，是表示这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赞同还是反对呢？，是表示这个人对另一个人的友好还是告诫呢？。我总是从人的心理上，人的复杂情况下去分析这些平凡的词语，这着实是件累人的脑力劳动，幸好长久的徒步让我得到思想上的安宁，才有空去想这些看似平凡的话语。因此，我也曾久久地思考过“远方”这个词语，却惊讶地发现它竟然存在我和一个远去的人之间。不是距离，是思想上的“远方”，是体现在我许多不曾留意或不曾敏感的事情上。

写关于他的事迹之前，我必须平复一颗急躁的心，远离街道的繁华和人群的喧哗，只有这样，我才能让他的故事流淌出来，不带有半点主观色彩。

我与大自然亲近这么多年也还未消除许多内心不易满足的欲望，筋疲力尽那么多次也未曾让肉体得到人们或书中常说的“升华”，数不清的徒步我还是叫不出各种野花的名字，或者一次都没有久久地凝视过一种小动物的动作。就在八年前的那天早上，我由于不堪妻子在经济上的诘问，愤怒地摔下一只带有青花瓷的碗离开家后，我就知道我是个彻头彻尾的俗人，一个陷于金钱与人事，沉迷于游戏与酒精的俗人。直到今天我还是随波逐流在闹市之间，偶尔在空旷的草原上会怨恨自己摆脱不了那些世俗的欲望，追求金钱和名利的心。像一只被牵着的毫无方向的风筝。无奈，无能为力，这些词让我面对任何事情的时候变得更加沉默了。

可就在上周，当我们徒步在山林之间时，旁边的一个同伴跟我说了一件让我诧异的事情。他说从前跟我们一块徒步的小张去西藏了，我本以为他是说旅游的事情，他一边喘着气一边望着远方的冒出了两个字：“定居”。我太惊讶了，转过身定眼看着他，脑海里一阵昏眩，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话好。

我是认识小张的，他比我小五岁左右，他加入我们这个徒步团队已经有八年之久了。我们算是老朋友了，而今离去，却悄无声息。他是不想让太多的人知道他的去向，我知道他是对周围的人和周围的关系都失望极了，他是想去寻找他认为的那个真善美世界，寻找自己内心的一片宁静，所以孑然一身的去往那个圣地。

如果我细细地把许多微小的事情串联起来考虑，如今我就不会有这么惊讶了。我亲眼见证了一个纯净的人如何去激情地实现自我，追求梦想，又是如何地迷失自我，寻回自我的过程。在那一次次体力耗尽的徒步中我让自己迷失在物欲中，他却不断地在找回自己中。

我还记得八年前的那个夏季，小张第一次参加我们徒步活动，那时他才二十二岁，青春的朝气像山上的热浪一样向我们袭来。他脚上穿着一双白色运动鞋，身穿一套白色的阿迪达斯运动服（短袖）。手上只拿了一瓶矿泉水。我第一次看到他时就认为他不是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担心他会在中途退却。然而事实并非是我想象的那样，我们翻越了几座高山后，他显得筋疲力尽，由于我们穿过了几条荆棘小路，他的两只手臂被荆棘刮出了许多条血痕，汗水流经眉毛滴在他的镜框上，全身都被汗水浸湿了。我看他尽管很疲惫，但却没有丝毫放弃退却的意思。那时他的性格是乐观开朗的，他跟我们说起了关于公司的许多趣事以及学到的东西，还期待着在公司或者在徒步中遇到他心中的女孩。其实那一年我已经历了许多世事，历经了许多磨炼，深知世事多艰，对这样刚出入社会的年轻人总是倚老卖老的心态去指教他们，让他们知道社会的黑暗。如今想起这些，我却发现我说的这所谓的“黑暗”永远都抵不过他心中当时的“光明”。

后来，许多次徒步我都忙于在前面带领，他偶尔也会参加，但他由于体力的问题常常落在与后面的女同志一道，所以我们并没有很多交流的机会，甚至有两年他都没有参加我们的活动。

有一次我为了确保后面的伙伴们不要掉队，自己在路旁等待他们，当我看到他的时候，他似乎比我印象中的形象更加清瘦了，我问他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有出来，他显得一脸疲惫，告诉我他结婚了，前段时间生了一个男孩，为了一家人不挤在五十平米的房子里，他拼命努力工作准备付首付买房，所以周末也经常加班，根本没有时间和我们来这看祖国的大好河山。我看他那种无奈中有幸福的神情，汗水中有激情的表情，我知道他从来没有放弃，他知道许多幸福的日子就在眼前，似乎是可以伸手抓住，只要再努力一点点，一点点就行。随后他又跟我谈起了文学作品书中许多鲜活的人物，有个主人公为了金钱把自己的女儿卖了，有个主人公为了内心的权利欲望竟然撞死自己的老婆，他一脸释然地说以前从来不了解这些行为的来源，只觉得可恨，而今日这样贫穷的生活处境竟然让他对这些主人公产生了几分怜悯，他跟我说他们只是没有控制自己的欲望而已，没有压抑自己恶的一面而已。他说的似乎有道理，但前面说了，我注定是个俗人，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我非常认可金钱和权利的意义，他还要跟我谈一些理想，我的女儿躺在医院的时候，我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些时刻，这些沉默的时刻，哎，我早已没有理想了。随后我就借故疾步走到队部的前面，来掩饰我不想谈这个虚无的话题的行为。

尽管我做了好多年的驴友领队，但我的思想和生活都是一滩死水，并没有随着每日走的步数增多而进步。但是外出时能和一些与我有相同经历的人在一起行走，确实是件有意义的事情，家庭的烦恼也需要考虑很多。同病相怜往往给予我们的不是力量而是一起堕落，逃避生活有时不一定是看书，无目的的行走也许也是一种逃避。也就是那时开始我就慢慢的喜欢捉摸着许多平凡的的词语，比如：“我相信你“这样的极度平凡的语言，却总是让我以人的复杂性和心理性去想的更多，然后才发现有人这样对你说话的时候其实就是不信任你。

然而很多事情对我们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但对于小张来说确实致命的。我清楚地记得我再和他一起徒步的那次是在一年之后，那次徒步时下着小雨，我让他把雨衣穿上，他只“嗯”了一声，没去穿雨衣，也不搭理我。他无神地看着远处朦胧的青山绿水，我发现他变得沉默了许多，以往的激情和理想仿佛都已经被山外的那个热闹的世俗的社会磨合掉了。我再说一次，我终究是一个世俗的人，那个世俗的世界从来就不曾改变过我。然而今天，我却看到了一个纯净的人由于那个热闹的人群，那一座座白屋黛瓦而变得沉默的青年。我不敢相信那边究竟有什么魔力竟然会改变一个人的心性。

就在我们快速步入一条笔直的古道时，他却无力的蹲在地上，把头埋在两腿之间，我让大部队先走，随后走到他的身边拍拍他的后背问了句：“你没事吧”。他没答话，等我再问第二句的时候，他带着哭泣的语调说了句：“没事”。

我走过那么多的地方，与那么多人交流过，我从前见过一个人看到美丽的大好河山激动地哭了，我也看到许多人看到美丽的朝阳和晚霞沉默着流泪了，但我从来没有看到一个驴友将头埋在两腿之间发出悲痛的声音。待心情平复之后，他告诉我他要离婚了，他说他的老婆在他周末加班的时候与一个有钱的男人有了交往，她觉得他不能给他该有的生活。除此之外，他还说起职场上的尔虞我诈等，说自己永远不会习惯这样的生活，人的行为为何如此自私。我告诉他不要想太多，许多事情经历了也就觉得正常了，自私是人的本性。我是一个世俗的人，这样的话说的很顺溜，仿佛都不用怎么准备就脱口而出了，我那时就断定他过一段时间就会重整旗鼓，恢复起对人类的信任。然而，我错了，他带着他以为的那个和平宁静的世界，那个仅仅属于他内心的世界去了那个圣地。如果我那时用心地发现他用决绝的眼神看着远方时我就应该猜想出有今天的结局。

他把房子和四岁的孩子都留给了前妻，自己仅仅带着一点路费去了那个远方，其实我觉得那里并不遥远，我几乎每年都会带队去西藏两趟，然而我还是没有一丁点感悟，我注定是个俗人，一个追求身外之物的肉体，一个平凡的再也不能平凡的人，我与他之间有许多次交流，许多次身体接触，但他终究是属于一个“远方”的人。

远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