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梦迷途（26）寒蝉（1）
玄冥混沌十数载，一朝破土羽化蝉
“再蜕一次壳吧！你这个小滑头，马上就要轮到你表演了，一鸣惊人吧！”
一个男人蹲在地上，仔细地检查温室里一个巨大玻璃箱，箱子里种着一棵矮矮的李子树。树根虬结盘绕紧抓泥土，贴近玻璃箱壁一侧的土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蠢蠢欲动。他满意地笑了起来，好像一条蛇对潜在猎物探着信子。
秦归日自从上回疑似“梦幻天堂”事件以来，过度疲劳，又感了风寒，竟发起了高烧。一连三天，只能卧病在床。她怕庄知蝶误会，没有告诉他自己打算搬出去，将电子中介租房登记改为了暂停，母亲遗产处理也委托律师先代为处理。她觉得这病来得正是时候，可以让她暂时摆脱俗务，不用见那些嘴脸。殓梦比应付真实的人容易多了。
庄知蝶理所当然地担负起照顾她的责任。他本来就是个细腻的男子，这几天更是把知梦堂事务几乎全交给陈半秋了。他为她请真人医生、护士来诊治，这年头医疗护理也差不多全智能化了，人工是奢侈品；虽然他不反感机器智能，但骨子里还是觉得有温度的人更有安全感。必须给她最妥帖的照料。医生开了一些营养支持剂和一种从植物根茎里提纯的促进免疫功能的药物给她服用，通过“潜蛟”分支医疗专用网络“华佗”，向无人制药公司直接下单，一个小时后，无人机已经将药物送到庄宅。
庄知蝶更换了敷在秦归日额头的冰袋，Trinity读出了刚刚测量的体温数值：38.5℃，他舒了口气，看来药物是有效的。秦归日又昏昏沉沉睡着了。
这次梦里出现了一片莲花池，紫红和翠绿相间的莲叶覆盖了整片水域，银莲花次第盛开，像一幅幅迅速定格的照片，她能看清它伸展一片片花瓣，每一片莲瓣都晶莹剔透，直到完全袒露出金黄的莲蕊。然后，它渐渐收拢花瓣，又再次开放，如此循环往复。秦归日感到无比平静，似乎整个世界只剩下这片莲池。“没什么好担心的，你只需要静观其变。你只要坐在这里，看着它慢慢变化……它过去的样子就是它未来的模样……”有个熟悉的声音，但她分不清是谁，也听不出是男是女。这个声音有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好像这些莲花放出的光芒一样，既耀眼又柔和，它们在引导她到哪里去呢？
“秦姐，该吃药啦！”Trinity跟着庄知蝶也叫她“秦姐”，而且连声音也是模仿他，真是怪异。秦归日被打断了梦境，有点愠怒，毕竟，梦是她连接现实的重要手段，为什么莲花这个意向反复出现，她也想弄清楚。
“沈队，我这几天真没空啊！再说，我的业务是猎梦和殓梦，不是解梦。每个人梦的密码都不一样，我真的做不到，您就另请高明吧！”庄知蝶的声音隐约从客厅传来，秦归日支起身子，想听清楚，虽然头还有点晕，不过四肢已经不痛了。
“什么？你已经在楼下了？！哎---”庄知蝶急忙调出楼下的监控，果然，一个高个子、身材魁梧的男子出现在投影屏上，这人左手拄着一根细长的黑色手杖，脸膛方正，脸颊微红，一头乱糟糟、黏糊糊半长发，刘海耷拉在额头上，遮住了大半双眼，下巴连着鬓角一片青乎乎，是没刮干净的胡渣；上身一件皱巴巴卡其色衬衫，两只袖子一高一低撸起；下身一条深棕色工装裤，略肥大，两侧兜均稍凸起，似乎各装了什么东西，兜口磨得蹭亮，整个一不修边幅、中年颓废大叔模样。没想到半秋刚向庄知蝶简述完此人上门之事，这个急性子大叔就来了。庄知蝶嘟囔着：“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连忙起身将秦归日房间门关闭，不想惊扰她。
“沈队，要不我们去门外咖啡厅谈吧！”庄知蝶还想做最后的努力，堵在门口。“外面人多嘴杂，不方便，你这里清静。”来人不容分说，左手撑着手杖，右手推开门，直接往里闯，“难不成你还金屋藏娇？”他语带嘲讽，“哦，或者是藏汉？”哈哈一笑，一股酒气冲着庄知蝶扑面而来，言语之中透着几分醉意。庄知蝶脸色一变，瞪着沈度，“呸！我这里可不接待一大早就喝得醉醺醺的酒鬼！”
“咳，庄老弟，别在意嘛！我这把老骨头刚又熬了一宿……才用它刮刮嘴提神哟！”他呵呵一笑，边拍了拍一侧裤兜里露出盖头的银色小酒壶，边不容分说推开庄知蝶拦在门框上的手，然后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警察有些事也不便插手，这些事又需要非常手段，你说是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林仙那个案子？这么巧，那家伙就疯了？还有，若不是我拦着，SSA那帮人早盯上你们了！”此时他的声音转而低沉冷冽，醉意全无，还顺手拍了拍庄知蝶的肩膀。庄知蝶眉头一紧，拂开他的手，“什么SSA？”
“好了，小庄，想在我面前装蒜，你还嫩点！你以为用鬣狗在Loop系统里搜索，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还有，你最好不要去惹那些人，这是忠告！”他锐利的目光突然从深凹的眼眶中，向庄知蝶投去，庄知蝶不由寒毛倒竖，暗暗心惊，搞不清是对方的眼神还是话语内容，更瘆人。难不成苏鹮还是出卖他了吗？果然Loop系统如苏鹮所言，实际是“灰线”（指半官方），半明半暗；而公共网络“潜蛟”就是“白线”（正统官方），“就算我拒绝也没用吧！那就快说重点！如果一定要我处理，先谈谈报酬如何？”庄知蝶想以此让对方知难而退，毕竟通过梦境找人，他没有把握。
“沈队”挥挥手，“别急！我先抽个烟。一路上可憋死我了！什么？你小子还问我要报酬？Loop系统可不是免费的哟！”他摸出银色烟盒，抽出一根烟就要点，被庄知蝶一把抢下，“这可是在我家里！”
“哎呀，没办法啊！公共场合不让抽嘛！我最近为了这个案子压力大得要命！”他瞥见茶几上的“极光制药公司”的包装袋，压低声音说：“你病了？不像，”打量了一下庄知蝶，尽管他穿着米色亚麻睡袍，气色还不错，只是神色紧张。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迈步跨入客厅，虽然步子有些蹒跚，却很有力，径直走到沙发跟前，扔开手杖，一屁股坐下，“我对你的私事不感兴趣，既然你有病人要照顾，我就长话短说。案子简报你看过了吧！”
“这个涉嫌诱拐的嫌疑犯又不可能到知梦堂来，我也不能到拘留所里和他直接接触吧？那我就没法进入他的梦境。”庄知蝶沉吟道。
“你也许不能，不过我听说你新来了个搭档好像可以呢？”他呷了口茶，啧啧称赞：“哎呀，不愧是明前龙井，又香又甜呐！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哈哈......”
庄知蝶更确信眼前这男人比苏鹮脸皮更厚，更难缠，是个老狐狸。虽然平时几乎没来往，但情况都摸得一清二楚。“这种非接触入梦术也必须有过第一次接触，即准确定位才可以在再次施术时应用。而且，她现在正病着。”
“哦？那的确比较头疼啦！”沈度挠了挠后脑勺，本来就随意的发型更乱了。“这个家伙很狡猾，尽管有'潜蛟'系统可以证明他与被害人有过接触，但他只承认是偶然的，而且之后再也没见过，以后就一直沉默，死也不肯说出她的下落。时间紧啊！如果两天内不能找到失踪的姑娘或取得关键证据，就得放了他。最揪心的是，那姑娘还不知道是死是活。唉！只有十九岁啊！”他皱起眉头，下意识地又抽出烟，刚想点，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抬头一看是个穿着水蓝色连衣裙，挽着长发的年轻女子，脸颊上飞着淡淡红晕。他立刻收起烟，撑着沙发扶手站起身。庄知蝶也同时起身，上前扶住她，“你怎么起来了？烧还没全退呢！”
秦归日微笑着以眼神示意她没事，走向前伸手道：“您好！我是小庄的搭档秦归日，您是——”
“哦，你就是秦归日啊！我叫沈度，沈括的沈，大度的度。魔都公安刑侦大队大队长。”一边起身握住秦归日的手，力度和时长恰好，很有分寸;一边紧紧注视着她，目光深邃犀利，秦归日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心下觉得此人绝非表面这般粗旷，不简单。她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硕大的金色方面戒指，似乎有些年头了，表面的錾刻花纹也磨损了不少。“哦，秦小姐啊！幸会幸会！”他鹰鹫似的眼睛始终未离开她，虽然满脸笑意，但这样的目光却着实很有压力，秦归日移开视线，“抱歉，你们刚才的谈话我都听到了，但我不是有意偷听的。”她抿嘴一笑，沈度听了则哈哈大笑，“怎么会！该道歉的是我，打搅秦小姐养病啦！”
“方便让我看看资料吗？”秦归日问。
沈度挠挠头，“可以吗？”他转头望着庄知蝶。庄知蝶无奈笑笑，点了点头，他了解秦归日，一旦有兴趣，是不肯轻易放手的。沈度将文件在三维投影屏上打开，眼前显现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头像，名叫骆辉，出乎意料的是，他并不凶神恶煞，反而五官阴柔，目光甚至有些羞涩，半长的头发挡住了眉毛，感觉上更像个宅男。这样的人会做出那种事？不过人不可貌相，有些人，好皮囊下不知隐藏着什么恶心玩意儿！秦归日微微摇摇头。
“沈队，他不过是个嫌疑人，还没有证据能证明他就是罪犯吧！”庄知蝶慢悠悠说道。
“唉！我现在并不是急着定他罪，而是要找到那个女孩！你不知道，被害人家属成天盯着我们，还有媒体---”他双手一摊，“压力可不是一般的大！”
“您这么说，我们也很为难呀！虽然我们也想尽快救那女孩，可是如果无法准确定位，我们连他的梦也进不去呀！”庄知蝶迟疑着。
“要跟他直接接触的话，我可以安排。别看我只是个大队长。”沈度朝他眨眨眼，笃定地说。
“倒也不是非要物理接触，”秦归日沉吟道，“梦术里首次用于定位的接触，指的是同处一个有限空间。所以只要有个不完全阻隔的房间就可以。类似知梦堂'兔子洞'镜屋的结构，我们也不用直接跟对方会面。”
“好！这个好办！”他打了个响指，“就这么定了！”话音刚落，他耳里内置式联络机响了，接听以后，沉默了一会才说：“那个混蛋似乎知道我要来找你们，居然请了律师拒绝了一切催眠术、梦术诱导招供！这下麻烦了！”
这时门铃响了，庄知蝶点亮投影屏，陈半秋出现在屏幕上，她戴着红色头盔，一身运动休闲打扮，更显得青春活泼。“庄哥哥，我亲自来送快递哦！”她喘着气，挥挥手中的一个盒子。
陈半秋一般不会到庄知蝶公寓来找他，此时不知带了什么“神器”过来。她一进门，就嚷嚷：“哎呀，才刚刚六月就这么热啦！今天也不知碰上什么鬼啦！居然定不到车子，本姑娘只好一路溜过来啦！”她将另一只手上提着的电动旱冰鞋放在门口，夸张地用手扇扇风。
“半秋，你这么心急火燎地赶过来，要给咱们啥好东西啊？”秦归日好奇地问。
“哎呀，秦姐姐，你怎么起来了？烧退了？哦，大叔果然在呀！”她看见坐着的沈度叫起来。
“你这小丫头，没礼貌！叫他们哥哥姐姐，叫我大叔？”
“咦？我觉得我还蛮尊敬老人的呢！”她吐了吐舌头。
“什么？我比他们大不了几岁哦！怎么就成老人啦！”他故意瞪着她打哈哈。
“哼，还不承认，是大不了几岁，不过十几岁而已！”她头一偏，翻了翻白眼。
“你个小丫头，连我底细你也敢查呀！Loop系统可不是这么滥用的哦！小心我掐了苏鹮的线！”他“恶狠狠”威胁道。
“这是什么玩意？”庄知蝶趁他们拌嘴，拆开了纸盒，里面显露出三副类似'新视野'的便携式眼镜。
“这是苏哥哥昨天拿来的'电子羊'公司新产品---'视界'本来想叫你试戴一下，结果你没来上班嘛！”
“什么意思？视界？”庄知蝶一头雾水。
“其实就是'兔子洞'升级版啦！兔子洞可以不用引梦香就能身临其境又方便携带的技术，经过我天才苏哥哥的艰苦研究，终于浓缩成这样的精华版啦！多方便！只要双方都戴上，不用同处一室也可以准确定位！厉害吧？我的苏哥哥！刚才大叔来讲起这个不方便接触的坏人，我觉得正好试试这个也不错哦！就赶紧送过来啦！”
“哎呀，这个真不错！”秦归日也觉得新奇。
“可是，还得让对方也戴上呀！这没问题吗？”庄知蝶将目光转向沈度。
“这个嘛！”他想了想，“我来搞定！”他眼中投射出坚定的光，方方的下巴也收紧了。
“沈队的左腿怎么了？"秦归日当面不好意思问，等沈度走后，马上问庄知蝶。
"哦，他也蛮惨的——听苏鹮说，他本来叫沈渡，是他笃信佛教的母亲取的名字，意为‘渡人渡己’。多年前的一场严重意外车祸后，他的左腿虽然勉强保住，但留下了后遗症。他便将自己名字中的‘渡’改为‘度’，意为既然难以渡人渡己，只求安然度过残生。”
秦归日闻之唏嘘不已，想不到这个硬汉也有过那般惨烈的过往，"那个再创公司不是有非常先进的义体矫正术吗？据说还能增强机体功能，他为何不尝试呢？"
"嘘----"庄知蝶将一根食指竖在嘴唇中间:"千万别在他面前提这个，他十分反感这种技术，觉得那是违反自然规律，只会制造出'非人'来。"
"他这样的想法跟苏鹤好像啊！"
"其实也不太一样，苏鹤是反对人物化，丧失了美之中的人性，她认为人本身就是完美的;而沈度认同人的缺陷，不喜欢人为制造的完美。”
“唉，竟是如此！看来他的生活不太如意啊，他夫人——”想到堂堂刑侦大队长竟然如此不修边幅，但乱猜度他人隐私似又欠妥，秦归日欲言又止。
庄知蝶抿着嘴笑了，“你也看到他手上的戒指了？不过，这点你猜错了，那不是婚戒，是警队专用通讯联络器。听说他有过老婆，好像在那场车祸后，离婚了，具体原因不得而知。那个联络器型号比较老了，但他怀旧，不肯总是更换最新的。传说他们技术科里有人专门帮他升级更换内芯，外壳保持原样。”
“啊，原来如此！真不可思议！不过他的腿这种情况，作为刑侦大队大队长，应该比较辛苦吧？”秦归日好奇道。
“这你可小瞧他啦！在未受伤之前，他就被同僚称为'沈诸葛'噢！而且自从机器人进入警察队伍，承担了部分'体力活'，像他这样靠脑子的警官，就更吃香了！不过可能因为他性子比较直，也得罪过不少人，所以这把年纪了还混在一线，没得升官。但手里还是有点实权的，据说上头有人赏识他的能力，罩着他，所以即使官不大，日子还过得不错。他办案中需要什么资源，基本都能搞到手。”
“哦，这就是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吧？”
“不对，他才没那么大本事！”想起沈度老是开他的玩笑，秦归日对他的印象竟然还不错，就气恼起来，“顶多是油嘴滑舌，投机取巧！”
秦归日瞧着他这般模样，觉得很有意思，又怕当面笑令他尴尬，转过身去，抿嘴而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