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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嫂

2020-08-10  本文已影响0人  淡看风云

当林嫂再次站在班长庆红面前时,确实让庆红吃惊不小,若不是以前共事多年,若不是她左侧下额那颗明显的黑痣,庆红断然不敢相认。当见她满头华发,眼角堆满皱纹,本来就消瘦的脸更是布满憔悴,两条腿好像刚参加过马拉松比赛,走起路来总是抬不够高度,总觉得路稍有不平就会摔倒一样。

林嫂前些年第一次来京打工与现在可是判若两人。那时她刚四十岀头,虽穿着土里土气,但看上去很精神,留着齐肩短发,脸上虽然因为紫外线的亲睐而显得微黑,但和两个大眼睛搭配在一起显得神采奕奕。提着两个行李袋,就如“打工奇遇”里的赵丽蓉。

庆红把这个“赵丽蓉”式的妇女领到办公室进行了一些简单的询问就算是面试了。然后庆红拿岀一份表格让她填写,内容无非就是些岀生年月,家庭住址之类的个人简介,林嫂拿着表格看半天说:“不认字”,没办法庆红只得替她填了,再让她摁上手印。

从询问中庆红得知“赵丽蓉”式的妇女来自革命老区延安,名字叫林树苗,离婚后带着儿子和母亲在一起艰难度日。现在儿子到县城读中学了,学费越来越髙,单凭二亩薄地己远不够儿子上学开销,不得已只能将家里的地交与母亲打理,自己远赴北京来打工。只因林树苗年龄较大,庆红便习惯性称其林嫂。

入职后,林嫂像打了鸡血一样,不但把领导安排的活儿干得井井有条,而且领导没有安排的活儿,只要她看见了,也会收拾得有条有理。可以说,农村妇女那种勤劳,善良,厚道,吃苦,节俭等传统品德,在林嫂身上都能看到。不过,这些所谓的优良传统在当今社会并不是什么好现象,果然,她入职没三天,就自然而然遭至其它保洁员的诟病,“这是从哪儿淘来这么个傻帽,怎么干活像抢红包一样手快,生怕被别人干完,没她干的一样”,“今天真是开眼了,如今社会上还有这样的老古董”……

林嫂主要负责一楼二楼的卫生,包括楼道,卫生间,还有八个办公室。楼道和办公室还好说,先用抹布把办公桌、门、窗等抹一下,再用拖把把地板全部拖一遍即可。厕所就麻烦大了,由于“历史遗留”问题,厕所的便池都已黄迹斑驳,保洁换了好几茬都说没方擦,不管是洗洁净还是洁厕灵,也不知用了多少瓶,可那斑斑黄迹仍顽强坚守着,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主管最后也只能无奈的摇摇头,任由历史继续下去。岀乎所有人的预料的是林嫂的入职却将历史改写。

林嫂站在便池边,面对斑斑黄迹,把袖子挽起,一条腿款款跪下,先用钢丝刷和洁厕灵一点一点磨,像铁杵磨针一样,经过两个小时打磨,硬生生将便池磨去一层皮。然后再用塑料刷和洗洁净擦拭一个多小时。就这样,便池在林嫂手下就像换了一件新衣,光洁如初。

主管在用厕所时见林嫂擦拭过的便池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好几茬保洁沒有解决的问题,没想到让林嫂解决了。因此他走上二楼想要看看林嫂到底是怎么擦得。

他走进卫生间,只见林嫂双膝跪地,两手拿着钢丝刷爬在便池上,就如在打磨一件陶俑,一下一下有力而充满节奏感。额头上的汉珠也随着节奏一滴滴落下。这让主管不由想起上一届保洁王某擦拭便池的样子,一手拿着刷子,一手捏着鼻子,轻轻擦拭,生怕便池碰破一样。唉!这人和人的差距还真大。

两层楼,四个厕所,十六个便池,林嫂用了一个星期全部搞定。

主管看到林嫂在自己领导下像陀螺一样转来转去,相比其他保洁,只知道玩手机只知道耍嘴皮,庆红内心不由的暗自庆幸,自己无意中捡到一个大宝贝。

于是,在每星期的总结大会上,庆红难勉对林嫂的行为进行表彰。在表扬两次后,其余几个老保洁员内心自然很不爽。所以,她们私下里密谋给林嫂点儿颜色看看。

这天刚好厕所用的消毒液没了,大家一致推荐林嫂去找保管“瓜师傅”去拿,她问大伙儿瓜师傅是不是真的姓瓜,大伙儿异口同声道:“瓜师傅,瓜师傅当然姓瓜了”。于是她惴惴不安走进瓜师傅办公室,嗫嚅着说:“瓜师傅,我们用的84消毒液没了,需要领一壶”。

瓜师傅盯着林嫂的眼睛眨巴眨巴,脸上满是不悦。少顷,瓜师傅问:“谁让你这样叫我的?去把你们主管叫来”。林嫂这才觉得自己可能闯祸了。后来主管和保管员解释半天:她初来乍到不懂规矩,都是我没向她讲清楚,你大人有大量就别和她计较了……这事才算过去。

后来她才知道,所谓的瓜师傅并非姓瓜,只是因为他满头乌发过早地夭折,只剩下一片光光的不毛地,像颗东瓜,因此,大伙便暗地里叫他老瓜或瓜师傅,其实他姓杨。

这件事情之后,林嫂说话干活更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总感觉周围处处是陷阱,人人都在嘲笑她,她们的目光如箭,从不同方向射向自己。她一直想不明白,自己初来乍到,不曾得罪过任何人,她们为何要为难于她,她们也算是在北京市生活过的文明人,怎么思想觉悟还不如我一个山野村妇。

即使林嫂平日里谨言慎行,还是被别人的暗箭中伤。

那是星期一上午,按照上级要求,每个星期一都要用酒精进行彻底消毒,平时她们都用抹布蘸酒精擦拭门窗,从而达到消毒目的。可那天她擦拭后,双手像开水烫伤一样疼痛。她吓得去问主管,主管见她双手红肿的样子一看便知是被液体灼伤了,于是林嫂又引主管去检查她消毒用的酒精。主管拧开盖放在鼻子下一闻,好像有一丢丢84消毒液的气味。被掩盖在酒精味道中,如果不仔细闻,一般人还真闻不岀来。一个五升的酒精壶,如果加入适量的84消毒液,既看不岀容量的变化,也闻不岀气味的微小差异,但足以将人的皮肤灼伤,看来定是保洁内部人员所为。

对于上次事,庆红为了全体员工的团结,采取了原谅和息事宁人,但这一次他决不姑息,他一定要严惩肇事者。

下午机关人员下班后,庆红马上招集全体保洁人员开会。不过,开会之前他先上街买了一瓶止烫伤的药膏给林嫂涂上。

晚上八点多在食堂的餐厅内,开会的人都到齐后,庆红让林嫂站在最前边伸出手,立刻,八个人的目光都望向林嫂的手——发亮而通红如胡萝卜一样的手指。然后庆红把目光投向下面八个保洁人员,他的目光如X光在八个保洁中间扫过两遍,然后问:“大家谁知道林嫂的手怎么了?”下面鸦雀无声,大家都低头沉默着。

庆红气愤地说:“你们平时不是很能说吗?现在怎么哑巴了?”庆红把目光转向李姐,“李大姐,你知道林嫂的手怎么了吗?”

李姐两眼盯着林嫂的手,像是在欣赏一件艺术品,片刻后慢吞吞地说:“我看像是受伤了”。

庆红说:“我知道受伤了,我是问你怎么受的伤?”

李姐摇头说:“不知道,不知道,我真不知道”。

庆红又把目光转向丁姐:“丁姐,你知道吗?”

丁姐眼睛溜溜一转说:“手长在她身上,我怎么会知道”。

庆红用鹰一样的目光扫视一周说:“既然你们都不愿意说,也好,下个月工资每人扣一百,作为林嫂的医药费和误工费,散会”。

丁姐不服气地说:“凭什么?她的手受伤为什么由我们来赔?”

庆红愤怒地说:“怎么着,要不拨打110让警方来处理。”

丁姐闻听此言迟疑地低下头。

庆红见她们一个个达拉着脑袋,气犹未消说:“上一次你们联手整林嫂,我为了不影响大家团结,没有追究你们的责任,可你们不但不知悔改,而且变本加厉,这次我决不姑息,林嫂,从明天开始你就甭干活了,啥时候手好了,啥时候再干,散会。”

大家刚准备转身离开,林嫂突然说话了:“等一下,主管我能说几句吗?”

大家都把目光转向林嫂,有人气愤,有人疑惑,有人懊恼。不管是气愤的还是疑惑的都不怀好意怒视着林嫂,好像再说“你还没完没了啦,我们都被扣工资了你还想怎样?”

林嫂慢慢伸出手对庆红说:“主管,我的手戴上手套可以干活,只要不沾水,我注意着点儿,没问题的,你就别扣大伙工资了,大家从大老远到这里打工不容易,一百块钱快抵我们两天工资了,我也不要误工费和医疗费了,你也甭扣大伙工资了,你看行吗?”

林嫂的一番话使得包括主管在内的一伙人都愣住了,接着都用诧异的目光审视着这位土里土气的陕北妇女,好像不认识一样。是的,也许她们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林嫂,她们只看到林嫂俗气甚至土气的外貌,从未见过林嫂土气的外貌包装下那颗高贵的灵魂。

也许是岀于对弱者的同情,也许被林嫂的人格魅力震撼。从这件事以后,大伙对林嫂的态度有了彻底改变。林嫂提水时,李姐怕她的伤口裂开赶紧过去帮她提过;丁姐也把自己的皮手套拿给林嫂,以免干活沾水而影响伤口……只是背地里,大伙还称她“傻帽”。

时间如水缓缓流过,从来时的杨柳依依,到如今的雨雪霏霏,弹指间刘嫂己在北京打工快半年了,和大伙的关系也由原来的格格不入,到现在的水乳交融,亲如姊妹。其间,林嫂用她的热忱、厚道、宽容逐渐赢得大伙的尊敬。

这天早晨,林嫂像往常一样,早早便起床了。推门一看,眼前白茫茫一片,也不知道夜里啥时候下雪了,足足有三公分厚。林嫂寻思着趁大家没有起床,尽快把雪扫一下,免得一会儿大家起床了,踩得到处都是雪脚印。

林嫂挥舞着扫把只顾专心扫雪,突然脚下一滑重重摔向地面,岀于本能的反应,林嫂丢掉扫把两手往后一撑,只听“咯”的一声,林嫂顿觉右手腕钻心的疼痛,她想用手支撑着慢慢站起来,可她发现右手再也不能着地,左手也不敢用太大的力。她坐在地上双腿弯曲想不用手慢慢站起来,可因为地面太滑,好几次都没成功,她仔细一瞧才发现雪的下面有一层薄冰,可能昨晚有人把水泼这里了。不得已她只能慢慢翻转身,用胳膊肘撑地,双腿弯曲,像一只爬着的青蛙,就在她想用力爬起时,丁姐不知啥时候站在门口,用讥讽的口气说:“哟!林嫂,你爬在地上练啥功呢?”

林嫂抬起头咬牙说:“快来扶我一把”,丁姐见林嫂呲牙咧嘴的模样不像在演戏,便赶紧冲过去,林嫂提醒一句“慢点儿这里有冰,”丁姐才放慢脚步,稳稳将林嫂扶起。此时,大部分人都已起床,看着林嫂肿的发亮的手腕,大家纷纷劝说林嫂快些去医院。有人说让主管带你去医院,这属于工伤,应该公司岀钱;有人说这不在上班时间公司不给报销;有人则说不管公司给不给报销,先去医院拍片子检查一下才是当务之急……

林嫂看着红肿的手腕自语道“拍片子那得多少钱呐?唉!我真笨,我真笨。”

李姐见林嫂踟蹰的样子,知道林嫂在为钱而为难。便低声问:“林嫂,是不是没钱呀?我先给你拿二三百吧”。

没等林嫂回答,丁姐便在一边开玩笑说:“林嫂每月就剩下一包买卫生纸的钱,其余好像都寄回家了吧!”

“啥时候了,还有心情开玩笑”,不知什么时候主管已站在门口。他走向林嫂说:“大家都去干活吧,我陪林嫂去一趟医院”。

医院里,医生拿着X光照片对着灯光仔细看着,林嫂坐在医生面前心脏也扑通扑通跳着。她闭上眼睛默默祈祷千万别检查岀个好歹来,我上有老下有小都指望着我呢,我不能病,也不敢病呀!求求您了观世音菩萨,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没有大问题”医生肯定地说,林嫂惊喜地睁开眼睛,激动地说:“是吗医生?”

“是没什么大问题,轻微骨裂,我给你开些去疼消肿的药,回去休息两三个月就没事了,”医生停顿一下又强调说,“记住了,休息期间千万不能干活”。

林嫂听闻此言,那颗激动的心立刻又像是被浇了两盆冷水,哇凉哇凉啊!接着狐疑地问医生“是休息两三个月吗?”

“对呀,有问题吗?再说一遍,休息时间不能干活,记住了吗?”医生又重复强调了一遍。

林嫂嘴上答应记住了,内心却哭喊“两三个月不干活,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林嫂闷闷不乐跟着主管走岀医院大门,说:“主管,你给我垫付的医药费,月底发了工资我就给你,只是要让我休息俩仨月,我可做不到,俩仨月不挣钱,让我儿子和我妈喝西北风呀!”

庆红平静地说:“医药费你先别着急给我,我向王经理申请一下,尽量让公司给你报了,只是你休息期间的工资怕是挣不到了”。

“谁说我要休息了,我右手骨裂了,左手又没事,一只手我照样可以干,遇到重活非得两只手干时,我可以找姊妹们帮忙呀!”林嫂马上接话说。

庆红说:“你怎么刚岀医院大门就忘记医生的话了,两个月内绝对不能干活,否则,你的骨裂将永远难以愈合”。

“医生的话不能不听,但也不能全听,他们的话多数是吓唬人的”林嫂辩解说。

庆红诲人不倦的劝说:“医生的话也许有些言过其实,但X光的照片不会哄人吧,老百姓不是有句话叫伤筯动骨一百天嘛!如果你不休息光吃药肯定是不行的,我知道你家里的情况,我也知道钱的重要,但身体才是挣钱的本钱。你想过没有,如果你现在不休息,万一留下后遗症,怕是你往后的半辈子都不能干活,你再考虑一下”。

林嫂沮丧地说:“主管,你讲的这些道理我也懂,可是两个月不挣一分钱,我儿子的生活费怎办?我母亲的医药费怎办?”

“钱的事我们可以再想其它办法,毕竟身体才是第一位的”庆红说。

林嫂无奈地说:“回去我再考虑考虑”。

他们俩回到单位已是下午两点多钟,别的同事都已干活去了,电饭锅里的大米还给他们保着温,这让林嫂内心得到少许安慰,不管现实怎样残酷,总还有人惦记着自己的温饱,林嫂欣慰地去拿碗吃饭,就在林嫂习惯性用右手拿碗时,手腕一阵宛心之疼,随着林嫂一声惨叫,碗也重重丢到地上,幸好是铁碗,在地板上蹦哒两下后,稳稳的站在地上,如果换作瓷碗或玻璃碗,恐怕早已粉身碎骨了。

林嫂慢慢蹲下身,用左手把碗筷拿起,放到锅台上,正要用左手操米饭,庆红一个健步上来抓住饭铲说:“你左手操饭不方便,让我来为你操吧”。

林嫂倔强地说:“还是我自己锻炼一下吧!两个月时间总不能让别人一直为我操饭吧”。

庆红把饭铲交给林嫂,说一句小心些便端了碗到宿舍吃饭了,林嫂拿着饭铲生搬硬套,经过数次努力才把米饭操满,然后端着米饭回到宿舍放在桌子上。同事都上班了,偌大的宿舍就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林嫂用左手拿筷子显得很僵硬,一口饭往往两三下都喂不到嘴里,吃着吃着林嫂的泪水不自觉得噙满眼眶。

每一个羁旅异乡的灵魂都是孤独的,如一只落单的雁,无时无刻不在眷恋着故乡,尤其是无助和受伤的时候,恨不得抛下手上的一切,立刻飞回故乡的怀抱。

林嫂嘴嚼着大米,思绪却飞回故乡。她想起母亲锄草时佝偻的背影,以及望着自己离开时殷切的眼神;她想起儿子在学校为了节约一本参考资料的钱,而吃了两个星期的白水泡馍……唉!都怪自己太笨了,太不小心了。不行,即使借钱我也不能让他们两个受罪,我已经欠他们太多了,以后决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受罪,决不能。

下午,同事们下班回来,一进门便问林嫂检查结果怎样,林嫂说:“轻微骨裂”。

丁姐说:“骨裂?这下好了,你尽管好好休息,至少休息他三个月,让那二饼老板彻彻底底,痛痛快快放一回血,让他平时抠里巴几的”。

林嫂说:“好什么好,我都快愁死了,医生让至少休息两个月,主管说了,休息期间一分钱工资没有,我都不知道这两个月,我儿子的生活费和我母亲的医药费怎么解决!”

“不会吧!”丁姐瞪着疑惑的眼睛说,“这是工伤,怎么会没工资呢?”

林嫂说:“主管说了,这不是上班时间内受的伤,不能算作工伤”。

“什么?这不是欺负人吗?”李姐也打抱不平说。

大伙又开始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有人说只要在打工期间受的伤就是工伤。

有的说只有在上班时间内受的伤才能算作工伤。

还有人建议联名上书总公司,让总公司赔偿。

林嫂也在一边说话了:“谢谢大家,谢谢大家的支持,咱们主管已经说了,他向王经理申请过了,王经理说,能把我的三百块医药费报了,那就是最好的效果,至于休息两个月的工资根本不可能,如果大家想帮我,就在发工资后借点钱给我,先把我儿子下个月的生活费交了,谢谢了,谢谢了。”说完林嫂向大家深深躹了一躬。

李姐说:“没问题,大家走到一起打工,本来就是缘份,互相帮助那是必须的,我先给你拿三百,发了工资再加二百”。

“谢谢李姐,谢谢李姐”林嫂不住的点头致谢,激动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其它姊妹们也不含糊,纷纷答应月底发了工资一定帮忙。

刚休息两三天林嫂觉得还挺好,来北京好几个月了,天天上班,从来没有去外面逛过,这几天正好岀去转转。尽管同事们笑话她是一分钱不花——穷逛。但她却不以为然,她觉得逛街并不需要非得到超市花多少钱,或去饭店品尝多少美食,又或者到一些娱乐场所去寻找一些不疼不痒的刺激。她认为,只要走在大街上看着行色匆匆的人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从自己身边走过,或神情飞扬,昂首阔步;或苦思冥想,临深履薄。内心感觉就很美,很畅亮。也许林嫂从小一直生活在山里的缘故,走在北京的大街上,觉得啥都新奇,矗立的高楼,如水的车流,拥挤的人流都让她久久驻足。

这样过了三四天,近处的两条街都逛好几遍了,渐渐地沒有了新鲜感,而太远的地方她又舍不得花钱坐公交,于是她又想到了干活。唉!生而为人天生就得干活,怪不得马克思说“劳动创造了人类”,这要是让我天天坐着没病也得坐出毛病来。于是她开始在宿舍周围转圈,想寻找一个适合自己一只手干的活。在转过两圈后,她发现除了用一把小笤帚打扫一下院子里零星的树叶外,似乎沒有她能干的活。在扫过三遍后,她又到厨房帮忙,其实她知道自己干不了什么大活,只是觉得一个人待在宿舍太无聊,想找人说说话而已。

这样的日子好不容易熬过了二十多天,林嫂的手腕也基本消肿了,不干活时也不怎么疼了,林嫂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不行,下个月我必须上班,我再也坐不住了”她这样想过两次后,便决定去找主管申请下个月恢复她的工作。主管看她决绝的样子,又看看她消肿的手说:“既然你已决定,我也不想再说什么,不过,你得记住了,你的手还没完全愈合,干活时不能太免强自己,需要帮忙时就让同事搭把手,在家靠父母,岀门靠朋友嘛!不要遇事总自己扛”。

老天似乎故意和林嫂作对,她刚上班两天又下一夜大雪。吃过早饭,主管安排大家一起扫雪,林嫂挑了一把把子长的扫把,她把扫把头部夹在右腋窝下,再用左手握住扫把中间,一下一下扭动着身子。夹杂在一群人中间,没有人会注意你是怎么扫的,况且林嫂干的也不比其它人慢,一场大雪就这样对付过去了。

时间在忙碌中悄然而逝,弹指间又到了一年中最后一月,林嫂的手在自己精心呵护下也彻底康复。不过林嫂在庆幸自己手腕恢复的同时也范起愁来,因为腊月一过就是春节了。春节对于全国的绝大多数人也许是欢欣鼓舞值得庆幸的日子。可对于林嫂来说,春节就是一场消费,把自己一年省吃俭用的钱都花出去,更要命的是春节过后,儿子的学费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得她想办法,而她区区一个弱女子又没法生岀钱来,唉!愁人。

这天晚上吃过饭,林嫂去超市买牙膏,在路过一家饭店时,发现门口挂一牌子,上写“招聘兼职人员”六个大字,后来走到超市门口发现也挂一个牌子,上写同样六个大字“招聘兼职人员”。虽然林嫂不认字,可她发现两个牌子上的字长相差不多,便问超市服务员这几个字是啥意思,服务员告诉林嫂这六个字是招聘兼职人员,林嫂又问兼职人员是干啥的,服务员告诉林嫂:兼职人员就是你啥时候有时间啥时候来干活,干一小时给一小时工资,你啥时候不干了啥时候给你结算工资。林嫂听后内心一阵窃喜,想不到北京还有这样的工作。

林嫂兴奋地问:“小姑娘,你们这里晚上可以兼职吗?一小时多少钱?”

“当然可以,我们这里一小时十块钱”服务员回答。

“谢谢你小姑娘,我回去考虑一下”林嫂说完兴奋地离开了。不过她没有回宿舍,而是回到来时路过的那家饭店,她想了解一下这里兼职一小时多少钱,她想找一个工资高一点的兼职,年底了她想尽量多挣些钱回去,让儿子和母亲开开心心过个春节。

她刚进饭店,服务员便笑盈盈走上前来,问她需要吃点啥。林嫂说:“我不是来吃饭的”然后指指门口的牌子说,“你们还招兼职人员吗?”

服务员说:“正好还缺一个洗碗工你干吗?”

林嫂说:“当然干了,我在家里每天洗碗洗菜,这活我太熟悉了”。

服务员又问:“你是中午兼职还是晚上兼职?”

林嫂回答:“晚上,最好是七点以后”。

服务员说:“那你就干八点到十二点吧,每小时十五元,你啥时候不干了,啥时候给你结算工资”。

林嫂说:“我明晚就来上班行吗?”

在听完服务员亲切的答复后,林嫂激动的往宿舍走去。边走边想:真是天无绝人之路,这北京城就是不一样,只要你努力,只要你勤快,随处有活儿干,随时能赚钱,怪不得那么多人都争着抢着往北京挤。

林嫂刚进宿舍门,李姐就问她买的牙膏呢,她摸摸口袋若无其事地说:“明天再买”,然后坐在李姐床上神秘地说:“李姐,我今晚找了一份兼职,你干吗?”

李姐说:“咱们这里好像不让兼职,我来这里两年了都沒见人干过兼职,再说我们一天在这里干十多个小时,再去兼职,你的身体能顶得住吗?”

林嫂说:“为了儿子的学费只能全力以赴了,干一个月就过年了,我的身体应该没问题。我现在担心该不该和主管说一声”。

李姐说:“我觉得应该说一下,你要干一个月,又不是一天两天,如果被主管发现反而更被动”。

林嫂说:“如果我和他说了,他不让兼职怎么办?这个职我是兼定了,一晚上六十呢,抵住咱们一天的工资了”。

李姐沉思片刻说:“公司不让我们兼职,无非是怕我们在外边岀什么意外,要不你给主管写一份保证书,就说在外兼职期间岀了任何意外与公司无关,看主管啥意思?”

林嫂说:“就是在饭店抹抹盘子洗洗菜能出啥意外?”

李姐说:“这就是个程序问题,万一要是出点啥意外呢?主管向上级也好有个交代,不是吗?”

林嫂说:“又得麻烦主管给我写保证书了,唉!人这一辈子不认字可真不行,简直就等于是个睁眼瞎”。说完林嫂便从李姐床上站起身找主管去了。

正如李姐所料,主管给林嫂写了一份保证书,由林嫂摁了手印。然后主管又交代:原则上公司是不让兼职的,可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今天也为你破例一回,不过你一人在外边可得注意安全,千万别岀什么意外,争取让这份保证书成为一张费纸。

林嫂向主管鞠躬致谢后,便独自走岀主管宿舍,从此走上一条打两份工的艰辛之路。

林嫂像一个上紧发条的钟表,在机关和饭店之间摆动。每天十四小时的工作量,要是换了别人可能撑不住三天。可林嫂毕竟是从风雨时空走岀的乡村妇女,比这累比这脏的活以前都干过,可谓久经风雨不知寒。

在十几天后,林嫂就显得有些精疲力竭了。这天中午吃饭时,林嫂端着碗,手一边往嘴里送饭,眼睛却不自觉地打起瞌睡。李姐在一边提醒道:“林嫂,碗掉了。”

林嫂猛然惊醒,看着摇摇欲坠的碗已有汤汁喷涌而出,林嫂马上把碗瑞好,自言自语一句“我今天是怎么了”,然后继续吃饭。

李姐在旁边小声说:“林嫂,实在顶不住就别兼职了。”

没等林嫂回答,丁姐就在一边打趣道:“林嫂,饭店老板知道你在这里刷厕所吗?”

林嫂说:“别看我的手是刷厕所的,我洗岀的菜他们吃得乖香。”

大伙一阵哄笑,林嫂此时也没了睡意,她咽下一口饭对大伙说:“北京人就是有钱呐!昨晚有两个小年轻人,在我们饭店点了四个菜,都是硬菜呐,花了四五百呐,结过你猜怎么着?吃了不到一半扔下就走了,有一个菜干脆一口没吃”。

林嫂话音刚落,丁姐就插话说:“后来你立马冲上去吃了?”

林嫂说:“没有,一个服务员端给我吃的”。

林嫂吃一口饭接着说:“她们在饭店经常吃,都不稀罕了,两大盘肉呐,让我一个人全报销了,直到现在肚子还不饿呢!”

丁姐说:“那你下一次给我们也带点回来,让我们也提前过过年”。

林嫂说:“没问题,没问题,你们就擎好吧!”

玩笑归玩笑,在吃过饭后林嫂还是疲乏得两腿发飘,搁下碗便匆匆瞌睡去了。中午一小时休息时间于林嫂可谓弥足珍贵。

很多时候不得不承认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每次同事见她精疲力竭回到宿舍,总有好心的同事劝她放弃,身体才是第一要事。此时林嫂总是报以一笑不置可否。林嫂就这样默默坚持着,坚持着,居然也坚持到春节放假。

春节前几天,也可能好多外地人放假回家了,也许是太忙了沒时间去饭店,林嫂所在饭店的生意突然冷清下来。这样又过了两天的一个夜里,林嫂刚到饭店,老板把林嫂叫到办公室,为林嫂结算了工资,并说:“林嫂,你是个很勤奋的人,踏实又吃苦,希望你春节过后继续来上班,明天饭店就要放假,你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说完转身从后边拿出一个食品袋递给林嫂,说:“这是咱们饭店剩下的莱,大家一人分几斤回家过年,希望你不要嫌弃”。

林嫂感激地接过袋子,说了声谢谢老板,又向老板深鞠一躬才转身离开了饭店。

林嫂装着厚厚的一沓钱,心里充满欣慰和满足,觉得这一月吃的苦,流的汉都是那么值得,那么让人快慰。

林嫂回到宿舍,发现大伙都还没睡,大伙也好奇地看着林嫂问:“怎么今晚这么早回来?”

林嫂兴奋地说:“放假了,这是老板给的奖励,你们猜是啥?”

大伙摇头,林嫂一边打开食品袋,一边说:“其实我也不知道。”

林嫂解开大食品袋,里边又装几个小食品袋,她依次一一解开,有鸭脖、有鸡腿、还有鹅掌……

林嫂说:“你们先吃着,把大伙都叫来,把主管也叫来,我岀去买瓶酒,今晚大伙热闹热闹,就当我请客了。”

李姐一把拽住林嫂说:“我们都不会喝酒,你别浪费那钱,你请客大伙高兴,你挣钱大伙更高兴,可你不能把老板给你这点奖励都让我们吃了,我们大伙一人吃一个,剩下的都给你儿子带回家,一老一少在家多不容易!”

林嫂说:“李姐,酒不买可以,但这些吃的我绝不能带回去,这么远的路,多累呀!我到家再给他们买,你们先吃着,我去把主管叫来。”

当林嫂和主管走进宿舍时,刚好碰到丁姐提着两瓶红酒回来。进门就冲大伙嚷嚷:“光有菜没有酒怎么能行,再过两天我们也要放假,今天晚上就把林嫂的菜当作大家彼此饯行吧,人家有钱人天天吃鸡鱼、喝红酒,咱们虽然沒钱,一年喝一杯红酒还是可以的,大家都拿碗”。

于是丁姐把酒瓶拧开,给大伙一人倒了一杯,十个人两瓶酒,估模着给大伙平均分开。

那天晚上可能是林嫂在北京打工以来最开心的一晚。大家推心置腹交谈着,彼此都展现出人性的善良。大家畅说着在北京打工的酸甜苦辣,又畅想着春节过后的一些梦想。说到春节过后,大家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因为她们中间有几个人春节过后将不会来了,过两天放假了,今生可能都难再见一面。

李姐坐在林嫂的床上,拉着林嫂的手说:“明年我就不来了,儿媳妇春节后要生孩子,我就要当奶奶了,我得在家照看孙子,明年如果你还来北京打工,如果路过我们河北一定到我家来坐坐。”

林嫂说:“一定去,一定去。我家儿子正上中学,我且得几年工要打。”

她们俩相谈正欢,丁姐端着酒走过来对林嫂说:“林嫂,我今天必须敬你一杯,你刚来时我们都看不惯你,三番两次捉弄你,对不起了!”

林嫂站起来激动地说:“那都是陈年旧事,不提了,不提了,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说完,俩人像《水浒》上的绿林好汉一样把碗碰在一起,然后各自呡了一小口。

丁姐又转向李姐说:“李姐,听你刚才说明年不计划来了。唉!也好,但凡有些办法谁愿意背井离乡跑这么远来挣钱!来,祝你不管在哪里都活的好好的。”

林嫂也举起碗说:“不管来不来,不管在哪里,我们永远都是好姐妹,来咱仨人碰一个。”

有人说,四十岁的男人就是一场狂欢的盛宴,每次推杯换盏,把酒临风,一饮而尽的是悲欣交织的泪水。其实在外打工的中年女人又何尝不是。

时间在指间悄然遁去。弹指间林嫂在北京已步入第三个年头。这天林嫂正在厕所用铁丝疏通下水管,主管突然打电话过来让她去一趟办公室。她摘下手套,在水龙头上洗一把手匆匆向主管办公室走去。刚进门主管就激动地说:“有好消息告诉你,公司领导计划调我到别的项目去管理,这里主管将由你担任。好好干,不要让公司领导失望。”

林嫂有些吃惊地说:“我能行吗!主管,不怕你笑话,活了四十多岁,我从来没当过什么官,就连生产队小队长都没当过”。

庆红说:“这哪里是什么官,充其量就算个小队长——带头干活的小队长”。

林嫂说:“让我带头干活沒问题,但是你要让我管理大家,我怕管理不好”。

庆红说:“沒事的,我下一月才走,我会慢慢教你,只要你自己以身作则,大家自然会从内心臣服于你,接下来你自然就好管理了”。

林嫂说:“行吧,那我就试试看”。

这天晚上,刚吃完饭林嫂就情不自禁給儿子打电话,她想把这份喜悦第一时间与自己最亲的人分享。电话刚接通,林嫂就喜笑颜开告诉儿子:“儿子,妈告诉你个好消息,妈要当主管了,就相当于咱们生产队队长,官虽不大,可这是妈活了四十多岁第一次当官,我们这里的十个保洁员都得听妈领导。怎么样?高兴吧?”

林嫂在这头兴高采烈讲了半天,电话那头却沉默无语。林嫂看看手机上的信号显示说:“满格呀,怎不回话呢,儿子,儿子,能听到吗?”

片刻的沉寂后,电话里突然传来儿子呜呜的哭声,这让林嫂很是摸不着头脑。脸上的喜悦一扫而光,一种不祥的预兆袭上心头。她安慰儿子说:“儿子,你先别哭,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妈。”

儿子哭着诉说:“咱们家……昨天下雨……外婆不小心……摔倒了,现在……连床都……下不了啦……呜……呜……”

儿子的一句话于林嫂无异于晴天霹雳,她顿感头晕目眩,她闭上眼睛敛声屏气,镇定刹那后,林嫂劝慰儿子说:“儿子,别怕,妈这就回去”,说罢豆大的泪珠从眼眶滚落。

就这样,林嫂带着几分遗憾,带着几分酸楚,落寞地离开北京。

经医院确珍,林嫂母亲左腿粉碎性骨折,右腿骨裂,由于年岁已高很难恢复,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岁月母亲只能在轮椅上度过了。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横祸,林嫂感到从未有过的茫然无措。北京是肯定不能去了,可儿子的学费生活费怎么办!母亲的医药费营养费怎么办!单凭这几亩薄地绝对是不行的,我该怎么办呀!怎么办呀!

在经过两个不眠之夜后,林嫂决定到镇上碰碰运气。随着经济的发展,镇上的超市和饭店也是星罗棋布,也许有的店需要帮手呢?虽然这里的工资比北京低很多,可面对如此羸弱的家境,也算是一笔不小的收入,自己省着点花,也能勉强糊口。

林嫂挨着镇上的街道一家家饭店,一个个超市问过去。这里的饭店和超市规模都不大,两口子或一家子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帮手。快中午时,林嫂不得不无功而返,家里的母亲还等着她做饭呢!

林嫂泄气地走岀小镇三四百米的地方处,发现在路右侧五十米远的地方,有人正在盖房子,她想盖房子这么大工程,多一人少一人都能干,或许有用人的地方,于是她从路边的一个岔路口走过去。

到近处才发现这一工程占地面积还不小,在高处的架板上站着四个人都手提铲刀正在忙着砌砖,看样子都是大工。下面七八个人正在忙着搬砖,拉沙子,和水泥……也都干得热火朝天。林嫂走近了问:“师傅,你们这是在盖什么房子?”

站在高处的一个大工说:“盖鸡房,你有什么事儿吗?”

林嫂说:“你们这里还要小工吗?”

那大工说:“要呀,是谁要干?”

林嫂回答:“我呀”。

那大工上下打量一番林嫂,满脸的鄙夷之色,似乎在说:这都是男人干的事,你一介女流能行吗?

林嫂也看岀了大工的心事,她挺一下胸说:“你们可以让我先试用一段时间,看我能行就让我留下,看我不行就打发我回家,你们看怎么样?”

大工转头对另一个正在砌砖的中年人说:“头儿,说句话呀,你看怎样?”

中年人抬头打量一眼林嫂问:“你是哪个村的?我们这里不管吃住,你每天都得回家吃饭,试用期一个月,每天40元,过了试用期和他们一样,每天60元,你看能行,明天就来上班,如果觉得不行,其它免谈”。

见包工头这么通快,林嫂也没拖沓,当即答应明天上班。

从此,林嫂成为这群建筑工人中唯一的女性。早晨四五点就起床,做饭吃饭照顾母亲上厕所等,然后骑车去工地上班。中午下班回家,又是做饭吃饭照顾母亲上厕所,这一切结束后,又到了上班时间。

建筑工人在全国可谓最脏最累的活,许多男人都视为畏途,而林嫂却在建筑工地上一干就是三四年,直到那次意外事故的发生。

其实那次小小的意外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也许不算啥,或者根本不会发生。林嫂在拉沙子时脚下一滑摔了一跤,由于用力过猛,膝盖重重碰在地上。本来她以为就是磕碰一下疼两天就没事了,于是爬起来继续干活,当她再次拉着沙子准备前进时,才发现右腿已不能用力,就连直立都疼痛难忍,不得己才到镇上的医院进一步检查,医生用手摸摸变得乌青的膝盖,见林嫂疼的直冒汗,知道问题不会那么简单,于是建议林嫂到县城的大医院拍个片子。

在县城医院,林嫂看着医生拿着片子对着灯光的样子,不觉想起几年前在北京医院的情景,只是身边没有主管,没有李姐,也没有丁姐,只有孤独的自己,唉!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样了?是否也和现在的自己一样,忍疼对抗着生活?……要不给儿子打个电话吧!儿子就在医院对面的县城一中,可是又一想,儿子明年就要高考了,今年是儿子备战高考的关键一年。人家别的条件好的家庭都在学校附近租了学区房,并且有专人照顾孩子的学习,自己没有能力为儿子租房子,已经很对不起儿子了,现在再让儿子来照顾自己,我真的做不到。

看着医生凝重的表情,林嫂的心又开始扑通扑通狂跳,此时她好怕在北京的历史重演,看了一阵后,医生说:“膝盖骨骨折,必须尽快手术,明天让家属带你去市医院手术吧,我给你开转院证,到了那里就能直接住院”。

林嫂问:“医生,这样的手术大概得多少钱?”

医生回答:“两三万吧”。

林嫂又问:“如果不做手术,以后会怎样呢?”

医生疑惑地眨眨眼说:“你是什么意思?想放弃治疗吗?是不是缺钱呀?把你家属叫来,我和他谈谈。”

林嫂有些激动地说:“我没什么家属也没什么亲人,你就告诉我不手术会怎样?会不会死?”

医生说:“死肯定不至于,怕是这条腿往后就不能岀大力了”。

林嫂沉重地说:“谢谢你了医生,我知道了”。说完一瘸一拐岀去了。

林嫂回到家里啥也没干也不能干,她想好好休息两天,多陪陪母亲,也认真考虑一下未来几年的打算,以及这个风雨飘摇的家将何去何从。

在经过深思熟虑后,林嫂还是决定放弃治疗。两三万块钱,差不多够儿子两年学费了,大不了我找一个轻一点的活儿,说不定过些日子,膝盖就自愈了呢,就如前些年在北京一样,吃些止痛消炎药,两个月下来不也完全治愈了吗?

在家吃过几天止痛药后,疼痛稍有减轻,林嫂又在一家养殖场找到一份喂鸡的工作,虽然每天也得用车运送饲料,但那些饲料比起水泥和砖头总要轻许多。况且也没有人在屁股后边追着干,只要一天喂够两遍,迟点早点都无关紧要,畜牲终究比人好伺候。

时间悄无声息地匆匆走过,很快又到了年末,天气也进入数九寒天——一年中的最冷时节。这天和往常一样,林嫂照顾母亲吃过饭便赶往鸡场上班。在快中午的时候,天空飘飘洒洒下起了雪花,这让林嫂不由得担心起家里的母亲,干活的速度也自然加快,终于,她提前把活儿干完和老板请过假便急忙往家赶。

雪越下越大,当她骑着自行车跌跌撞撞赶回家时,还是迟了一步,她走进院子里一眼就看见家门口雪地里那条通往厕所的轮椅轨辙。此刻,她的内心隐约升起一种不祥之兆,尽管她的腿脚不很利索,但还是三步并作两步忍痛走进厕所,眼前的一幕如一张清晰的照片永远定格在她脑海里:母亲躺在茅坑边,一手抓着轮椅一手撑着地,只是已经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办完母亲的后事,林嫂还没来得及痛苦,新年——春节又向她步步逼近了。虽然老人们常说“年好过节好过日子难过”,可她觉得新年里她可以旧衣烂裳甚至可以穿她喂鸡时的工作服,但儿子不行,儿子还年轻,她不能因为儿子穿着破旧而让班里同学瞧不起。再说,儿子还有半年就要高考了,这半年里各种参考资料和星期天的补课费肯定也少不了,她必须为活着的人而拼命,而没有时间为逝去的母亲而痛哭,尽管每天夜里她总是泪染成殇。

把所有苦难埋入心底,林嫂又骑着自行车在瑟瑟寒风中向养殖场走去。自从母亲走后,林嫂似乎工作更加努力了,每天定时定量给鸡喂食,就像照顾自己的家人一样,哪只鸡食欲不振了,哪只鸡几天没下蛋了,她都会把鸡抱岀来单独关照,无论是喂药还是打针她都精心护理。只是她从此多了一个习惯,总喜欢一个人对着鸡自言自语,有时候甚至能和鸡说话十多分钟而不自觉。

半年后,儿子顺利考入国内一所知名大学。看着儿子红红的入学通知书,林嫂露出了久违的笑容,也流下喜悦的泪水。在这个支离破碎举步维艰的家庭,已经很久没有笑声了。笑声似乎已经成了这个时代中年人的稀缺品,更是林嫂家里百年难遇的珍宝。

儿子考上大学就意着需要更加昂贵的学费,在那个小小的养殖场喂鸡已远远不够一个大学生的日常开销,于是林嫂又想到去北京打工。北京虽然远了些,可那里工资毕竟比家乡高岀许多,再说现在母亲已故,儿子也要到更远的外地读书,家乡已经没有什么让她牵挂的了。

把儿子送上火车,林嫂便义无反顾踏上开往北京的列车。看着窗外飞驰的山峦和被迅速抛在身后的家乡,林嫂不觉想起第一次去北京的时候,自己穿得土里土气,背着尼龙袋子,如盲流一般,她又想起主管让自己填写劳务合同时,自己拿着合同书豆大的字不识一个时的尴尬。她又想起李姐和丁姐,也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想着想着又想到自己这两年的生活,如坐过山车一样,被生活抛得高高又重重摔在地上,几度沉浮,几番挣扎,数次近乎失去生之勇气……唉!明天即使到了北京,看到自己“尘满面,鬓如霜”的尊容,怕也是相逢不相识吧!

尽管三四年的时间北京的变化也不小,可林嫂还是凭着记忆不太费力就找到原来打工的地方。

看着和初次见面判若云泥的林树苗,主管庆红吃惊地问:“林嫂,我记得你今年不到五十岁吧?”

庆红还像以前一样称她林嫂。

“不到呢,不到呢,我才四十八岁”,林嫂忙解释道,“农村人显老,不过我身体好,你看”说完林嫂伸伸胳膊蹬蹬腿给庆红演示一番。

看着林嫂蹩脚的表演,庆红赶紧叫停,生怕再蹬两下腿会摔倒在地摔岀个好歹。“行了,行了,我知道你身体好,干活儿也利索,走,我送你去宿舍。”庆红说着提起林嫂的行里袋子就往宿舍走。

林嫂小跑两步抢过自己的行里说:“主管,让我自己来吧,我认识路。”

庆红也沒客气,松手走在前面,他边走心里边嘀咕“林嫂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王经理会要她吗?可是她以前在这里打工多年,干活肯吃苦,人也实在,我不能因为她表面的形象而拒绝她吧……先干着瞧吧,王经理过来看不上再说。”

果然,周末王经理来检查工作,刚见面就问庆红:“在一楼做保洁的是林嫂吗?她的腿怎么了?”

庆红只能实话实说:“她的腿在老家干活儿摔伤了,不过干活不碍事,她擦得地板仍然是最干净的”。

“那也不行,她现在走路都费劲,万一她上下楼摔倒了,你能承担起责任吗?赶紧让她离开。”王经理决然地说。

“可她大老远来投奔我们,我们却将她拒之门外,这、这不太好吧!况且她以前在这里干的挺好,你是知道的”,庆红极力劝阻道。

“她以前干的是不错,可我们也没亏待她呀!我们都要提拔她当主管了,是她自己非要回去。”停顿一下王经理又说,“要不这样吧,联通大厦那边下一个月有人要辞职,把她调那里吧!那边上下楼有电梯,也许要好一些。”

庆红感激地说:“好的,我替林嫂谢谢王经理了”。

就这样,林嫂一个月后被调到联通大厦。走的那天,林嫂不舍地问庆红:“主管,为什么调我走?是不是我哪里做的不好?”

庆红解释说:“林嫂,你多虑了,公司领导怕你在这里上下楼梯不方便,才这么决定,联通大厦有电梯,其它条件也比这里好,工资也不比这里少。再说那里离这里也不远,如果想大伙了,坐公交半个小时就能过来。”

说这话时,庆红内心也不好受,林嫂千里迢迢来投奔自己,而自己却无力将她留下,他觉得打心里对不起林嫂。

林嫂无奈地提着行李到联通大厦来报到。那里的主管上下左右打量林嫂半天,好奇地问:“你今年六十多了吧?”

林嫂忙解释:“我今年还不到五十呢!四十八,四十八,农村人显老”,说着又从口袋拿岀身份证递向主管说:“这里是我的身份证”。

主管说:“身份证我就不看了,刚才庆红给我打电话说你干活很认真,人又勤快,让我照顾着你。这样吧!以后你就负责一楼二楼两层的厕所和走廊,”

林嫂回答:“好吧,一切听主管安排”。

在工作一段时间后,林嫂才知道,这里的保洁员每人负责一层的保洁,其中包括两个办公室,两个厕所和一个走廊,而自己本来也有两个办公室要打扫,却被换成两个厕所,林嫂悲观地认为可能是自己的形象不适合打扫办公室吧。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看脸时代,即使保洁员这样最底层的工作也要讲究外在素养和个人形象。

这里没有一个认识的人,一切都是从零开始,就如她第一次来北京打工一样,厕所内的便池也是黄迹斑驳,只是林嫂的双腿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下蹲和跪地了,虽然她也很想把那斑斑锈迹消灭得一干二净。可现在她只有望洋兴叹,无可奈何了。

通过多年的打工经验,林嫂深深懂得,一个员工要想得到老板的赏识,首先得有突岀的表现,关健时候要有为老板扛事的勇气和魄力。就如她初来时工作的机关单位,别的保洁员都无法祛除便池内的锈迹,在她手里一个星期全部搞定,自然得到主管和经理的肯定,而现在林嫂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唯泯然众人矣!

本来林嫂想着自己就这样平平淡淡、不温不火干到儿子大学毕业,可在这里干了半年后的一天,吃过早饭,林嫂准备上班时却被主管叫住了。主管向林嫂命令道:“快去收拾行李马上到别的项目”。本来林嫂还想问个究竟,为什么每次调动都拿自己开涮,可看到主管坚决的样子,知道问了也没用,他早已准备了无数个理由来搪塞。

林嫂到了新岗位才知道,同样是保洁员,却和以前两个项目存在不小的区别。前两个项目都在室内,冬天不冷夏天不热。而这里却是室外保洁,具体说就是一个大型的露天停车场,足有三个蓝球场大小,停车场北边是一排商业大楼,楼内有公司单位数十家,南边是一条马路。林嫂在这里要做的就是,每天八点钟各公司上班前必须把停车场打扫一遍,八点钟一到各公司开始上班,而林嫂开始吃早饭,吃过早饭大厦下的各家超市、商铺也开始营业。随着进岀人员的络绎不绝,停车场内的人和车也都开始多起来。而此时林嫂一天的巡逻工作也正式开始。客人离开时留下的垃圾包括:包装盒、塑料袋、烟蒂等等都是林嫂巡逻时必须清扫的。

第一天上班,林嫂就感觉岀很大的异样。早晨林嫂拿着扫把刚开门,一股寒气就向她袭来,虽然冬季已过,可寒冷的气流似乎还在初春缱绻徘徊,这是林嫂在联通大厦从未遇到过的。上班不到半个小时,十个手指就冻麻了,林嫂不得不用哈气暖手。

如果腿脚正常的人干这份工作,也许不算很累,可对林嫂却是件吃力的差事。巡逻一天下来,膝盖骨钻心的疼痛,晚上她不得不躺在床上慢慢搓揉,和她邻床的同事见她这样便问:“大姐,你是腿受伤了吗?”林嫂说没事就是有点累。

同事又说:“腿累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外边的天气一般人受不了,现在天气还算可以,如果到了夏天,三十七八度的高温,那毒辣辣的太阳能把你晒化了,我在这里干好几年了,还没见谁能熬过一个夏天,因此大家都把停车场的保洁员叫终结者”。

听同事这么说,林嫂恍然明白了什么——公司这是在变着方儿炒自己的鱿鱼。

唉!现在社会就是这么现实,那些公司老板只看你现在的价值,过去的你无论为公司做岀怎样的贡献,抑或为公司创造了怎样的辉煌,也是昨日黄花。

安照劳动法,公司或许不能无辜开除你,但可以恶心你、刁难你,逼迫你自己离开。自此,林嫂也彻底明白为什么公司总是把自己调来调去了。

可不管怎样,现在她还不能离开,儿子才上大一,还得三年多才能大学毕业,无论多么辛苦,也无论怎样坚持,她也要拼命做完这三年多。林嫂现在活着的唯一目的就是儿子,为了儿子,她可以付出一切,甚至是自己的生命。

酷热的夏天转瞬即到,林嫂的腿疼也日趋严重,以至她不得不服用大量止疼片来坚持这份工作。

林嫂以前在北京打工二三年,直到今年夏天,她才真正领教了北京夏日阳光的历害。偌大的停车场没有一处遮拦阳光的地方。愤怒的太阳肆无忌惮地把怒火倾泻在停车场,然后又通过水泥地面折射放大到空气中。置身其间,如同被架在一个无边的烤箱里,林嫂的汉水如小溪一样跌落地面,倾刻间就化为蒸气无影无踪了。林嫂不断用毛巾蘸凉水为自己降温,她不想让这里成为自己保洁生涯的“终结者”。

这天下班后,林嫂像往常一样被晒的头晕眼花,她一跛一跛走进宿舍,一头便载倒在床上不再动荡,她觉得那感觉简直比死还难受。正当她想彻彻底底痛痛快快放松一下时,邻床的同事却拿着一封信从门外走进,并冲她大喊:“大姐,你的信”。

林嫂有气无力地问:“哪里寄来的?”

同事回答上海。林嫂一听就如被注射了兴奋剂一样,激动而又费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接过信深情地捂在胸口自语道:是我儿子的信,是我儿子的信。突然又对同事说:“有事他可以打电话,为什么要写信呢?是不是我儿子岀什么事了,你快给我看一下”。说着又把信递给同事。

同事拆开信,突然一张卡片滑落,林嫂捡起一看是一张银行卡,内心更是疑惑。

同事拿岀信读到:亲爱的妈妈,告诉你两个好消息,本打算电话里告诉你,又怕电话里讲不清楚。第一个好消息是我拿到了这学期的奖学金,已存入这张卡内,虽然不多,也够你一年生活了。还有个好消息就是:我已经和一家全国知名大公司签下聘用合同,以后我在学校的一切费用将由他们公司提供。作为回报我毕业后将到他们公司效力。因此,你以后再也不用为我寄生活费了。

妈妈,你为这个家为我付出太多了,你为了供我读中学,背井离乡不远万里去北京打工;你为了外婆的医药费去建筑工地干那些男人们都望而生畏的小工;你为了我上大学的学费而放弃了做膝盖手术。唉!我当时要是知道你的膝盖需要手术,我宁愿不上大学。

妈妈,我每每想起你忍着巨痛为我的学费而苦苦挣扎,我的心就如刀割一样难受。你的爱如阳光于小草,如水于鱼儿,怕我穷尽一生也报答不及十分之一。

妈妈,我们明天就放暑假了,我想在这里找份工作,尽快攒钱为你手术,让你早日摆脱病痛折磨。

妈妈,你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虽然你生如蝼蚁,凡如草芥,但在我心目中,你足以让山河增光,与日月同辉。

妈妈,你辛苦了半辈子也该歇歇了。

读完信,宿舍的同事都忍不住流下眼泪。

写至此我突然想起一段外国歌词:一个人要仰望多少次,才能看见天空,一个人要有多少只耳朵,才能听见人们的悲泣,一个社会要牺牲多少条生命,才能知道太多的人已经死去,答案啊我的朋友,它在这风中飘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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