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河
来源 读书
作者 祈祈_
编辑 黄卿云
1
一个平常的午后，抬头寻不着太阳，困在云层里的光线照亮了云团的轮廓，明明暗暗的天空显得斑驳阴郁。
西平河的水荡起波纹，翻卷着拍打暗褐色的河滩，好像想把它知道的秘密都从河底送上来。一群西平的警察站在下游，一具河水送上来的尸体躺在潮湿的泥土地上。
死者叫陈青，西平派出所辅警。生前瘦削的身体，现在被水泡得发胀，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那张变形的脸上。对警察而言，这情形算不得可怖，每年至少能从西平河捞起来两三个死人，失足的少，自杀的多。有些发现得迟，尸身已经惨不忍睹，烂得像快要化在水里。
2
“小陈，今天咱们去整治人民街那片城中村，你就负责挨家挨户查看租户信息吧，看有没黑户。”
“哦，好。”
人民街那片城中村，五六层高的楼像一块块发霉的豆腐那样挤在一起，楼里的人伸个手都能把隔壁栋的东西给掏过来。狭窄的小巷子，积着酸酸臭臭的水。
陈青也不是第一次来了，这样的苦差事当然是给辅警去做。所里的人民警察都忙着办大案，没有大案就喝喝茶，休息着。他们对辅警，正眼都不会瞧一下。
陈青敲开一扇铁皮门，一个肥胖壮硕的男人出现在门口，比陈青足足高了两个头。一阵夹杂着蒜味的酒气扑鼻而来，让人作呕。
“大哥，麻烦把你身份证拿出来一下。”
壮汉咪蒙着眼，“咋了？”
这时陈青注意到他身后有个孩子，七八岁的年纪，坐在地上玩着酒瓶盖，抬起头来那双眼睛又大又亮，但是却凶巴巴的。
“没，例行检查登记一下，看跟出租屋登记信息上一不一致。”
“丢了，身份证昨天丢的。”
“那可不行，你得跟我回一趟所里，叫上房东。”
“咋回事，你咋回事，我没犯法，丢了身份证都不成，你以为你谁，一臭辅警！”
陈青被壮汉推搡着差点摔地上，后面的小孩也跑上来推了他一把。陈青看着这个瘦瘦的孩子，想起了自己儿子。他从没见过儿子发怒的样子，突然有些羡慕这孩子，小脸涨得通红，怒气冲冲地喘着气。
3
陈青母亲蹲在地上择着菜，父亲把腿放在茶几上，盯着电视节目。许佳给小正换着衣服，被排泄物弄脏的裤子扔在一边。
陈青打开家门，看了一眼家人，房子里除了电视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也没有人回头看一看自己。
饭桌上，终于有人注意到陈青脸上的淤青，“你脸怎么了？”陈青母亲端着碗，刚夹完一块肉。
“到人民街出任务弄的，真不想干了，什么破事都扔给我们，当辅警不是人。工资拿得最少，活干得最多……”
砰！陈青父亲重重地放下碗，右手还拿着筷子，直直地戳向陈青面前的空气，“你还想干什么？？就你那点本事？啊？”
饭桌上没有人敢搭嘴，老人数落着陈青，“就这辅警，你也没本事当，还不是托关系，给钱你才有得做？！你不想干了？得！把钱还我！”
陈青没说话，当了几年辅警，可能连本都没回，更别说还钱给父亲。他看着儿子小正，正在拼命扒着碗里的饭，不知道夹菜，也不知道停下。
“小正，别紧张，爷爷不是骂你，慢慢吃，来，吃块肉。”妻子许佳制止了小正扒饭，给他夹了菜。小正依然目不斜视地盯着碗，只是放慢了吃饭的速度。
“把小正送特殊学校吧，专业的人照顾，可能会好点。”陈青看着脸色青灰的许佳，这几年她可是老得很快，成日被困在家里照顾小正，爸妈又很少帮忙，只知道唉声叹气，许佳的脸上很久都没有出现过有笑容。
4
彩虹特殊教育学校宽阔的操场上，一些孩子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手脚胡乱舞动着，好像有些规律，又好像没有，站在最前头的老师不断教着同一个动作，一遍又一遍。后头的孩子并没有多少改善，有些甚至自始至终没有动过，只是呆呆地站着。
阳光洒在那些孩子的脸上，他们大多没有表情，也有一些傻兮兮地笑着，还有一个男孩，始终斜视着前方，好像很愤怒，却又偶尔跟着老师抬抬手臂。在这些孩子中，有一个动作是最标准的，他的衣服上有一只大大的兔子头，很可爱，却与这样一个7、8岁的男孩子很不相称。
他看向了操场对面的陈青一家人，校长和许佳说着话。
“咱们这的孩子根据程度不同，会分班，你儿子经过入学测评，就知道分到哪个班了。”
“在这上学，他情况能改善么？”许佳问校长。
“这要看情况，多多少少会有一些，有些孩子能从这里学到一点自理的能力。不过就算效果最好的那个，离正常孩子还是很远的。如果想说孩子进来了就能好了，这里做不到。”校长平静地回答，操场上的小孩好像上完课了，跟着老师往教室走去。有些孩子没有走，有些走的方向不对，几个老师把他们的手拉上，带往教室。
陈青一家也跟着进了教室，刚刚那个动作最标准的孩子，从自己位置上拿出了一叠本子，打开里面好像是一幅画，其他孩子都在闹哄哄的时候，他抓着黑色的彩笔，一笔一笔描着什么，好像外面的世界与他无关。
小正松开了妈妈的手，走到男孩旁边，怔怔地看着，过了很久，画画的男孩才抬起头，他看了看小正，站起来在他耳边，说了一些话。那句话钻进了小正脑海里，好像生了根，不断重复着……
陈青问校长，“这学费一年多少？”
校长看了看小正，小正听见许佳喊他，慢慢地走了回来。”要看程度，你孩子好像还是能够与外界有正常互动的，学费大概在5000一个月……”
后面校长说什么陈青是没听见的了，5000一个月的学费，他给不起。
5
许佳循着声响来到小正房间，打开灯，看见自己的儿子在黑暗中拿着水笔不断划拉着白纸，纸中间三分之一的地方填满了黑色，有些地方已经划烂，他仍然不停下来。
“小正！”
小正没有理会，仍在专心画着，只是突然打开的白炽灯，让他不习惯地揉了揉眼睛。许佳上前握着儿子的手，拿掉了笔，“你还不睡干什么呢。”
小正抬起头，苍白的小脸像往常一样没有表情，大眼睛却因为熬夜布满血丝，看起来有些可怕。“黑河，黑河……”小正很少说话，今晚却反常地开口了，他的声音连许佳都觉得有些陌生，她听不懂儿子在说什么，只能把他抱上床，叮嘱他赶紧睡觉。
许佳收起地上的纸，看了一会儿，这是一条河吗，黑色的河？
小正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开始画那条“黑色的河”，陈青嫌他浪费纸浪费笔，总是忍不住制止他，小正并不生气，他从来不懂得生气，也不懂得笑。不让画就不画了，过一段时间他又不知道从哪里找了纸和笔继续画起来。后来陈青把家里的纸和笔都收到小正拿不到的地方，小正再也不能画了。
6
“我出去找。”
陈青看着许佳淌满泪水的脸，心里即焦灼也难过。儿子小正不见了，许佳出门买菜的功夫，他就不见了。刚好爸妈今天傍晚都出去了，许佳想着下楼买个菜很快，便没有锁门，平时小正连门的拧不开，怎么会自己走了？
但是事实就是小正不见了，许佳出门跑了两条街都没有找到。她报了警，泣不成声，对面的接警员费了老大劲才听明白怎么回事。
陈青跑回家，妻子还在哭，好像被抽掉了所有力气，瘫在地上拉都拉不起来。陈青知道，如果不是小正，许佳早离开这个暗无天日的家了，从前她也是个爱笑的姑娘，可现在，岁月用愁苦在她脸上留下了印记，泪水从眼睛流出来，流到深深的法令纹里，再滴到地上。
陈青不知道往哪里去找儿子，盲目地走着，走到了西平河边。夜幕下的西平河平静地流淌着，河里的水倒映着两岸的灯光。今晚没有月亮，西平河面除了那星星点点的灯光，黑漆漆的，凉风从河面吹过来，陈青心里难受极了。
他从河边捡了块石头，在河岸的水泥围栏上刻了一些字。突然他在乎的已经不是能不能找到儿子，而是这样的日子，过下去还有意思吗？当年许佳满怀期望地嫁给他，他承诺，很快他们就会有自己的房子，生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一家人每年都出去度假，他负责挣钱养家，许佳想上班就上班，不想就在家负责貌美如花。
但是小正的出生打破了所有的幻想，知道结果那天，许佳三天没有合眼。然而不能全怪小正，他自己也不争气，连份像样的工作都没有找到，比起能干的弟弟，他真的没有面目面对父母，但是又必须每天对着，无论父亲说多难听的话，他也只能忍。
浑浑噩噩中，陈青走到了一段没有围栏的河岸，河滩细碎的沙石和鞋底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声响。模糊中陈青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河里，河水已经没过膝盖。
“小正！”陈青呼喊着，不顾一切地跑向那小小的身影。河水冰凉，通过裤子包围了皮肤，陈青把儿子揽进怀中。
小正依旧怔怔地看着黑漆漆的河水。
“黑河，爸爸，黑河……”
“爸爸”，8年了，陈青第一次从小正嘴里听见爸爸这个词，止不住的泪水流了下来。黑色的河水吞下了陈青的眼泪，翻卷着波浪……
7
很快，陈青8岁的儿子，陈启正也被发现了，发现的地方已经不在西平城内，距离陈青的位置相隔5公里。
“肯定是小正他跑到河里玩，我儿子陈青去救他，才一起没了的。”陈青的母亲抹着眼泪，跟坐在他们家里的一个年轻男子说道。
年轻男子穿着西装，盯着膝盖上的笔记本电脑，头也没有抬。“根据条款，这份保险写明投保两年内如果属于自杀身亡，是不赔的。陈青的保单还没满两年，根据你们家情况，我们还要找到确切的证据，不能确定您儿子是不是属于意外。”
许佳面如死灰地躺在房间里，她能听见外面的声音，但她不在乎。意外还是自杀？怎么可能是意外……
两天后，警察发现了陈青当晚刻在围栏上的字，上面的话都是对许佳说的。
“对不起，我很懦弱，也很无能，没法给你想要的生活，如果没有我，没有小正，你会过得更好，真的是时候了……”
歪歪扭扭的字迹，让人无从猜想陈青当时的精神状态，“是时候了”指什么，大家都猜测这是一句遗言。
这样一来，陈青带着小正投河自尽便成了最大的可能。
许佳收拾行李要离开那天，陈青的父亲，疲惫地闭上了双眼，恨恨地说了一句，“这都做得出，真的不中用！不中用。”
8
吵吵嚷嚷的教室里，穿着兔子头衣服的小男孩，埋头画着一条河，黑色的河。他嘴里呢喃着，“在黑河里，到黑河里，什么都不用怕了，黑河里的妈妈会笑……”
新来不久的老师困惑地看着这个孩子。旁边清理着其它小孩呕吐物的老师漫不经心开口道，“自从这孩子大晚上看着他妈妈跳进西平河里，就一直是这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