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鞋女
文/冬月之戀
天已经大亮,蓝幽幽的天空明净得可爱,见不到一丝的云彩。太阳还没有出,但东边的天空已现出一片酡红。晨光熹微,街上的行人慢慢忙碌起来,热闹的一天开始了。
临街的小巷里走来两个女人,她们每人手里都拎着一只小木箱,一把折叠的小凳子和一只棉质提袋,肩上背着把带靠背的塑料胶椅。两个女人说笑着,一路朝平日人流如织的闹市中心路段走去。两位女人都已经人到中年。左边的一位叫月好,身材瘦高,头上别着一盏琥珀色的发卡,头发灰白而零乱,面色暗黑而略显憔悴;她侧过脸来,可以清晰地看见她裸露的脖颈上一处巴掌大的伤痕,乍一看,让人不觉心惊。她穿着件普通的满是皱褶的深绿色短袖衫,在人丛中如同她男性化的一张脸看上去很不起眼,只是绿色的薄衫上绣着的几朵金色的菊花,向人昭示着她作为女性妩媚的一面。右边的一位叫素娥,身材微胖,个子要矮一些。她剪着齐耳的短发,圆胖的脸上时时漾着温存的笑意,给人一种喜庆的感觉。她的光洁的脖子上围着一串粉红色的珍珠项链,在清晨的空气里熠熠生辉。
昨天的生意看起来不错呵,也不知今天咋样?素娥蹙着眉头说,面露担心之色。
是呀,你昨个儿擦了总有三十多双鞋吧?连我也擦了二十一双鞋呢!这儿的生意还是比在车站里要好一些!要是城建的不来赶人就好了!月好感慨地说。
是啊,这个月照这样干下去,你也不用发愁你儿子的学费了!素娥附和着说。月好的男人是个半瘫患者,一家人的生活全指着她擦鞋的收入。
唉,本来我们还可多擦几双鞋的,生意全教秦玉秀那骚货抢了去!月好忽然愤愤不平地说。
谁让人家的条件比咱们好,小嘴又甜呢?我算看出来了,这男人连擦双鞋也专挑那身材好的漂亮女人!咳,这也是人之常情呗!素娥澹澹地说,说完这话她又有些后悔,她看见同伴的脸上已布满愤愤不平的怒色。素娥知道,月好最忌讳人家在她面前提起别的女人的漂亮的。
漂亮什么呀,徐娘半老的!不就是比咱们小几岁,眉毛弯点,奶子大点,衣服穿得花哩胡哨点吗?月好气咻咻地说。
你是没看见呀,昨天有个来擦鞋的老头,眼睛都勾到她圆滚滚的胸上去了!
有什么可神气的?一对狗奶子!月好恶毒地说。见素娥瞪大眼睛看着自己,显出一副饶有兴趣愿闻其详的企盼模样,她俨然获得了一种无声的鼓励与暗示,接着解释道:你没听男人说吗,这没结过婚的大姑娘呀,那奶子是金奶子;刚结婚没有小孩的小媳妇的奶子是银奶子;那生过小孩的女人的奶子可就是狗奶子啰!
素娥咯咯地笑起来,说,狗奶子!亏你想得出来?——你这又是扯的哪篇呢,有你这么损人的吗?别忘了你我也都是生过孩子的女人。
我说的不对么?月好反问道。她眼前不觉浮现出玉秀傲人的胸部和一条母狗丑陋的奶子,为自己那个贴切的比方而感到自鸣得意,素娥一说,她又觉得自己像是一个纵火的人,未料到那火竟然烧到自己身上来了。这样想着,自个儿也忍不住呵呵笑起来。
这一处是一个三岔路口,来来往往的人流量很大。靠近北边的一端有一家大型的超市,超市门前青石板铺成的路面与马路浑然相连,形成一处宽阔的广场,素娥她们每天就是来这广场上给人擦鞋的。两个女人选定广场的一角,放下随身带来的物什,彼此隔着两三米的距离,她们打开折叠的矮凳坐下,静候主顾上门,开始一天的工作。
先生,擦鞋吧!每当一个陌生的男人从身前走过的时候,她们都会很自然地吆喝一声,大多数的时候,行人们只顾匆忙地赶路,很少有人理会她们的“盛情”,偶尔有一两位行色匆匆的绅士也只是冲她们善意地微笑着摇摇头。这并不能令两个女人感到失望和气馁,她们敏锐的眼睛捕捉着那一双双在她们眼皮底下来来去去或洁净或肮脏的各式各样的鞋子。一双灰尘扑扑的鞋子好不容易入了女人的“法眼”,她们便将睃巡期盼的眼神向上转向鞋子的主人,打量主人的外貌和穿着,猜度来人的职业和年龄,忖度一桩生意成交的可能性。比较而言,她们更喜欢与那些衣冠楚楚的白领打交道,而穿着一双脏兮兮皮鞋的蓝领往往用眼神告诉她们:擦鞋?省了吧!今天工作起来,再锃明瓦亮的鞋子也会蒙满尘垢的。
嗨!你们早啊!一个女人娇柔的声音传入素娥和月好的耳鼓。
啊,早!玉秀,我们也是刚来!素娥笑着应道。
那个叫玉秀的女人挨素娥站定,一阵风地将擦鞋的箱子和供顾客使用的座椅摆放停当。女人肤色白皙,三十出头的年纪,一弯柳叶眉,显是精心修剪过的。她穿着一件月白的短袖衬衫,两只兔子将身子撑得很饱满;下身穿一件牛仔短裤,肉色的丝质长袜衬出她修长的大腿。她坐下来,一只手里捏着一支油条,一边咬一口,一边喊着:老板,美女!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足下闪光辉,平步青云起;请擦擦鞋吧!玉秀莺莺沥沥地一声吆喝,引得几个路人纷纷侧目,而那边的月好则不住地拿眼睛剜她。
太阳升起来了,喧嚣的城市沐浴在那一片金色的霞光里了。虽然不时有几缕微风吹过,太阳还是显示出它的热力,人们开始感受到这晴朗夏日的燠热。三名擦鞋女的摊位上陆续有顾客过来擦鞋了,这是一天之中她们生意最好的时候,有时三个人竟忙不过来呢!这一带最多的时候曾经有上十名擦鞋的,前几个月,一名擦鞋的妇女因为被查出兼做皮条客生意而被公安带走;城管部门也经常过来驱赶,擦鞋女只得与市容执法人员“躲猫猫”,终于有一些人退了出去,只有玉秀她们三个姊妹坚持了下来。
玉秀的男人长年在外打工,只是在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一趟。男人从事的工作挣钱不多,又沾染了赌博的恶习,能够拿回家里的钱十分有限,后来听说男人瞒着家里,在外面又找了个女人。玉秀跟他吵,提出了离婚,男人不依,两个人的日子就这么捱着。玉秀原先在一家小工厂里上班,工厂倒闭后,她便下了岗。工作并不好找,她先后干过月嫂,在酒店里当洗碗工,在商场里当导购员,这些工作的收入都不高,家里的开销太大,日子紧巴巴的,入不敷出,直到有一天同村的姐妹素娥找她出来擦鞋,她便一直干下来了。刚开始那阵,玉秀觉得怪难为情的,害怕遇见熟人,时间久了,她也坦然了:凭劳动吃饭,不偷不抢,不干违法的勾当,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一双鞋擦下来三元钱,运气好的时候,一天能挣到一两百块呢!虽然辛苦一些,倒也落得一个自在,比打工强多了。她是一个聪明要强的女人,月好一天擦二十双鞋,玉秀便想着要擦三十双;素娥一天擦三十双鞋,她便努力争取擦四十双。几个月下来,玉秀摸出了这擦鞋活儿里的一些门路。擦鞋是一份服务性职业,除了技术之外,对客人的态度一定要好;要善于揣测顾客的心理,与客人聊天,做他们的朋友,争取回头客。有一天,天气很热,玉秀正低头给一位干部模样的老头儿擦鞋的时候,冷不丁抬头发现那老者色迷迷的眼睛正在偷瞟她开口很低的领子,那一刻定然是春光乍泄了。玉秀急忙扣好领上的纽扣,羞愤地瞪了一眼那无良的老者,老头儿没事人样收敛了暖昧的目光,一副懵懂无辜的表情。玉秀这才想起老头儿刚才在跟前逡巡了几次,最后才下定了决心似的过来擦鞋,不想这老不正经的竟是怀了腌臜的心事。这件事让玉秀得到启发,出门擦鞋时,她更加注重了自己的穿着打扮:自然得体,又不失女性的风骚;不敢过于暴露,却又“犹抱琵琶半遮面”,给人留下一点想象的空间。“一朝鲜,吃遍天”,她的一些小小的伎俩,在三个人中总是能够吸引到更多的顾客,这也正是她遭致月好嫉恨的原因。
下午三点多钟的光景,一个戴着墨镜的男人来到玉秀的鞋摊前,一屁股坐到那张天蓝色的塑料胶椅上,惬意地抬起一条腿,露出满是灰垢的一只橘红色皮鞋,示意玉秀擦一擦鞋。玉秀下意识地瞟了一眼跟前的这位陌生男人,看到一张冷峻的刀疤脸,她隐约能感到男人镜片后一双阴鸷的眼神,心里不由有些发毛。她麻利地将几片硬质的纸毡插入皮鞋的四周,让鞋油不致玷污到顾客的袜子。她小心翼翼地给鞋上了油,便蹲着身子拿鞋刷细致地擦起来。等到玉秀将一双鞋擦完,墨镜男却没有付钱的意思,他说,大妹子!我家里还有几双鞋,麻烦你上门帮忙擦一下吧?见玉秀有些犹豫,墨镜男补充道,我可以付给你五十元钱,哦,不,一百元!
一旁的月好和素娥惊羡地瞪大了眼睛。
老板,我们从不上门服务的,要不,你把鞋子拿到这里来吧!玉秀解释说。
墨镜男脸上露出不悦之色,脸上的刀疤也变得狰狞起来。
唔,要不我与我这两位姐姐一起去你那儿吧?!那样擦起来会更快一些!玉秀想让素娥和月好共同分享这送上门来的生意。
我那儿太窄了,人多了恐怕不太方便!墨镜男冷冷地说。
三个擦鞋的女人面面相觑,最后玉秀抿了抿嘴巴,对墨镜男说,好吧!我和你去!
玉秀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装,跟在墨镜男的身后,身影很快消失在广场转角的小巷深处。
这个小骚货的运气总是这么好!等两个人走远,月好便噘着嘴巴,满是妒意地说。
素娥说,你不要埋怨玉秀,遇着这样的生意,她刚才不是也惦着捎带上咱们吗?可惜人家不愿意!
哼!假仁假义,我才不领她的情呢?月好嘴里仍然不依不饶。
咦!不对!月好,咱们赶紧收拾了摊子走,玉秀有危险!素娥眨巴着眼睛忽然说。
月好似乎也一下幡然省悟,嘴里嘀咕道:我也觉得戴墨镜那男人怪怪的,不像只好鸟!
两个女人急匆匆地沿着刚才玉秀走过的小巷寻去。到了小巷里面,哪里还能看见玉秀的影儿?月好向一位坐在门前纳凉的太婆打听:刚才是否看见一个擦鞋的女人和一个戴墨镜的男人走过。太婆向右边的一条胡同一指,两个女人连声道谢,一边急急忙忙地向胡同里走去。素娥正准确给玉秀打手机,忽然隐约听见胡同边的一幢旧房子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声。月好一把将房门推开,素娥紧跟其后,两人一头撞见墨镜男正与玉秀扭打在一起,玉秀披头散发,眼见着那只装钱的背包要被墨镜男夺去。月好和素娥一边高声大嗓地喊着:抢劫了,抓流氓啊!一边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与墨镜男撕打在一起。
墨镜男一下乱了阵脚,只得放开背包,惊慌失措地夺门而逃。等到三个女人追出去的时候,墨镜男已跑得无影无踪了。她们看见刚才指路的那位太婆仍坐在那里,太婆瘪着嘴喃喃地说,真是作孽呀!那个坏小子是个吸毒的,你们可不要招惹他呀?月好刚想解释,素娥使个眼色制止了她。两个女人关切地询问玉秀是否受伤,玉秀刚才还在嘤嘤地抽泣,一下破涕为笑。
都怪我鬼迷心窍,我原本不相信那人渣的,我一进屋子,他就对我动手动脚,还来抢我的钱包,要不是遇见姐姐们来,我可真的惨了!玉秀心有余悸地说,言语中满是自责、羞愧和感激。
谁让我们是好姐妹呢?
素娥和月好相视一笑。三个擦鞋女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